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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做一個對別的生命有用的人——訪著名作家楊志軍
      來源:中華讀書報 | 紅娟  2022年05月26日08:32

      《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是著名作家楊志軍兒童文學創作的又一力作。全書描繪了漢族男孩小海與母親和被救助的野生動物們一道前往雪山尋找失蹤的父親,在尋找的過程中,小海一邊以孩子天真的目光探尋著三江源神奇的自然風物;一邊在與小動物相伴的過程中回憶自己和父母救助野生動物的過往。一路上,他與藏族、回族的孩子結為摯友,在尋找中成長。楊志軍采用復調雙線的敘事技巧,將淵博的動物知識、地理知識糅合在全書的故事章節中,設計得渾然天成、恰到好處。這部佳作弘揚了時代主題,凸顯民族團結、體現家風傳承。

      兒童視角、兒童主導、兒童需要

      《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中的主人公小海,其實就是楊志軍的童年身影。一個作家的思維和經歷決定其一生的創作方向,楊志軍說他的情感認知和情懷取向都是從童年出發的。

      書里講一家三代支援西部,為三江源的野生動植物保護奉獻青春與熱血的感人故事。其中的“父輩”指的就是以楊志軍父親為代表的、為支援祖國邊疆建設無私奉獻的一代人。楊志軍原籍河南洛陽。他父親在1949年跟隨部隊到達青海,后來和許多志同道合的年輕人一起創辦了青海日報。二十世紀50年代中期,楊志軍出生在西寧。那時,美麗的“世界屋脊”還有許多人跡罕至的地方,對江河源頭很多植被的考察和分類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長江、瀾滄江上游的海拔都在4000-6000米之間,考察隊員無論身體是否適應高原反應,都得硬著頭皮上,他們是發現母親河源頭瑰麗寶藏的一代人。

      70年代中期,楊志軍繼承父志成為青海日報的一員,他覺得自己的責任是保護好三江源的寶藏。那個年代畜牧獸醫和林業工作者是高原上為數不多的科學工作者,越是深入牧區,他就越發嘆服他們的艱辛和敬業。1982年大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回青海日報,依然主動請纓當一名專門報導農林牧的記者,他不光樂于和淳樸的牧民打成一片,更珍惜近距離觀察野生動物的機會。從那時起,他就意識到:一只動物的生死有可能關系到整個生態環境的變化,甚至可能攸關冰川、土壤和水源的退化。

      以著名的藏羚羊為例,二十世紀末,藏羚羊被盜獵猖獗,政府和民間環保組織不斷吁求并用各種手段反擊盜獵者,但依然屢禁不絕,藏羚羊數量銳減不光威脅到這一物種的消亡,更會直接導致昆蟲和植物的多寡以及土壤的肥沃度。它們不斷被獵殺也會導致其上游生物的弱化,關系到整個高原生態鏈的完整。經過多方不懈努力,近年藏羚羊的生存環境有所好轉,絕美壯闊的藏羚羊群遷徙畫面得以復現。幾年來,三江源的動物在逐漸增加,許多鳥都遷徙回來了,它們還銜回種子,“海藏咽喉”的植物變得更豐富了,這一切說明三江源的生態在越變越好。

      楊志軍覺得他有義務把故鄉的變化記錄下來,讓小讀者在他的文字里感知三江源的魅力與價值,并有興趣去探究內中奧妙。他說:“小說是虛構的,它寫的是可能性,但只要有可能性,我們就可以用理想去關照現實,這是一種簡潔而且浪漫的方式。兒童視角、兒童主導、兒童需要是支撐我兒童文學創作的三個要素,在《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中,讓讀者隨同一個六歲孩童的視角,在好奇與共情中,三江源的風情地貌被逐一打開。小孩有一個成長和認知的時間與空間,兒童文學同樣可以具有悲憫的色彩,在過程中拾獲成長的力量和認識到現實世界的殘酷,孩子會變得更加善良包容、富有同情心。”

