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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駱駝
      來源:《山花》 | 李亞  2022年05月24日16:22

      時間從來沒有錯過一分鐘,整整五點半,他們保準進入操作間開始腌制兔子。煙熏兔子肉專賣店的老板耶律紅旗和老板娘蕭銀芬芳,都是時間觀念格外強烈的人——好像時間就是一顆熟銅鍛造的釘子,深深釘進了他們的腦袋里和命運里。

      他們第一步要在工作臺上把一只只兔子固定在鋼絲網上。每張鋼絲網就像單人床那么大,說不清是碳鋼的還是不銹鋼的,就像一張張青灰色的魔鬼之臉布滿嚴肅和陰森的表情。整張網上十分規則地排列著小指頭那么大的刺鉤,這種純銅的刺鉤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爍著金色光芒。每只兔子都被這種金色的銅鉤子鉤掛著四肢和后腦勺,固定在鋼絲網上。盡管已經扒了皮開了膛,腸膽之類無法食用的內臟摘除了,但是,心肝肺之類的可食用內臟依然完好無缺地留在原處。這些兔子的生命雖然消失了,但還有很多頑強的末梢神經仍然活著,盡管以這種姿勢被固定在鋼絲網上了,它們還不甘心似的四肢顫動肌肉抽搐,好像馬上就要齜著兩粒大門牙尖細地叫上幾嗓子——盡管做這個行當很多年了,每天早上在做這個活兒時,老板娘蕭銀芬芳仍會產生這種宛如尖錐刺耳般的別扭感覺。她甚至隱隱覺得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耶律紅旗有什么樣的感覺她不知道,在她眼里,他在做熏制兔子這一全套活兒時就像一個手藝嫻熟的老行家,或者就是一個從來也不會出錯的機器人——從他僵硬的目光和呆板的表情就知道他做這件事情早就沒有了什么感覺,包括對待其他很多事情,他的感覺和他的心肺都像遠行者腳上的老繭,即便突然踩在一個棗核上他也渾然不覺。

      耶律紅旗家的煙熏兔子肉作坊雖然規模不大,但操作間基本是全自動化的。柳林鋪這個鎮子上的發明家多如過江之鯽,發明成果層出不窮,所以,耶律紅旗家作坊操作間的設施還算不上是最高級的。工作流程是這樣的:他們將兔子固定滿一張鋼絲網,這一網兔子就會自動滑行到上方有噴水裝置的臺面上,經過綿密強勁的一束束針尖般的水流沖洗之后,這張臺面就會自動下降,然后前進到沖壓裝置下面,經過一道巨厚鋼板的三秒重壓之后,這一網擠干水分壓裂了骨頭的兔子就滑進了奶白色腌制池子里。等到這個腌制池子裝滿之后,從上面就會降下一大塊邊緣有凹槽的木板,嚴絲合縫地扣在腌制池子上。至于這塊一尺厚的巨大木板是棗木的還是檀香木的,就像池子里按照祖傳秘方配制的老湯一樣,自然屬于不可泄露的秘密。這個腌制池子是瓷質的,是他們兩口子親自去南方那個有名的陶瓷廠特別定制的,運回來時,鎮子上很多人都看到了。

      耶律紅旗家的煙熏兔子肉專賣店就在鎮子最繁華的街區。每天開始售賣之前的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從店門前開始排起的兩路縱隊已經蜿蜿蜒蜒順著流粉河北岸向東延伸,幾乎到了距離鎮子五六里的天姥山腳下。這兩條購買煙熏兔子肉的隊伍里,不僅僅只是柳林鋪的居民,還有很多坐火車鉆了十七八個山洞的異鄉人,每天都有幾十個坐飛機來的外國人——這類顧客當中,除了一部分聞名而來的遠客,大多數是曾經來柳林鋪旅游過的回頭客。蕭銀芬芳聽慣了顧客贊美他們家的煙熏兔子肉口味變化多樣,還有很多顧客對他們家的神奇秘方的猜測。事實上他們都不能理解,除了那些家傳秘方之外,每一只兔子里還加入了他們兩口子對事物的莊重態度和對愛情的迥異之見,也有辛酸哭泣和強顏歡笑,當然少不了自我唾棄和對世界的疑惑,包括他們對人生對未來的種種祈禱與放棄……所以,盡管配料相同工序相同,但出爐之后每只兔子都有不同于另一只的味道,即便同一只兔子,其不同部位也可能有著各自的味道……這讓他們家的煙熏兔子肉名揚九州。

