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象,溯源,成章——論《四象》
內容提要:梁鴻的長篇小說《四象》是新世紀第二個十年文壇的一個美麗收獲。梁鴻溯歷史與時間河逆流而上,為被遺忘的人立象,也為一個時代和社會的精神立象。梁鴻讓被遺忘的人和當下的人一起言說,奏出一個復雜的多聲部的樂章。由此出發,她向存在與傳統的源頭溯尋而上,以文學來探尋自然之道,以堅韌的力量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走向更為廣闊的時空。
關鍵詞:梁鴻 《四象》 立象 傳統
作為一個當代作家,梁鴻向著傳統的河流縱身一躍,畫出一道弧線,這條弧線未必完美,但卻充盈著強烈的試水精神?!端南蟆发倬褪沁@道弧線,它讓梁鴻獲得了某種可能性——從自我身份與語言出發,打開歷史與時間的壁壘,為那些被遺忘的人立象,為一個時代和社會的精神立象。
一、象與聲
“四象”,首先是四個人物形象:韓孝先、韓立閣、韓立挺和韓靈子,這也可以看作小說題為“四象”的一個原因。梁鴻在一次訪談中說,這部作品的英文名她堅持用Four Images,因為她在創作之初想的是一個人的四種形象,四個層面。這四個人“其實有點像一個人的四個面,甚至我覺得他們就是我的四面。當然,我沒有他們那種能力,但孝先的敏銳、立閣的改革之心、立挺的慈愛、靈子對大自然的親近,我在自己身上多少能看到一些影子。比如靈子,我就覺得她是我的一部分”②。梁鴻還提到自己小時候喜歡在河邊轉來轉去,中學時曾在日記中寫過“我是大自然的女兒”,她熱愛那種荒涼又繁茂的大自然場景,覺得其中充滿了生命力,一個人若能在自然中與生死同在,那她便是最能感受得到人存在的豐富性。這四個人身上自然都有作家的某個層面,但在精神層面與作家本人最為貼近的卻是韓孝先。
韓孝先是梁莊的驕傲,他是穰縣的高考狀元,大學畢業之后在省城工作。他原本可以有美好的未來,卻因遭到戀人娟子的背叛而精神分裂回到梁莊。他在河坡放羊時在墳園被埋了幾天,非但沒有死,還具有了通靈的能力。在這里,他遇到了三個亡魂,他們存在過,但是都已經被遺忘了。陰間的其他亡魂不來找韓孝先是因為他們被安置得太好了,安安生生留在地下。韓孝先聆聽這三個靈魂訴說,和他們一起生活,并帶他們從梁莊走向縣城、省城。這三個靈魂通過韓孝先得以在陽界行走,通過韓孝先表達自己的想法,實現自己的目標。當韓孝先具有了預測未來的超能力后,被村民們奉為神明,后來名氣越來越大,被一些有權力的人爭來搶去。最后,他們經歷了一系列波折之后重新回到梁莊。韓孝先找人修繕河坡和墳園。墳園被合圍,成為一個孤獨封閉的空間。他隔著薄薄的地層看地下,那里的人想上來,但被他的工程所阻隔。他掉下去,被立閣爺救起送回地上,從此地下地上永隔。這是韓孝先最后的行動。行動結束后,他住在圍墻的合圍處,守著墳園和河坡。在河坡的最高處,他看遠處的大河向更遠處流去,而大地終歸寂靜?!端南蟆分链私Y束。某種程度上,韓孝先的行為與梁鴻的寫作有很強的相似性,他打破了陰間和陽世的界限與秩序,最終意識到陰陽之別,關閉了兩個世界的通道。他想讓最好的工匠在青磚上雕出靈子、立閣爺和立挺長老的形象,可是工匠們怎么畫都畫不出他心里的樣子。梁鴻則以文字打通了歷史與時間的界限,不同處在于,她塑立出了那些被遺忘的逝者形象,讓他們痛痛快快、酣暢淋漓地訴說。
一切并非沒有來由。在小說結尾處,韓孝先朝著墳園最偏僻最隱蔽的地方爬去,他總感到有一個模糊的聲音指引他往這邊走。他隱約記得很久以前隨爹來墳園放羊,走過墳園這個最偏僻的地方,爹回身指著三個淺圓的隆起時,說,這是三座墳,里面埋著三個可憐人。這一情節幾乎是梁鴻在此書后記中的重復。梁鴻的父親帶領著她和姊妹們、帶領著更多的人去墓地,她寫道:“有時我們會去讀那些掩在荒草中的墓碑,父親告訴我們,他是誰,經歷了什么,有怎樣的故事,他的家人現在又如何,都到了什么地方?!碑敻赣H離世后也被埋到地下,梁鴻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很多來自地下的聲音,它們模糊不清,卻又迫切熱烈,它們被阻隔在時間和空間之外,只能在幽暗國度內部回蕩。梁鴻想寫出這些聲音,想讓它們彼此也能聽到。她也想讓它們陪伴父親,讓人們看到、聽到并且傳頌下去。于是,梁鴻要讓逝者自己發聲,所有人的聲音共同匯成了《四象》之聲,這部作品的象很大程度上也是由聲音塑立的。
