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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培凱:湯顯祖說茶
      來源:《書城》 | 鄭培凱  2022年06月07日08:11

      湯顯祖的詩文與劇作是明代文學的經典作品,講究寫作的“意趣神色”,是文人雅士創意品位的典范。他結交的師友之中,有些對生活美學頗有體會,沉湎于撫琴、看畫、寫字、插花、焚香、品茗,致力于提升審美鑒賞的境界,對茶飲之道有獨特的見解,如馮夢禎、屠隆、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董其昌等。湯顯祖雖然不能算是專精茶道的茶人,卻也寫了不少涉及茶飲的文字,顯示他與愛茶的雅士朋友是同道中人,反映了晚明雅活品茶的普遍現象。

      湯顯祖《牡丹亭》第八出《勸農》,寫杜麗娘的父親杜寶是南安太守,春天下鄉勸農,劇情描述南安地方草木復蘇,正是春耕時節,也是采摘新茶的季節。其中一段寫采茶女唱采茶歌,展示一旗半槍的茶芽,讓太守十分高興:

      【前腔】 (老旦、丑持筐采茶上)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槍金縷芽。呀,什么官員在此?學士雪炊他,書生困想他,竹煙新瓦。(外)歌的好。說與他,不是郵亭學士,不是陽羨書生,是本府太爺勸農。看你婦女們采桑采茶,勝如采花。有詩為證:“只因天上少茶星,地下先開百草精。閑煞女郎貪鬬草,風光不似鬬茶清。”領了酒,插花去。(老旦、丑插花,飲酒介)(合)官里醉流霞,風前笑插花,采茶人俊煞。(下)

      寫谷雨時節采新茶的情景,太守與采茶女在茶山的互動,歷歷在目,鮮活生動。湯顯祖文采斐然,填曲寫詩,總忘不了引用文人熟知的典故,于是,陶榖學士郵亭宿妓、陽羨書生口吐美女,都寫進了采茶歌聲之中。其實,文學想象的神思飛翔,聯想到學士書生的旅途艷遇,與勸農茶桑的真實情景是毫不相干的。湯顯祖當然知道濫顯才華的問題,筆鋒一轉,讓太守開腔,告訴采茶女,采茶是日用民生大事,勝過采花斗草,與才子佳人的風流故事實不相干。

      《牡丹亭》寫采茶的情景,與湯顯祖在浙江遂昌擔任知縣的經歷有關。他在萬歷十九年(1591)上疏抨擊當朝首相申時行,惹出大禍之后,被貶到雷州半島的徐聞,在嶺南山海之間旅游了一段時間,一五九三年春天,又被派到浙江遂昌任知縣。遂昌是窮鄉僻壤的山區,百姓淳樸,天高皇帝遠,政務稀少,幾乎是半退隱的閑差。在他任縣令的第四個春天,寫了《即事寄孫世行呂玉繩二首》,說到他在遂昌山區做官,偏僻閉塞,第四年還不得遷升,顯然是受到當權者的排擠,但是山居生活寧謐無事,生活作息,日復一日,春去秋來,倒也清凈。湯顯祖寄詩的這兩位朋友,孫如法(字世行)與呂胤昌(字玉繩),是他萬歷十一年(1583)的同年進士,出身浙江余姚的世家,都比他小十歲,是表兄弟。當時的青年才俊,也都喜好戲曲。他們的官場遭遇與湯顯祖十分相似,都因和當權派發生抵牾而罷官,彼此惺惺相惜,可謂落難的知心朋友。第一首寫的是:“平昌四見碧桐花,一睡三餐兩放衙。也有云山開百里,都無城郭湊千家。長橋夜月歌攜酒,僻塢春風唱采茶。即事便成彭澤里,何須歸去說桑麻。”除了上下午坐坐衙門、一日三餐之外,就是睡大覺。湯顯祖喝喝酒,聽聽采茶歌,日子過得像歸隱的陶淵明一樣。第二首則懷念他在南京禮部的閑適生活,撫琴寫字,還有朋友做伴,到了遂昌山鄉做官,山中無甲子,日長如小年,孤身獨酌無相親,只好自己焚香品茗:“偶來東浙系銅章,只似南都舊禮郎。花月總隨琴在席,草書都與印盛箱。村歌曉日茶初出,社鼓春風麥始嘗。大是山中好長日,蕭蕭衙院隱焚香。” 寫曉日初升,村民唱著歌采新茶,敲起社鼓收成過冬的小麥,山鄉農忙,襯出遂昌官衙的歲月靜好。