      人與自然扶持共生的世間大愛

      在《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中,有十八種動物先后登場,紅嘴鴉陽陽是一個貫穿全局的角色。這是一種青藏高原特有的烏鴉,楊志軍小學時到農村去勞動,村里的哥哥見他癡迷動物,就給他抓回了一只,后來這只紅嘴鴉就成了他的玩伴。每天上下學,它目送他背影遠去,幾個小時后再熱情飛落在他肩頭。從那時起,楊志軍幼小心靈里就感受到了動物的智慧與情感。后來他還養過鴿子、貓、狗、松鼠、倉鼠、兔子,還有在城市里難得一見的斑頭雁和藏獒。小斑頭雁被孵出來時,大雁因為南遷不得不隨著雁群飛走了,楊志軍像爸爸媽媽一樣精心伺候小雁,但因為斑頭雁喜食活魚,當時的條件只能喂它一些糊糊,幾個月后小雁去世了,他為此難過了好一陣子。藏獒是父親從草原上帶回來的,只養了一兩個月就給送回去了。十幾年后,再見它時,獒牢牢憑借童年記憶一路朝他飛奔過來,在幾乎快要碰到他的時候剎住腳、喘著粗氣看著他,這樣的久別重逢讓楊志軍心里充滿驚喜,也充滿敬意。他說:“我的善良是動物教給我的。一個孩子如果養過動物,在相處中他就無意間具備了一種責任和擔當,懂得了生命和忠誠。”

      二十世紀80年代在牧區時,有一天一覺醒來,隔空吹來一座沙山,若不是親眼所見,楊志軍一定會認為這是危言聳聽。這種隔空侵蝕的惡化信號敦促他開始聚焦生態,1987年楊志軍發表了《環湖崩潰》。他成為最早關注生態的中國作家。此后,他成為一個非常依賴土地的作家,相繼創作出《海昨天退去》《大悲原》《伏藏》《巴顏喀拉山的孩子》等高原題材著作。

      當然,他最放不下的還是動物,與之前的《藏獒》《最后的獒王》《駱駝》相比,《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更像是一部充滿玄幻色彩的“動物仙俠傳”。在他的筆下,食肉動物猞猁和食草動物巖羊可以是生死至交,動物們知分寸懂報恩。在楊志軍的生態理念里,自然界不存在弱肉強食,而是一種天然的遴選和管理,從而達到優化種群的作用。他認為,動物間不存在天敵,而是一種互利互惠關系,食肉動物、食草動物、牧草、水、山、冰川互為關聯——“我是你存在的保證,你是我發展的需要。”所有的奉獻都是雙方的奉獻。食肉動物在掠食時比食草動物更易受傷,而食草動物的生存則相對容易,動物界通過自我調整使生物鏈彼此有效關聯。

      “森林里一根藤蔓纏繞大樹致其倒下,這看似不啻為一種‘絞殺’,但正是這棵大樹的倒下為別的生物帶來了陽光和水分,一線生機促成了更多生物的繁衍,沒有一種生命和物種對地球是沒有幫助的。動物都需要補充鹽分,在高原上,你會發現在鹽池周圍,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可以相安無事共同舔鹽,大家坦然以對、互不打擾。動物對能量的索取是有節制地吃飽為止,其在自然界中吸收的營養和它發揮出來的能量是成正比的,‘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楊志軍認為這種尊重關聯性是在生態鏈確定以后生發出來的一種慣性,這也是他想向讀者表達的一種全新的生態觀。

      純美深邃的藏地風光和文化

      楊志軍身上有一種慈悲的力量,多年來他不殺生,不吃肉,想做一個對別的生命有用的人,他追求溫度和清潔,崇尚悲憫和敬畏。不惑之年后他定居青島,在尋求內心的寧靜時他依然會重回青海,或入藏走進寺院,默誦“六字真言”(唵嘛呢唄咪吽)祈禱福分,他會把他積累的功德毫無保留地送與朋友或別人,哪怕是曾帶給他不幸的那個人。這種虔誠伴隨著他心脈的跳動。他的這份力量源自22歲時認識的一位藏族媽媽。這位媽媽影響并改變了他的一生。