《四象》的聲音是復雜的,多聲部的。韓孝先精神分裂的表現之一就是語言失常,其控訴之聲是激憤的。他說:“醫生說我有被迫害妄想癥,他不信我的話,我說真的看到了,我發現了不該發現的秘密,他們彬彬有禮、助人為樂、一心為公、善良純潔,都是裝的,他們一發現我知道他們的秘密就開始迫害我……我看見過有人跑出來,鬼一樣,大喊大叫,最后,一群人出來把他按住,又帶回去?!边@一段話從韓孝先口里說出,不由讓人想到魯迅筆下的狂人,狂人說出的是歷史上“吃人”的本質,韓孝先說出的是這個時代的一種精神狀態,一種空虛帶來的迷失、混亂與荒誕。人們內心空虛的時候就渴望得到慰藉,所以狂熱地崇拜韓孝先,把他奉為上師——這個被崇拜者明明是一個有精神分裂癥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四象》所傳達的,是當代人的焦灼之音。
另外三個靈魂的聲音同樣極具個性,各有不同。梁鴻在生活中給人的感覺是沉靜、理性、寬厚,《四象》中的梁鴻卻是激情四射、犀利、汪洋恣肆的。她說《四象》是自己寫作以來最有沖動卻最壓抑的一次書寫,不僅是結構和語言的尋找,還想找到“親人相逢”般的過去與現在、愛與痛的交織。其實僅就語言方面,《四象》已經足夠讓人驚喜,梁鴻讓每個人自己出來言說,他們的身份、性格、處境不同,語言自然不同,每個靈魂都說著完全屬于自己的語言。
小說中最先出場的是韓立閣,他出生大家族,留過洋,但在運動中被砍頭而亡,一心想要復仇。小說開篇第一節“綠獅子”中,韓立閣就表現出了很強的復仇欲,他說:“越王臥薪嘗膽十年,我餐風披土一甲子,我要等待時機,我要復仇。”這種心理導致他表現得也像一個瘋子。韓孝先心想:“噫他比我還瘋。我看他眼睛我就知道,他和我一樣,也是個瘋子?!迸c其他靈魂不一樣的是,韓立閣手里提著一個骷髏頭,這是他的伴侶,也是他的武器。后來他的頭被韓孝先打掉后,這個骷髏頭就被他直接安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的強烈意志和復仇心得以一見。后來,韓立閣帶領其他陰魂沖破高墻,救了韓孝先,在這一刻,他完成了真正的救贖,而不是單純的復仇。
韓靈子是個小姑娘,被車撞死后被親人遺忘。她生前不受人待見,卻永遠以善意和愛面對這個世界,她熱愛大自然,與植物保持著一種親人般的關系。她愛笑,就像一個愛的使者。她以德報怨,一直在尋找親人的消息,親人們卻從來沒有看過她,唯一看過她的是生前給過她溫暖的同學小玉。她對小玉充滿感激,對韓孝先有一種懵懂的愛,她的一切都顯得非常自然純真。
韓立挺與韓立閣是堂兄弟,祖父對他們的人生規劃是前者繼承教堂,后者繼承大院。韓立挺擔負起了鄉間牧師和使者的責任,幫外出的人與本地人寫信收信,認為這是上帝派給他的任務。他活得時間太長了,以至于活著成了一種罪過。他死得艱難,死后也沒人來看他。因為活得太久,他的很多記憶模糊了,故他一出場的語言是模糊的。在他內心深處有一場災難性的大火,就是晚清時期的“山西教案”。他自己沒有經歷過這一事件,但他的老師夏牧師經歷過,并且一天天一年年地講,老師的傷痕就成了他的傷痕,老師的冰冷也成了滲透他骨髓的冰冷。他一生信教,但這個記憶一直伴隨著他,讓他在重大時刻都很懦弱,在陰間仍然非常消極。