      從早上五點半腌制兔子,到上午十一點四十分開始售賣,這一漫長的過程機械又枯燥,要是拍成視頻最多只能剪出十秒可看的,但這些就是他們重復了幾十年的事情。所以很長時間以來,蕭銀芬芳總覺得自己每天都有大半天時間像木頭人一樣漂浮在人世間。直到出爐的兔子一只只帶著糖稀色的甜蜜開始被售賣時,她才會走到店門外邊的紅心火龍果顏色的遮陽傘下,坐在一把天藍色的塑料椅子上喘口氣。女兒耶律含煙沉迷于收錢,老板(她總是這樣稱呼他)耶律紅旗沉醉于揮著一把鋒利的竹刀分割兔子肉……從來不喜歡也從來不做這些事情的蕭銀芬芳此時則無所事事,她甚至有些落寞似的坐在遮陽傘下,點上一支雪茄煙,一邊心不在焉地敷衍著顧客們的種種問詢,一邊抽著雪茄,時而悠閑地吐著幾縷淡藍色的煙霧,時而抬頭看看天上的白云或者稀疏的雨點,有時候她會看到一陣黃葉颯颯飄落,有時候她會看到幾只一邊飛翔一邊啼鳴的大鳥。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下午四點四十分左右,他們兩口子就會拎著音響到玫瑰小廣場上跳舞,所以,蕭銀芬芳一直認為自己的人生每天都是從下午四點四十分左右開始的,只有到了這時候,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肉體和精神就像還魂的青春一樣,不僅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也回到了耶律紅旗身上,而且多年來她的這一獨特感覺從來沒有變化過。他們在固定時間里到小廣場上跳舞這件事,給鎮子上的土著陳巨手留下了深刻印象。陳巨手就住在小廣場西邊,他家開了一個便民超市,店門口終年放著一把古舊的花梨木圈椅,他每天坐在這把圈椅里,從早晨到黃昏幾乎看不到他移動,好像鬼魂長在圈椅里一樣。蕭銀芬芳兩口子在小廣場跳舞的那些時光里,他每天坐在那兒一邊全神貫注地觀看,一邊口水滴答老長。

      蕭銀芬芳在跳舞時從來沒有留意過小廣場西邊坐著一個“幽靈”在窺視她。有一次她的閨蜜“電鰻”給她說起這個笑話時,她印象里才隱隱約約洇上那么一團灰蒙蒙的形狀。盡管柳林鋪的女人從來沒有真實年齡,但“電鰻”外貌看上去要比蕭銀芬芳年輕不少,也許她服用“葛洪”牌青春永恒丹效果非凡,也許她真的掌握了“葛洪”傳授的駐顏術。“葛洪”也是鎮子上的土著,長著一雙特別夸張的斗雞眼,頭禿得只剩下十多根珍貴的頭發?!半婗牎睆那笆擎傋游鬟吰甙死锾幗鸬V上的,花錢從來不眨眼。她和蕭銀芬芳在一起不管聊多長時間,說的永遠只有三句話,第一句是關于錢的事情,第二句是關于男人的事情,第三句是贊美蕭銀芬芳跳舞時的身條兒。蕭銀芬芳對第一句話無動于衷,因為在賺錢如同戲法一般的柳林鋪,無論有多少錢都不值一提。第二句話她說得更加形象而幽默,不是因為她經驗多,而是她的想象力太豐富了。第三句話則如同一把迷魂藥,只需一粒就讓蕭銀芬芳一下子進入譫妄狀態里了。