      湯顯祖與遂昌世家葉氏的關系很好,過從密切,曾經為葉氏宗譜寫過序,與葉可權作詩唱和,寫了《竹嶼烹茶》:“君子山前放午衙,濕煙青竹弄云霞。燒將玉井峰前水,來試桃溪雨后茶。”詩中寫的君子山就是遂昌縣衙門附近的小山,玉井峰、桃溪,也都是縣中的山水地名。可見湯縣令在縣衙中閑暇無事,品茗焚香,時值谷雨季節,喝的是本地土產的春茶。遂昌本地產茶,質量精良,是相當著名的貢茶,現今稱為“龍谷茶”,想來縣令在谷雨時節品嘗的好茶,應該就是土產的精品。

      湯顯祖有《題飲茶錄》一文,顯示了飲茶的心得,是文人墨客詩酒風流的余韻:“陶學士謂,湯者茶之司命,此言最得三昧。馮祭酒精于茶政,手自料滌,然后飲客。客有笑者,余戲解之云:此正如美人,又如古法書名畫,度可著俗漢手否?”(錄自陸廷燦輯《續茶經》卷下)文章引陶榖學士說“湯者茶之司命”,原句出自唐代蘇廙的《十六湯品》,而傳為陶榖《清異錄》的“茗荈門”引用了《十六湯品》,可見湯顯祖很熟悉唐宋時代的飲茶數據,對飲茶的雅俗規矩十分清楚。他提到的馮祭酒,是秀水馮夢禎(字開之),是湯顯祖一五八三年會試的座師,曾任南京國子監祭酒,藏有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以快雪堂為齋名。他與顯祖的關系非常密切,同為達觀真可大和尚的信徒,退隱之后常住杭州西湖,對茶飲品位極其講究,總是親手烹瀹,像個茶博士,成為友朋間的笑談,曾被黃汝亨(1558-1626)寫入文章。湯顯祖解釋,茶人之愛茶,就像愛美人一樣,蘇東坡說過“從來佳茗似佳人”,何況馮夢禎是書畫收藏大家,怎么可以讓俗漢隨意觸摸呢!

      遂昌地處浙江、福建、江西接壤的仙霞嶺、武夷山一帶,茶產的環境與武夷山相近,翻過山嶺,就是武夷山區。遂昌也是甌江的源頭,順流而下,經過通濟堰,可達麗水、縉云、青田、溫州。萬歷二十五年(1597),湯顯祖在遂昌任縣令已經是第五年了,先前得到浙江官場上級丁此呂與王汝訓的提拔,后來又有密友劉應秋在北京打點,傳說可能升調到溫州為官。或許他得到比較內幕的消息,曾沿著甌江東下,經麗水、縉云、石門,探訪各地官場的朋友,游山玩水,一直到達溫州,停留了一段時間。溫州知府劉芳譽還為他蓋了房子,等著他一道詩酒風流,可惜朝廷有人作梗,沒能成事。他在溫州期間,曾游雁蕩山,寫了幾篇游山詩,其中兩首提到雁山茶,都是他在雁蕩山親身的經歷。一首是《雁山種茶人多阮姓,偶書所見》:“一雨雁山茶,天臺舊阮家。暮云遲客子,秋色見桃花。壁繡莓苔直,溪香草樹斜。鳳簫誰得見,空此駐云霞。”另一首是《雁山迷路》:“借問采茶女,煙霞路幾重。屏山遮不斷,前面剪刀峰。”