小說中的聲音匯成了這個時代的、社會的聲音,表面上荒誕不經,實際上切入本質。韓孝先滔滔不絕的時候往往精神分裂,安靜的時候,三個靈魂與他同在。有時他們內化到韓孝先身上,成為他的一部分。這樣的韓孝先便不再是他一個人,他看清楚了這三個靈魂的想法,但不能任由他們行動,所以最終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重新回到梁莊,恢復正常的陰陽秩序。韓孝先的心路歷程可以看作當代青年的心路歷程,經歷狂熱與追求,有一部分妥協、屈服,還有一部分堅持下來。個體與時代、社會的精神狀態并存,相互影響相互交織。于是,一個時代的、社會的心象在《四象》中得以塑立。
二、源與流
從《四象》反觀梁鴻的創作,無論是虛構還是非虛構,都貫穿著一個思考,即歷史、時間與我的關系。她的創作也都是從這里出發的?!耙粋€沒有歷史的民族/不能從時間得到拯救”,她反復提到的艾略特《四個四重奏》中的這句詩可以用來概括她的思考。在她看來,“一個沒有歷史的人,也無法從有限的人生中得到救贖”③。每個作家寫作的意義或許不同,但是只有在對歷史與時間賦予他們的無數瞬間中,對這一瞬間與歷史和世界產生的關聯進行思考,溯尋其源頭,才能朝著更深的層面走去,發掘出當下的瞬間所包含的豐富意義。也只有這樣,才能將過去、現在與未來匯在一起。梁鴻所做的,其實就是海德格爾在論述時間性與歷史性時所說的:“并非這樣或那樣有一條現成的‘生命’軌道和路程[Streckung],而此在則只是靠了諸多階段的瞬間現實才把它充滿;而是:此在的本已存在先就把自己組建為途程[Erstreckung],而它便是以這種方式伸展自己[sick erstrecken]的。在此在的存在中已經有著與出生和死亡相關的‘之間’。”④如此,死亡便不可避免地成為梁鴻思考與寫作的一個重要內容了。
可以說,《四象》創作的前提是對歷史和時間的獲得與感知。韓孝先是當下的一個“被拋的此在”,他之所以能夠獲得超能力,在于作為個體卻伸展向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歷史和時間,他的這種能力是植根于歷史和時間中展開的。在這一點上,韓孝先這個人物和作者梁鴻也獲得了相似性和共通性。梁鴻的創作也是植根于歷史和時間中展開的,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能理解梁鴻對死亡的書寫?!八勒卟粫毕耸篱g的任何一場悲喜劇”,梁鴻在《四象》后記里寫下這句話的時候,可能首先想到了那些被遺棄、被遺忘的亡靈,然后,便走向了對生與死、陰與陽、存在與哲學等古老命題的思索。
歷史與時間是梁鴻的創作之源,《四象》是她以文字向古老的源頭溯尋的作品,梁鴻創作這部小說時顯然帶著以過去為基石、與未來同步的雄心。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能明白為什么她在創作這部小說時的沖動與壓抑。韓孝先與韓立閣、韓立挺、韓靈子同行,其實就是當下的一個個體與歷史同行,這三個靈魂是被遺忘的存在,盡管如此,他們仍對世界充滿激情,也充滿強烈的訴說欲。從晚清時期的“山西教案”到百年來的各種運動,不同時期的生命,存在的困境,都在小說中得以彰顯。韓孝先之所以能擁有超自然力,與另外三個靈魂的同行是分不開的。一開始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但是當他們一路走過梁莊、縣城、省城,遭遇了種種事件,發生了種種變化,就慢慢分道揚鑣了。韓孝先曾經與先賢在書中相遇,與逝者在墳園相遇,直到最后,他才與歷史和時間中的自我相遇,這是至關重要的相遇,因為這一瞬間,韓孝先完成了他與歷史的聯結。