      這種狀態下的蕭銀芬芳總是從最早的時候說起……最早的時候,他們兩口子拎的是那種放磁帶的收錄機,雖然鎮子上的人還弄不清楚他們跳的是探戈還是華爾茲,但都知道那臺咖啡色的收錄機是上海無線電二廠生產的,紅燈牌的,可以使用交流電,也可以使用電池。當時簡陋的小廣場上根本就沒有地方可以接一根電線,所以他們每次來時都要給收錄機裝上八節一號新電池。那時候的電器特別費電,最多也就是一個半小時吧,電量就不足了,舞曲就跑調了,但他們總是將就著跑調的舞曲,活像突然間中了邪一樣別別扭扭地把一支曲子勉強跳完,然后收錄機就啞掉了。耶律紅旗二話不說,拎起收錄機把八節電池摳出來就隨手扔掉了,然后瀟灑地打個響指,還要舔舔唇上的短髭。那個時候,老板那副短髭還是很霸道的……蕭銀芬芳每每說到這兒,總會打一個啞啞的響指,再伸長舌頭舔舔上唇。她的舌尖每次都可以夠到鼻尖那兒。還有,她一只腳尖支地一只腳尖高高翹到頭頂上的姿勢就像飛鳥一般,她跳舞用的那條紗巾天天都要變換顏色,永遠就像變幻的幽夢一樣飄逸,又像澎湃的夢境一樣讓人亢奮。

      其實,他們當年跳舞的小廣場原本是個有著幾百年歷史的牲口行……目前的小廣場是青色大理石地面,有漂亮的楠木長椅,形形色色的觀葉觀果類植物,還有百十顆從來不長椰子的椰子樹。盡管從來沒有栽種過玫瑰花,但鎮子上的人依舊把這兒稱作玫瑰小廣場。只有一點點小遺憾:在悶熱的天氣里即將下雨之際,一股歷史悠久的牲口屎尿味兒就會像雨后的蘑菇一樣從無限深的地下鉆到大理石地面上來。每天一到傍晚時刻,小廣場上燈火輝煌,很多人在廣場上打鬧跳舞或者夢游,或者繞著變幻不停的七彩噴泉在椰子樹之間散步。這些龐雜的人群里既有小鎮的土著居民,也有近幾年陸陸續續來自世界各地的各種膚色的新移民。最喧囂的是一支龐大的大媽隊伍,她們特別喜歡雖然粗糙但十分健康的廣場舞,那種壯觀的陣勢……后來也有不少半老不少的男人加入到了這支狂野的舞隊里,比如,鎮上圖書館的副館長王柏韜。盡管王柏韜在自己的詩歌里無數次把小廣場寫成了一個充滿丑惡和污穢的場所,但他幾乎每天都要夾雜在這支龐大的大媽隊伍里跳廣場舞,招招式式都跳得就像那些粗胳膊肥腿兒的大媽們一樣好。

      這幾年,蕭銀芬芳兩口子不像從前那樣每天都來小廣場上跳舞了,只是偶爾來一次。但他們還是堅守著自己的習慣,下午四點四十分左右就來到小廣場上開始跳舞,他們跳的還是讓鎮子上的人齜牙咧嘴的探戈或者華爾茲,一個半小時之后,差不多是廣場上的霓虹燈剛剛亮起的時候,他們就收起音響回家了。他們攜帶的音響也越來越高級、越來越精致了。盡管如今鎮子上早沒有人關注這類小東西了,但他們最后一次在玫瑰小廣場上跳舞時,還是有人瞥見他們攜帶的音響就像一本《新華字典》那樣大小,顏色就像一塊加了草莓汁的奶油蛋糕。這個高級音響里安裝了一塊米粒大的永久電池,放出來的聲音效果十分驚人,就像古老的火車過山洞一樣又刺激又暴躁又迷人。即便是最后一次,蕭銀芬芳還是保留著從前的習慣,來小廣場上時打著那把紅傘,就像平時那樣,跳舞時把那把傘整整齊齊地裝進傘袋里,跳完舞走的時候再把那把傘撐開,根本不在意此時天色已暗霓虹燈已經亮起來了,她只管打著那把說不清是什么紅但顏色十分好看的布傘,如同一支色澤曖昧的花朵一晃一晃地融入夜晚的燈光里。