      第一首寫的是雁蕩山種茶人大多姓阮,就讓湯顯祖忍不住聯想到劉晨與阮肇入天臺的典故。傳說兩人入山采藥,遇仙女相招,在山中居住了半年,回到山下故鄉,廬舍早已毀棄,人間俗世早已過去了百多年。歷來寫劉阮故事,都是并稱兩人在天臺山遇仙,湯顯祖發現雁蕩山種茶人多為阮姓,在引用典故時,就對阮肇情有獨鐘,只說“天臺舊阮家”,也是有趣。他的《牡丹亭》第十出《驚夢》,寫杜麗娘游園之后入夢,柳夢梅持柳枝出現在夢境,念了一首上場詩:“鶯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晴笑口開。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到天臺。”好像只有阮肇一人上天臺遇仙女似的,劉晨的蹤影不見了。湯顯祖構思如何撰寫《牡丹亭》,是在遂昌為官閑暇之時,創作具體場景的靈感,當是來自周遭的所見所聞。《勸農》一出,顯示了遂昌春耕采茶的風光。《驚夢》中出現“阮肇到天臺”的詩句,或許也跟他游覽雁蕩山,發現種茶人以阮姓為多,沉積在下意識中,創作《驚夢》一場,聯想翩躚,阮肇就浮現了出來,成了柳夢梅的代言人。

      他寫雁蕩山的秋色,“壁繡莓苔直,溪香草樹斜”,刻畫大龍湫的景色獨特,飛瀑從直立的峭壁一瀉而下,山壁的莓苔像碧綠的織繡,山溪清澈芳香,草樹斜倚在山壁之間,十分傳神。“暮云遲客子,秋色見桃花”,寫的是秋天暮色的心境,或許暗示他官場蹉跎已久,終于柳暗花明,有了升遷的跡象。然而好夢或許落空,“鳳簫誰得見,空此駐云霞”,則是詩人敏感心靈的預言。湯顯祖在山中游覽,走著走著就迷了路,向山邊采茶女問路,原來到了大龍湫附近的剪刀峰,也就顯示他在茶山中迷路,周遭都是茶樹與采茶人,讓他無法辨明游山的路徑,也看不清自己生命的軌跡。清代的阮元品嘗雁蕩山茶,就想起湯顯祖的詩,寫了《試雁蕩山茶》:“嫩晴時候焙茶天,細展青旗浸沸泉。十里午風添暖渴,一甌春色斗清圓。最宜蔬筍香廚后,況是松篁翠石前。寄語當年湯玉茗,我來也愿種茶田。”后來還有陳朝酆在雁蕩龍湫飲茶,想起阮元這首詩,也續寫了龍湫水烹瀹雁山茶的雅興:“雁蕩峰頂露芽鮮,合與龍湫水共煎。相國當年饒雅興,愿從此處種茶田。”可算是詩歌創作的接龍,總是湯顯祖雁蕩山茶詩的余韻。

      雁蕩山茶從元代到明清年間,逐漸由地方土產演變成茶葉精品,從古人詩文與地方志書可以看到發展的痕跡。溫州地方學者搜集雁蕩山產茶的文獻,指出雁山茶(今稱雁蕩毛峰)始于晉唐,傳承了千年的歷史,根據的是一千年后隆慶《樂清縣志》的傳聞:“樂成(今樂清)產茶始于東晉永和年間(345-356)”,其實不能作為信史,最多只算是民間傳說,以備一說。清代勞大輿《甌江逸志》引《雁山志》關于雁山茶的資料,其中有一條按語說:“盧仝《茶經》云:溫州無好茶,天臺瀑布水、甌水味薄,惟雁宕山水為佳。”盧仝的《茶經》早已散佚,這條按語來歷不明,又說溫州無好茶,只有雁蕩山水不錯,并非贊譽雁蕩山產茶。《甌江逸志》在按語之后,接著說“此山茶亦為第一”,講的是明清時期雁蕩山茶已是精品,與盧仝的中唐時期相距了八九百年。現代茶人斷章取義,引述《甌江逸志》不明來歷的盧仝語,抹去“溫州無好茶”一句,直接連上“此山茶亦為第一”,當作盧仝的贊語,吹噓雁蕩山茶在唐代已是珍品,實不可取。