對于韓孝先而言,他的敏感,他的虛無,既是他個人的,又是一代人的。只有他認清了歷史與“我”的關聯,才能擺脫歷史的空虛之感,擺脫向下的自我與非正常狀態。這種精神上的改變與作家本人對歷史的思考是一致的,所以,韓孝先才在精神上成為作家梁鴻的一個層面。梁鴻說:“歷史存在于其與‘我’的關系之中。歷史就是你自己。以‘我’——既是個人的‘我’,也可以是大的集體的‘我’——為原點,以經驗世界為基點,向過去和未來輻射,并不都導向主觀和偏差,相反,它能使得我們的思考更有切實的基礎。”⑤表面上看,《四象》的虛構性很強,創造了一個整體的豐富的想象的世界,是關于世界的可能性的想象。打通陰陽兩界的情節可以看作穿越的、科幻的景觀,本質上卻是對時間和存在的終極思考。四個人在一起,時間就可以指向過去,也可以指向未來,而他們通往的空間也同樣廣闊。在《四象》中,空間的廣闊性是通過語言的有序綻放而實現的,《四象》是一部溯源之作,是關于世界的整體認知和想象。梁鴻冷靜,理性,寫作時又不乏激情與自由,無論是非虛構的“梁莊系列”,還是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四象》,都是關乎存在的精神跋涉。她凝聚了巨大的力量,向世界的源頭溯尋而上,再從這里伸展向無限時空。
梁鴻對丹尼洛?契斯的《死亡百科全書》情有獨鐘,因為丹尼洛?契斯表達出了對個體生命的極端尊重。梁鴻在迷戀小說中的死亡敘事,勘察文學者所描述的死亡原因、方式和作家的態度時遇到了這本書,它包羅萬象,尊重每一個生命,尊重生命中每一時刻的經歷,尊重生命每一時刻看到的、感受到的事物。
在面對歷史、時間與存在的同時,梁鴻也在面對傳統,她對傳統的思考在當下作家中是很獨特的。一個人并非只生活在當下,而是活在傳統之中,傳統是一條河,面對這條河時,很難用某一個詞來準確概括當代作家的態度或方法。如艾略特所說,“如果傳統的方式僅限于追隨前一代,或僅限于盲目地或膽怯地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傳統’自然是不足稱道了”,“傳統是具有廣泛得多的意義的東西。它不是繼承得到的,你如要得到它,你必須用很大的勞力。”⑥
梁鴻認為中國有久遠的、隱藏于生活深處的文化形態和文明知識,如五行八卦等。在現代觀念里,這些知識已經作為“陳腐”的象征被我們遺棄,但是,“如果我們換一種姿勢或者話語來看待中國古典文學和中國古代神秘文化,或者,會有不同的空間和通道出現”⑦。《四象》中,梁鴻通過韓孝先之口將這些文化的精髓道了出來,當韓孝先眼睛閃亮,那個聰明的正常的年輕人回來時,就用樹枝畫圓,寫出了四方和五行,開始說乾坤、陰陽、兩儀、四象、八卦。小說中也有韓立挺和韓立閣有關世界起源的爭辯,可看作是有關中西方文化不同立場的辯論?!端南蟆分校瑢鹘y文化在當下的境遇是從多方面書寫的,一方面是正面表達,比如韓立閣對經典的高聲背誦;一方面是對關于傳統文化的謬論的否定和批判。當然,梁鴻是通過人物之口來進行這些言說的。比如,當聽到有人對《金剛經》的惡俗與錯誤的解讀時,立閣爺突然揚著手中的骷髏頭,朝那人大聲咒罵:“騙子,騙子,你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騙子!”韓孝先說:“是騙子。到處都是騙子。我在街上看到很多這樣的人,人們跟在他們身后,像一心要找到依靠的孤魂野鬼,像沒有心的幽靈?!边@些沒有心的人中,恰恰有韓孝先最愛的人——娟子。所以韓孝先更加痛心疾首,覺得這些人是在糟?!督饎偨洝?,把佛學里最基礎的宇宙觀解釋成了世俗的東西。不可否認,韓孝先和韓立閣對這些騙子的態度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作者的態度。
梁鴻發現的,是傳統文化中的隱秘部分,也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像是一條被阻隔在歷史深處的河,被更多的當代作家,尤其是那些現代觀念較強的作家所忽視。現在,梁鴻清楚地看到了它并試圖投身其中,她甚至想象了在這條河中沉浮的感覺——被擁抱,或者從中掙脫出來。
三、章與文
從結構上來說,《四象》堪稱一部炫技之書。梁鴻在寫作這部書時必然想到了中國傳統文化與古典文學中的很多東西,比如《周易》,比如《文心雕龍》。《四象》與《周易》的關聯是非常明顯的,細讀之后,會發現梁鴻是以文學來探尋自然之道,這一點,是與《文心雕龍》的精神相通的。