      在自古以來就美女如云的柳林鋪這個鎮子上,蕭銀芬芳真的算不上漂亮,但目光毒辣的土著們都認為她骨子里悶著一堆火,而且時時向外邊散發出縷縷煙霧般的氣息——這是蕭銀芬芳五十歲之前給鎮子上的人留下的基本印象。

      事實上,五十歲之前的蕭銀芬芳在日常生活中并沒有什么風吹草動的不軌跡象,就像五十年的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什么痕跡一樣。他們兩口子當初剛來到柳林鋪時,蕭銀芬芳那非常好看的顴骨上天生的兩團粉紅,到五十歲了依然沒有改變,包括她那個固執的習慣——不管陰天晴天,出門逛街還是到圖書館看書,都要打著那把紅傘。沒有人說得清那把傘是什么布料的,也沒有誰能說出那是什么紅,大紅深紅緋紅淺紅艷紅殷紅嫣紅……總之都不是。蕭銀芬芳當然知道是什么紅了,但她不說。這個女人矜持地打著那把傘在街上走動時,不管是陽光還是雨水之光,圍繞著那把傘都會幻化出一種迷蒙的光暈,映照得她就像一朵正在綻開的石榴花。每次打著這把傘和“電鰻”在街上或者在草木青蔥的煙粉河邊閑逛時,“電鰻”總是動不動就要伸出奶油蛋糕般的小肥手撫摸幾下她的臉頰。即便和曹桂花一起前往小教堂里做禮拜,虔誠的曹桂花一見她這副招惹人的樣子,就會用右手按著胸口。曹桂芳那種癡迷了還要兀自拿出假正經的樣子,每次都像撓著了蕭銀芬芳的癢癢肉,她會一直笑個不?!@一切恍若昨天,想起來就好像都是剛剛經過的事。

      蕭銀芬芳去教堂里做禮拜,很多人都認為是曹桂花勸說的結果。曹桂花是教堂里馮牧師最早的信徒,她先生說她被馮牧師那張巧嘴迷住了心竅。曹桂花家住在玫瑰小廣場西邊,很大的院子,臨街的八九間房子開著超市,她先生就是常年坐在超市門口那把花梨木圈椅上手搭涼棚四下張望的陳巨手。鎮子上的土著們最喜歡拿陳巨手那張叫驢嘴臉和他虔誠的太太背誦贊美詩的腔調相提并論。曹桂花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但這不影響她能把厚厚一本贊美詩倒背如流,還會背誦全部的圣詩,而且就像很多無聊寂寞的外國女文盲信徒一樣逢人便唱贊美詩。鎮子上很多信徒一開始都是被曹桂花背誦贊美詩的架勢和吟唱圣詩的腔調迷住的,不過,曹桂花那鬼神附體般的架勢和糖稀般的腔調都沒有迷住蕭銀芬芳這位素來很有主意的老板娘。蕭銀芬芳之所以在很長時間里去教堂做禮拜,應該說,一開始是“電鰻”那種充滿“邪念”的誘惑,后來, 就像學會抽煙的人自動會抽煙了一樣,逐漸變成了一種痼癖般的習慣。