      溫州學者總是說,最早吟詠雁蕩山茶的,是北宋詩人梅堯臣(1002-1060),有詩為證。他的《穎公遺碧霄峰茗》一詩:“到山春已晚,何更有新茶。峰頂應多雨,天寒始發芽。采時林狖靜,蒸處石泉嘉。持作衣裳馥,分來五柳家。”就是確鑿的證據,顯示北宋時期雁蕩山碧霄峰的山頂,已經種植茶葉,而且采制成茶,由穎公當禮品贈予梅堯臣。其實是天大的誤會,把五華山的碧霄峰當成了雁蕩山的碧霄峰,指鹿為馬,以訛傳訛。

      梅堯臣詩中說的穎公,是達觀曇穎禪師(989-1059),臨濟宗第七世,悟道后歷主金山、靈隱,后來移住雪竇寺,是北宋禪宗大師。梅堯臣寫詩,說穎公送他碧霄峰茶之時,曇穎正駐錫五華山隱靜寺。五華山在佛教圣地九華山旁,又名隱靜山,有碧霄峰、桂月峰、紫氣峰、行道峰、鳴磬峰五座主峰。隱靜寺始建于晉,據傳由杯渡禪師創建,也因此,五華山又稱為“隱靜山”,“隱靜禪林”是古代繁昌的十景之一,頗具盛名。梅堯臣同時寫了許多首詩,記他與達觀曇穎的來往,多次述及穎公駐錫隱靜寺的情況,有一首詩題特別長,說到獼猴摘食枇杷的趣事:《達觀禪師曇穎住隱靜蘭若,或言,自此獼猴散走不來。穎嘗哂曰,吾知是山枇杷為多,始至也未實,故其去;將實也,必群集。后果然。穎惡乎俗之好異,恐傳以為人惑,欲予詠而播之》。詩題說的是,穎公禪師駐錫隱靜寺,當地俗眾說,獼猴都嚇得走散了。其實是因為山中枇杷尚未結實,結實之后猴群就回來了。穎公要梅堯臣寫首詩澄清,以免以訛傳訛。梅堯臣就寫了這首詩:“隱靜山中寺,獼猴往往過。導師歸以去,盧橘熟還多。禪地寧求稀,居人切莫訛。未嘗嫌此物,任掛古松柯。”后來枇杷結實,猴群不待果實熟透,就群聚亂摘,穎公還致送一些給他。《隱靜遺枇杷》寫道:“五月枇杷實,青青味尚酸。獼猴定撩亂,欲待熱(熟)應難。”可見曇穎禪師不但送碧霄峰的茶,還送山中的枇杷給梅堯臣。他們關系相當密切,還可以從《送達觀禪師歸隱靜寺古律二首》看出:“初逢洛陽陌,再見南徐州。所歷幾何時,倏去二十秋。今復振霜屨,還山遠莫留。我詠阮公詩,物靡必沈浮。誰云西海魚,夜飛東海頭。世人嗟識昧,豈是滯林丘。”“栗林霜下熟,歸摘御窮冬。帶月涉溪水,過山聞寺鐘。未嫌云衲濕,已喜野人逢。且莫似杯渡,滄波無去蹤。”

      元明詩文涉及雁蕩山茶,最早出現在李孝光(1285-1350)的《游雁蕩山雜記》。李孝光家住雁蕩山附近,據他自己說僅隔五里路,他在《游雁蕩山雜記》中提到時常入山游覽,在山僧處飲茶,卻沒指明是山中何處所產。明代中期之后,雁蕩山茶聲名鵲起,相關詩文漸多,也從來沒人提過碧霄峰的茶。《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指出,關于雁蕩山的地方記載,明初僧永升,始輯為《雁山集》一卷,編次無法。嘉靖己亥(1539)朱諫因舊本搜討,增為四卷,列三十二門,萬歷辛巳(1581)南昌人胡汝寧復為翻雕。據《溫州經籍志》記載,現今流傳的《雁山志》實為胡汝寧重編本,而這個胡汝寧,就是湯顯祖一五九一年上疏痛斥為“蛤蟆給事”的禮部都給事中,曾任樂清知縣,萬歷年間為溫州府知州。《雁山志》記載“土產”,列有茶一項:“浙東多茶品,而雁山者稱最。每春清明采摘茶芽進貢,一槍一旗而白毛者,名曰明茶,谷雨日采者,名曰雨茶,此上品也。其余以粗細鬻賣取價,宜以滾湯泡飲,久熬則無清色香味。一種紫茶,葉紫色,其味尤佳,而香氣尤清,難種而薄收。土人厭人求索,園圃中故少植,間有,亦必為識者取去。”湯顯祖在雁蕩山見到的茶園出產,應該就是《雁山志》所記的茶葉,也是他在溫州最容易品嘗到的精品。