《文心雕龍》開篇即講:“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雹嗔壶櫾凇端南蟆分谐适境隽藘蓚€世界,一個是生機勃勃的人間,一個是黑暗冰冷的陰間,這可以看作“兩儀既生”。當然,梁鴻寫作這部作品之初充滿豐沛的情感與能量,因為她帶著勃勃的雄心與洪荒之力開始寫作,又溯向傳統之源,這一切自然是個原點,是陽儀之所在?!端南蟆分械娜宋镉滞瑫r具備在歷史與時間中游走的能力,他們讓作品虛實交織,延展向無限的空間,這樣的創作對梁鴻來說不是一日兩日的積聚,而是厚積薄發。這又是陰儀所在。生與死、陰與陽、歷史與當下,都連在了一起,即使是冰冷黑暗的地方,也會有溫暖與光明,甚至可能是黃金之地?!端南蟆返膬蓛x正是這樣相生又相克的。
《四象》的結構體現的也是《文心雕龍》中所說的“自然之道”。開篇“春”部雖然寫的是春天,但每個人的春天都不一樣,韓立閣看到那頭綠獅子又一次縱身撲過來,遮天蔽日,一切都被蓋住,一切都歸于黑暗,一統的,不分厚薄和形狀的黑暗。因為韓立閣是一個屈死者,一心只想復仇。四季輪回中,春天是萬物起始,四個人物是在春天相遇的,他們第一次在一起的一節就叫“四象”。韓孝先在找羊的時候突然掉到地下,他看到了另外三個人的靈魂,他們交流,并迅速交心,然后他又回到地面上,回到了人間。四個人的苦痛經歷在這一節得到較為完善的交代,仿佛都是瘋言瘋語,但最重要的經歷卻都很清晰,他們一起逃跑,跑出了春天,跑出了黑林子。第二章“夏”部,四個人開始朝著自己的想法努力,“一生二”一節比較關鍵,韓孝先給人看命,看過去和未來,他們的想法像那頭綠獅子一樣開始膨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夏季是一個生長的季節,所有人的想法在迅速生長,韓孝先也覺得自己擁有天地萬物。第三章“秋”部中,韓孝先要報復,要尋回娟子,要帶靈子見世面。靈子卻認為,孝先已經完全變了,他的話她都聽不懂了。韓孝先向梁莊以外的地方走去,開始了自己的演講抑或是“傳道”之路。“利涉大川”一節內容與題名相符,韓孝先主動出擊,仿佛要出征的將軍,帶著必勝的信心和履險如夷的準備,事實上卻相反,城市里的人沒有精神信仰,把騙子當上師,娟子也是被騙的人中的一員,她同樣利欲熏心,不擇手段。最后一章“冬”部,四個人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徹底出現分歧,韓孝先“困于金車”,一起回到了梁莊,陰陽兩界被隔開,一個輪回結束了。韓孝先聽到的一個小姑娘的清亮的笑聲,卻怎么也找不到了,他說:“我要找到她是誰?!贝蟮厝绱思澎o,這美好的事物清晰可尋,只等下一個輪回。
劉勰說,“傍及萬品,動植皆文”⑨,“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于林籟結響,調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則文生矣”⑩。如果梁鴻對傳統文化中的隱秘部分不熟悉的話,或許就不會有《四象》了。這部作品是在對傳統文化的思考基礎上,直面現實生發而出的。形式與內容不可分割,《四象》之形就是內容的一部分,形的確立意味著文章,也就是作品的完成,聲的發出意味著文章詞句的構成。從春到夏到秋,再到冬,是一個完整的自然的四季輪回,梁鴻以這個自然之道實現了文章之道,人的聲音,四季的聲音都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發聲點,不能說《四象》有多完美,但它的結構確實巧妙。
小說是許多經驗的集中與沉淀之后產生的作品,《四象》中有許多關乎傳統的經驗,它在作家不經意的時候涌了出來,產生出一個全新的具有很強現代性的作品。“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绷壶櫶寡?,創作《四象》時一開始并沒有往中國文化的方向上想?!八南蟆笔窃趧撟鞯倪^程中想到的,把它作為書名則更晚一點。一開始寫的時候,只有四個人物是明確的,后來又寫到了春夏秋冬。似乎是偶然,其實還是透著某種必然性,一個當代作家只有在對傳統的日積月累中才有可能返身觀照,以自己的創作對傳統進行思考?!端南蟆分?,梁鴻用動植物和一些自然現象來作為小節標題,這讓人物、情節和自然的關系變得密切。