      那天下午曹桂花給蕭銀芬芳背誦贊美詩時,剛好“電鰻”也在場,她們正在鎮子上最大的商場“三十三節”大廈九樓內衣專賣柜臺買內衣?!半婗牎辟I了一沓子紅的白的黑的紫的還有玫瑰色的文胸,都是大號的。她在試衣間每換上一種顏色的文胸就要掀開簾子讓蕭銀芬芳參觀。蕭銀芬芳買了幾條內褲,有白底黃花的,白底藍花的,還有白底碎石榴花的,她從來不穿單色的內褲,這種白底小碎花的內褲總是給她一種少女的感覺……曹桂花亦步亦趨跟在她們身邊,就像胖天使那樣手撫著胸口剛剛背誦完一首贊美詩,“電鰻”就毫不猶豫地走進了天使的隊伍里。當時,蕭銀芬芳眼睜睜地看著閨蜜的真實用意就像淺水池子里的兩三條鯉魚那樣在她心眼里游動著。

      不過,頭一次到教堂做禮拜,蕭銀芬芳就意識到“電鰻”不可能實現她那騷浪心愿了。馮牧師穿著令人肅然的黑色教袍,在做禮拜時,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那樣的真誠和沉靜。尤其在信徒們唱詩和禱告之后,馮牧師讀經的聲音簡直就像上帝一樣蠱惑人心,我是耶和華。我從前向亞伯拉罕、以撒、雅各顯現為全能的上帝,至于我名耶和華,他們未曾知道……馮牧師的聲音、語氣、節奏,還有表情,唉,幾乎就像上帝一樣一樣的。當時,蕭銀芬芳就覺得馮牧師的那種來自天堂般的腔調就像一股溫暖的水銀在耳朵里極其緩慢地流淌著,然后以無孔不入的執著進入自己的五臟六腑之中。

      每次禮拜結束之后,馮牧師都會站在教堂門前的臺階上,指甲剪得干干凈凈的雙手在胸前抱著那本書脊和封面燙金、三面書口刷藍的《圣經》,用他那高度白酒一樣的目光注視著信徒們慢慢離去。這時候的“電鰻”總是低著頭,好像靈魂被抽走了一樣踉蹌著匆忙走開。蕭銀芬芳也從來不去直視馮牧師的目光,因為一旦觸到了他的那種目光,她心里就會奇怪地涌起一股要向人懺悔的欲望。有時候在街上,或者在巷子里,打著那把紅傘的蕭銀芬芳雖然把傘壓得低低的,但一瞥見那件款款慢行的黑袍子,就像瞥見了馮牧師的目光,那種想向人懺悔的欲望就像突然一股子胃酸泛上來,心里邊隨之就會產生一陣頑強的喜悅與淡淡的惶恐。有時候在夜里,這種欲望像一只溫柔的大貓般壓在心口,不僅讓她恍恍惚惚陷入了不知是往事還是幻覺的情境之中,還給了她一種又迷幻又甜蜜的美妙感覺。

      在馮牧師前往耶路撒冷朝拜那一小片地方之前,蕭銀芬芳的這種古怪情況保持了很長時間,好像真的被人施了蠱術一般。從初春一直到夏末,蕭銀芬芳幾乎每天凌晨四點一刻左右就會自動醒來,總是先覺得腦殼里被人倒空了,接著一股甜美舒緩的感覺如同加了橘子汁的奶茶在輕柔的流淌聲中注滿了身心……而此刻,正是耶律紅旗睡得最香的時候,他還會像睡覺的兔子做夢那樣微微笑著放一串小屁。一直如此,不管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管大腦正在進行多么劇烈的活動,這個時刻的蕭銀芬芳總是一動不動,就像也正在熟睡之中。