      溫州地區的明清方志,記載明代中葉之后,雁山茶已經廣為人知。《弘治溫州府志》(1503)記“土產”:“五縣俱有,惟樂縣清雁山者為上。”雖未說明雁山茶的具體情況,但記載了每年上貢十斤。《隆慶樂清縣志》(1572)“物產”下列了“茶”:“近山多有茶,惟雁山龍湫背清明采者極佳。”又在“志余”提到龍湫背庵:“在雁宕山頂,嘉靖初游僧白云、云外,適會山下,相與捫蘿躡險,據幽勝結庵種茶,茶稱絕品。”《乾隆浙江通志》(1736)引《萬歷溫州府志》,記溫州茶產:“五縣俱有,樂清雁山龍湫背者為上。”點明了是雁山龍湫背所產最好,可見從弘治到萬歷這一百年間,經過嘉靖年間的白云和尚的努力,開始在龍湫背種茶,雁山茶已經成為膾炙人口的精品。嘉靖年間編寫《雁山志》的樂清學者朱諫寫過一首《寄茶與萬學使》:“雁頂新茶味更清,仙人摘下白云英。直須七碗通靈后,習習清風兩腋生。”所以,后來說雁山茶精品,都稱之為龍湫背,或稱白云茶。湯顯祖游雁蕩山,寫過《雁湫白云庵》一詩:“飄搖白石梯,試躡蒼龍背。風雨隱寒廬,孤清白云內。”可見顯祖游山,曾經爬到龍湫背,探訪過白云和尚結庵種茶之處,相信也在庵內品嘗了絕品白云茶。

      湯顯祖在遂昌時期,馮時可在麗水任處州同知,與湯顯祖有所交往,在萬歷二十四年(1596),調浙江按察使,一直是悉心照顧湯顯祖的上司,對茶飲極有研究,寫過《茶錄》一書。他的《雨航雜錄》卷下,特別提到:“雁山五珍,謂龍湫茶、觀音竹、金星草、山樂官、香魚也。茶一槍一旗而白毛者,名明茶。紫色而香者,名玄茶。其味皆似天池而稍薄。”崇拜湯顯祖詩文與《臨川四夢》的王思任,比湯顯祖年輕二十多歲,贊譽《牡丹亭》為“天下之寶,當為天下護之”,曾暢游雁蕩山,寫了《雁蕩記》:“雁蕩山是造化小兒時所作者,事事俱糖擔中物,不然,則盤古前失存姓氏大人家劫灰未盡之花園耳……靈峰寺僅一草堂,棲窮佛,而僧持雁山茶烹潭水,則滴滴玉漿……是役也,山谷之外所見者,紫茶、方竹、金線鳳尾草、香魚、白鷴、山樂官、雪髯猿一,而雁蕩之觀,亦仿佛得其皮毛矣。”

      萬歷年間品賞茶飲的專家,都對雁山茶有所青睞,將其列為天下名茶之一。許次紓(字然明)的《茶疏》(1597)論述天下名茶,認為萬歷年間的上品,是洞山羅岕、徽州松蘿、蘇州虎丘。宋代最好的建州茶已經沒落,福建出產只有武夷雨前茶最好。浙江的茶產,則以“天臺之雁蕩、括蒼之大盤、東陽之金華、紹興之日鑄,皆與武夷相為伯仲”。然而,武夷茶、雁山茶也不算最上品,因為“楚之產曰寶慶、滇之產曰五華,此皆表表有名,猶在雁茶之上”。雖然雁山茶不是“最上品”,但總是列為全國精品之一。羅廩《茶解》(1609)提到萬歷年間的名茶,也列舉了“而今之虎丘、羅岕、天池、顧渚、松蘿、龍井、雁蕩、武夷、靈山、大盤、日鑄諸有名之茶”。可見湯顯祖游歷雁蕩山欣賞山景瑰麗,穿梭于山中茶園之際,很清楚地知道,滿目青翠的茶樹,就是當時享有盛名的雁山茶。登上龍湫背,品賞白云茶,應該是他雁蕩山之游的點睛樂事。