梁鴻最初登上文壇是因其非虛構“梁莊系列”,其后,《梁光正的光》證明了梁鴻在虛構方面的實力,但是《四象》更能讓人看到梁鴻的內在力量。兩部作品的相通之處是有關個人與歷史的思考,對梁光正而言,大歷史不存在,存在的是自己經歷了什么,歷史是以參與并改變他的命運的面目出現的。在梁鴻所有的作品中,歷史觀一以貫之,每個個體的生活加在一起才是歷史,歷史破碎于個人生活內部。若是只抽象地寫某個歷史時期的事件,就背離了文學的本質。不同處在于,較之《梁光正的光》,梁鴻在《四象》中展現出的想象力、結構布局能力、對現實經驗的穿透力都很強大,對百年中國歷程的回溯與諸多個體生命經驗的書寫,對個體生命困境的揭示,都更為廣闊和深入。
一個饒有意味的問題是,《四象》的結構和敘事方式雖然產生了陌生化效應,但也給部分讀者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閱讀障礙。當然,可以說這是寫給有閱讀準備的、能接受它的一部分讀者的,然而,如何在探索和創新中收獲更多的讀者,恐怕也是小說家們無法回避的一個問題。
《四象》能夠引發思考的層面不少,人物形象與時代、社會的精神狀態,語言的豐富性,存在的正當性,節奏的參差起伏和結構的巧妙,以及文學與傳統的關系等。最后一點并非局限于梁鴻個人的話題,當代作家與傳統的關系是非個人的,一個作家只有把自己完全交付給創作,才能達到一種超越個體的狀態,只有將自己放置在歷史與時間的河流之中,作家才能知道自己應當去做什么。梁鴻所說的“此刻”是一個作家的存在與寫作狀態,她生活的此刻是現在的時刻,更應該是過去的時刻,她意識到的是當下活著的事物,也是死去的,或者是早已活著的事物。有了這種意識,她才可能擁抱和掙脫傳統,在其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特質,她作品中最個人的部分才可能成為最好的、最引人矚目的部分。
注釋:
①梁鴻:《四象》,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本文中所引《四象》內容均出自該書,下文不再一一列出。
②羅昕、梁鴻:《讓那些被遺忘的生命再活一次》,澎湃新聞,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6883716。
③梁鴻:《此刻》,《歷史與我的瞬間》,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4頁。
④[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424頁。
⑤梁鴻:《歷史與“我”的幾個瞬間》,《歷史與我的瞬間》,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31頁。
⑥[英]托?斯?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卞之琳、李賦寧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
⑦梁鴻:《如何尋找傳統的現代性》,《歷史與我的瞬間》,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229頁。
⑧⑨⑩劉勰:《文心雕龍義證》(上),詹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4、8、10頁。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