      在成為青海師范大學1977級的一名新生前,楊志軍的工作是下牧區找典型報道農戶生活。一路長途車從省里到州上再到縣上,然后玉樹州雜多縣派了縣里唯一一輛能開的吉普車載著他奔向牧區,數十小時沿著幾乎不是路的小道顛簸而行。兩天后的黃昏,這個叫旦周的司機把他放在一處牛毛帳房前,說了一句“一周后會來接”,話音剛落,便啟動馬達絕塵而去。

      楊志軍有些忐忑地走向帳房。帳房前站著一位藏族媽媽,大約六十幾歲,佝僂著背,花白的長辮子盤在頭上,見到他也有些吃驚。媽媽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著把他請進去,她笑起來露出了豁牙,但那純潔善良的笑意瞬間打消了楊志軍的不安。他在媽媽的帳房里住了下來,那天晚上他還認識了她的養子——熱情能干的青年牧民巴桑。與其說是楊志軍采訪牧民的生活,不如說是這位藏族媽媽在教楊志軍藏地生活和禮儀。她還給他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扎西”。媽媽對他視如己出,他們憑借手勢和簡單的藏語交流,溝通基本無礙。

      一周很快就過去了,但楊志軍沒有等來接他的那輛212吉普。媽媽無微不至的關照讓他顧不得失落,隨遇而安地向藏族媽媽學習游牧民族的生活技能,藏族媽媽不讓他干重活,只舍得讓他干最尊貴的活——捻毛線,她和巴桑還教會了他騎馬。為了陪他等待旦周,媽媽沒有隨巴桑遷移到更溫暖的冬窩子新帳房。一個多月過去了,就在他越來越適應這種簡單素樸的生活時,軍綠吉普不期而至,旦周司機終于想起了他。不忍分別,但禁不住旦周的催促,作別時分,媽媽握緊他的手說:“扎西啦,我沒有禮物送給你。我念了十萬嘛呢,我把十萬嘛呢送給你。扎西啦,你帶上我的十萬嘛呢,這輩子下輩子扎西德勒。”十萬嘛呢(一嘛呢就是一句“六字真言”——唵嘛呢唄咪吽),是這位藏族媽媽一生念經的功德和所求的來世福運,她都贈予了他。這樣的禮物,超越了一切物質的饋贈,是媽媽生命的全部。讓楊志軍同樣震撼的還有——媽媽這一句說的全是漢話,而且很流利,似乎她已經在心里醞釀了很久很久。

      大學畢業后,他找過這位藏族媽媽,但要么是路不通,要么就是路通了但又大雪封山,再者牧民是逐水草而居的。分別十幾年后,他帶著很多禮物再次去尋她,依然未果。

      他幾次無比遺憾地離開了雜多縣,再也沒有見過待他恩重如山的藏族媽媽。

      彌補這份遺憾的只有文字,《三江源的扎西德勒》讓楊志軍再一次有機會滿懷情誼地去描繪那片土地的樸拙,那里人心的淳良。這樣的藏地書寫一如既往是發自內心的對故土的眷戀和報答,讓更多的讀者認識那片蒼天厚土,在天地間最好的故事里懂得什么是真正付出與愛。

      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楊志軍用真情傳遞著他童年的美好,試圖用他虔誠的心、信仰的力量、溫暖的文字陪伴更多孩子的童年,也彌補和療愈成年人的心。他說每個人的生命都一如慈悲的流水,對藏族媽媽最好的報答就是延續她的愛。

      “媽媽的保佑一直陪伴著我。這樣的陪伴不僅給了我幸福,也給了我一種真實不虛的改變。有一種恩情不可回報,因為它只想讓你變成恩情的一部分,去面對別人,面對所有的所有的過往;有一種盛典沒有痕跡,它給你的靈魂剪彩,使其變成人心的太陽、頭腦的光亮;有一種思想不必表達,它就像骨子里的綻放,讓人看到一個人的芬芳其實就是為了他人的勞忙;有一種思念無法消除,它跟生命同樣重要,時刻滋養你生的健康和永遠堅挺的理想。”

      為了感恩這位藏族媽媽,他寫過一篇《十萬嘛呢》。這是其中一段感言,在行云流水般的文字里,我不光看到磅礴逶迤的藏地風光,更看到旖旎山色中那道曾經照耀在他身上的圣心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