      湯顯祖在遂昌為官,還得到同鄉浙江右參政丁此呂悉心關照,因為他們政見相同,對接連幾位內閣宰相張居正、申時行、王錫爵的行為,極為不滿,都曾上疏批評,而遭到貶斥。丁此呂(字右武)是南昌人,曾經送南昌(古名洪州)的西山茶給湯顯祖,顯祖十分感激,寫了《右武送西山茗飲》:“春山云霧剪新芽,活水旋炊紺碧花。不似劉郎因病酒,菊虀纔換六班茶。”南昌西山的白露鶴嶺茶,自唐宋以來就是天下名茶,名氣在明清時期逐漸被江南與福建的名茶掩蓋。唐代李肇《國史補》列舉天下名茶,就特別指出“洪州有西山之白露”;五代毛文錫《茶譜》說:“洪州西山白露及鶴嶺茶,極妙。”《大明一統志》卷四十九說:“洪州西山白露鶴嶺茶,號為絕品,今紫清、香城為最。”《大清一統志》也抄錄了這段話。可見同為江西人的丁此呂與湯顯祖,應該很清楚,這一款家鄉茶是地方絕品。詩中講的“六班茶”,典故出自白居易與劉禹錫的茶飲故事。溫庭筠《采茶錄》記載:“白樂天方齋,禹錫正病酒。禹錫乃饋菊苗、韲、蘆菔、鲊,換取樂天六班茶二囊,以自醒酒。”傳為唐代馮贄《云仙雜記·換茶醒酒》引《蠻甌志》則說:“樂天方入關,禹錫正病酒。禹錫乃饋菊苗韲、蘆菔鲊,換取樂天六班茶二囊以醒酒。” 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三引司馬章《臨江仙》詞:“知郎新病渴,親試六班茶。”六班茶一名的來歷,據說是白居易焙制的茶葉,在朝堂上讓眾官品嘗,得到朝廷六班的贊譽。湯顯祖詩中致謝丁此呂,引用白居易與劉禹錫的友好關系,雖然未曾病酒,也沒致送交換的禮品,得到此呂的饋贈,得嘗早春的云霧新芽,真是五內銘感。

      此外,湯顯祖有兩首詠茶的詩,都是在上訪浙江省城杭州時所寫。一是《湖上有懷陶蘭亭》,游賞西湖,品嘗龍井新茶而懷友:“竹葉新炊龍井香,睡魂清渴酒壚傍。何時一棹山陰雪?為試陶家十六湯。”這里寫的陶蘭亭,當系山陰(紹興)陶望齡,是與馮夢禎、袁宏道共同的好友。山陰最有名的茶是日鑄雪芽,詩中說“一棹山陰雪”,令人想到文彭的詩句“為發山陰興,須烹掃雪茶”。不止是說山陰的日鑄雪芽,還暗含了《世說新語》中王子猷雪夜訪戴的典故。至于“陶家十六湯”,則是聯想到陶榖引用的《十六湯品》,強調品茶必須講究雅興與技藝。

      另外一首《醉客歸吳和作》,不知是為哪一個喝醉了酒的朋友而寫:“浮家祗在洞庭灣,浪醉何常信宿還。水月寺前春露曉,夢魂茶氣小青山。”看來喝酒的地方是杭州,醉客朋友要歸去的地方是蘇州的洞庭西山。從杭州出發,信宿之間,可以回到洞庭西山的水月寺,在夢魂縈繞之中品嘗小青山茶。關于小青山茶,題作陳繼儒的《太平清話》說:“洞庭小青山塢出茶,唐宋入貢,下有水月寺,即貢茶院也,因名水月茶。”可知晚明時期,認為唐宋年間洞庭西山出產貢茶,稱水月茶或小青山茶,是與碧螺峰所產的碧螺春屬于同類的炒青茶,也就是后來民間傳說的“嚇煞人香”。劉禹錫當蘇州刺史時(832-834)曾到西山試茶,寫過《西山蘭若試茶歌》:“山僧后檐茶數叢,春來映竹抽新茸。莞然為客振衣起,自傍芳叢摘鷹嘴。斯須炒成滿室香,便酌砌下金沙水。驟雨松風入鼎來,白云滿碗花徘徊。悠揚噴鼻宿酲散,清峭切骨煩襟開……”劉禹錫過訪的西山蘭若,可能就是后來的西山水月禪院。所以,水月寺的小青山茶,有了自古以來文人雅士的加持,一直是茶人夢寐以求的好茶。

      湯顯祖在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初赴北京大計,在吏部審查之時,遇到令人不快的待遇,上司馮時可為他周旋未果,他決定不再逢迎審查官員的臉色,毅然棄官返鄉。他先回到遂昌,然后經龍游回江西撫州家鄉。離開遂昌之時,正是谷雨時節,他在龍游溪口寫了《題溪口店寄勞生希召龍游二首》,其一:“谷雨將春去,茶煙滿眼來。如花立溪口,半是采茶回。”溪口店地處遂昌和龍游交界,是遂昌山區通往龍游的交通要道,由此可以經衢州,進入江西,由鉛山、弋陽一路,回到他撫州臨川的家鄉。湯顯祖在詩中描繪了谷雨開采春茶的情景,漫山遍野都是茶煙嵐氣,采茶姑娘聚集在溪口,等待茶戶收茶,也頗似《牡丹亭·勸農》所寫的茶鄉,空氣中充滿了豐收的歡愉。他回到家鄉后,在半年之內完成了五十五出的《牡丹亭》巨制。之后,沒再寫過處州與溫州一帶的茶品,倒是在詩文中提到名滿天下的福建武夷茶、太湖西山水月寺茶、杭州龍井茶、紹興日鑄雪芽茶,甚至還寫了詩,探討茶馬貿易引發的問題。

      回到家鄉后,湯顯祖基本不再遠游,向往天下名茶的興致,卻是未減。有福建朋友游武夷山,他寫詩稱贊建溪武夷茶。如《記建武張洪沙公子游武夷六絕》的第二首:“夜魂清啜建溪茶,六月空寒褥翠霞。莫作鄉人苦相喚,楚西公子字洪沙。”再如《送葉仁長還建安二首》的第一首:“年少文章出富沙,歸來仍是舊名家。傾筐試酌臨川酒,何似甌城第一茶。”這里說的“甌城”不是浙江甌江之畔的溫州,而是福建建溪流過的建甌,此處是宋代壑源與北苑御茶的生產地,出產蔡襄與宋徽宗盛贊的各種貢品龍鳳團茶。富沙葉氏,是晉代中原入閩的世家大族,也是宋代以來盛產貢茶的主要家族。葉氏祖先葉灝在唐宋期間追封為侯,到明代嘉靖六年(1527)朝廷又追加封為“富沙昭定王”,實在不愧詩中稱許的“舊名家”與“第一茶”。

      湯顯祖對明代茶馬貿易頗有意見,倒并不是反對茶馬互市交易的基本設想,而是對政府決策的運作感到不滿,認為當政者執行不當,對亂象不聞不問,昏悖無能,應該負上行政責任。茶馬貿易的基礎,是中原王朝與塞外政權的經濟交流,考慮的是以貿易外交手段泯除戰爭、掠奪、沖突,以內地生產的茶葉換取塞外的馬匹,互惠互利。實際運作的情況卻并不理想,實施方案不接地氣,也沒有具體執行的細節,結果引起財政審計混亂,甚至導致貪贓枉法行為層出不窮。畜養馬群要有畜馬之道,要有專業人才來執行,不能連草芻飼料都不夠,任由馬群倒斃。黑茶是好茶,羌馬是好馬,要安排妥當,不能舍近求遠,胡亂去販來一些頑劣的胡馬,以劣馬充當良駒。他寫的《茶馬》一詩,其實是嚴厲批評政府的邊防政策:

      秦晉有茶賈,楚蜀多茶旗。

      金城洮河間,行引正參差。

      繡衣來漢中,烘作相追隨。

      以篦計分率,半分軍國資。

      番馬直三十,酬篦二十余。

      配軍與分牧,所望蕃其駒。

      月余馬百錢,豈不足青芻。

      奈何令倒死,在者不能趨。

      倒死亦不聞,軍吏相為漁。

      黑茶一何美,羌馬一何殊。

      有此不珍惜,倉卒非長驅。

      健兒猶餓死,安知我馬徂。

      羌馬與黃茶,胡馬求金珠。

      羌馬有權奇,胡馬皆駘駑。

      胡強掠我羌,不與兵驅除。

      羌馬亦不來,胡馬當何如!

      在湯顯祖與朋友通信的尺牘中,也有一些涉及品茶的數據,如寫給黃汝亨的信:“惠茗,真鄣越之清英也。恨不得相對燒玉版牙,添其風味耳。王相如愿一披云霧,幸以半面借之。”(《湯顯祖集全編》)黃汝亨是杭州錢塘人,一五九八年進士,也就是湯顯祖棄官回鄉那一年,授為江西進賢縣令。進賢縣緊鄰著撫州臨川,他景仰湯顯祖的品格文章,常專程到臨川去拜謁偶像,是最早讀到《牡丹亭》抄本的忠實粉絲,也是把劇本介紹給《萬歷野獲篇》作者沈德符的人,使得沈德符《顧曲雜言》中說:“《牡丹亭》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黃汝亨也是愛茶之人,在杭州追隨馮夢禎學習茶道,曾為周慶叔《岕茶別論》作序,說:“余向從馮開之祭酒、周叔宗山人游,津津乎羅岕之賞,謂其澄冽沖漠,較諸茶特異。開之至手自滌器,望氣候色,入眼似雪,水入口鼻喉舌,清芳莫喻,斯為第一流。”他送給湯顯祖的茶,顯祖贊為“鄣越之清英”,應該指的是浙江天目山、苕溪一帶,包括了今天湖州安吉地區,雖然不一定是羅岕茶,總是與羅岕茶產地相鄰的精品。

      湯顯祖與馮夢禎交情深厚,不止是座師門生的關系,兩人思想感情十分投契,經常在杭州西湖一同游賞。湯顯祖寫信給馮夢禎,述及他們在杭州的一眾好友,如屠隆、虞淳熙、徐茂吾,游山玩水,徜徉靈隱飛來峰,駐足玉泉觀魚處,品嘗美食,令人流連忘返:“屠長卿輕華覆代,虞淡然弱采暎人,徐茂吾疎秀表物,并是飛來玉泉懷抱之英也。湖上莼絲,山中桂子,大足流連。”(《答馮具區司成》)時常讓他懷念起“數從明圣湖邊,緬想長安邸下,秉燭燕私,坐如隔世”(同上)。馮夢禎與徐茂吾每年春天,都會親自到龍井去買茶,《快雪堂漫錄》記載了一段非常有趣的故事:

      昨同徐茂吳至老龍井買茶,山民十數家,各出茶。茂吳以次點試,皆以為贗,曰:真者甘香而不冽,稍冽便為諸山贗品。得一二兩以為真物,試之,果甘香若蘭。而山民及寺僧反以茂吳為非,吾亦不能置辨。偽物亂真如此。茂吳品茶,以虎丘為第一,常用銀一兩余購其斤許。寺僧以茂吳精鑒,不敢相欺。他人所得雖厚價,亦贗物也。

      故事記載龍井茶有真有假,至少從明代以來就是如此。所謂真龍井,過去指的是獅峰龍井,只是一片山巒所產,極其珍稀,茶農經常以外地茶產冒充龍井真品。徐茂吳品茶之精,能夠辨別老龍井與他處出產的真贗,連茶民都望塵莫及。湯顯祖流連杭州,交對了唾玉談玄的朋友,琴棋書畫、吟花弄月之余,與馮夢禎、徐茂吳一道品茶,或許無緣跟隨他們去龍井茶山踏青,但一定品嘗了經過徐茂吳鑒定,貨真價實的龍井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