      那一天她終于忍受不了睡不著硬躺著的煎熬,好像在夢中似的輕手輕腳地爬起來,穿著白底碎花內褲到陽臺上去抽煙。那時候他們家還住在鎮子的北頭,離教堂只隔了兩條巷子。當時的柳林鋪還不像后來幾年發展得那樣迅猛,就像鎮子上的很多土著一樣,他們家蓋的也是那種笨頭笨腦陽臺傻大的兩層土樓。蕭銀芬芳記得很清楚,她那天凌晨四點半左右在陽臺上把窗子徹底打開時,巷子里彌漫著一股股做夢的氣息,就像雨天鉆出泥土的蚯蚓一樣在地面上緩慢地蠕動著升到空中,進入人的嗅覺。蕭銀芬芳一直記得那種做夢的氣息就像夏末里莊稼秸稈的味道。當年,鎮子上所有的巷子都像雞腸子那樣不僅細小而且曲里拐彎,盡管目前柳林鋪已經繁華到世界名鎮了,但是,所有的巷子依舊像從前那樣窄小。蕭銀芬芳那時候還沒有開始抽雪茄,她抽的是當時比較流行的窄版香煙。她抽著煙,有意無意間瞄了一眼近若對面樓的教堂塔尖。晚上有時候待在屋里松松垮垮磨磨蹭蹭間晃蕩到陽臺上,她也會隨意瞥一眼那個有著閣樓的尖影子:那只是個黑蒙蒙的尖影子。夏末的凌晨四點半,正是天色由朦朧快速轉向明亮的時刻。她瞥見馮牧師正在教堂閣樓的窗前端著一架迷彩望遠鏡慢慢移動著朝巷子里張望。

      柳林鋪這個鎮子有史以來就非常重視文化建設,僅僅是鎮子上的圖書館從一開始就比市里的圖書館藏書要豐富百倍,地盤自然也要大很多。館里不止有中國書,還有很多種外國書,這對于鎮子走向世界是很有必要的。且不說這些年來世界各國涌到鎮子上的移民逐年增多,就是每天來旅游的外國人也是絡繹不絕,絕大多數外國人都喜歡在圖書館里坐一坐,翻看一下根本看不懂的中文書,再看看基本上能看懂的外文書,喝上幾杯來自不同國家的咖啡,自然,他們最喜歡喝的還是圖書館那個叫王柏韜的圖書管理員自己研制的甜蜜蜜辣絲絲的軟金酒,一杯才區區五十六塊錢,好喝到讓人魂牽夢繞舍生忘死的地步。

      蕭銀芬芳也喜歡這種軟金酒,她每次來圖書館看書都會要上一杯。周三周五每周兩次到圖書館看書是她少女時代在老家時就有的習慣。連她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與坐在圖書館里看書的那種感受相比,她看書獲得的知識幾乎等于零。每周都要到圖書館看兩次書,不過是她少女時代老習慣的延續而已。唯一改動的是時間,少女時代去圖書館的時間是隨機的,而在柳林鋪,她都是在午后兩點左右才會走進圖書館的大門,因為在這之前,她要專心致志地熏制兔子,還要短暫的午睡一會兒。說老實話,蕭銀芬芳不喜歡那個不管說什么話都要先翻一下白眼的老館長,好像他時時刻刻都拉著一副瞧不起人的架勢。她喜歡那個圖書管理員兼茶座服務員王柏韜,那時候他還是個未婚小伙子,一個憨乎乎的傻大個子,戴著圓溜得不能再圓溜的近視鏡,他服務熱情隨叫隨到,所到之處可以不帶靈魂但一定要帶一本口袋版的金庸,無論和什么人說話,三五句話肯定會談到金庸……雖然事情過去好長好長時間了,蕭銀芬芳依舊還能隨時想起王柏韜說起金庸時那副手舞足蹈的狂妄樣子。當然,她想起更多的是王柏韜說出她那把紅傘的顏色時神情凝重得有點突兀的樣子。王柏韜說她這把紅傘的顏色就像鴿子咽喉的顏色。蕭銀芬芳從來沒機會掰開鴿子嘴巴看一下它的咽喉,后來她猜想王柏韜也未必見過,自然了,后來她也知道了這個句子不過是他在某本書上看到的。但是,這個比喻當時就像劃著了一根火柴,點燃了她的想象,勾起了她的好奇,在不知不覺中溫暖了她的一點點難以言明的欲望。她記得當時自己幾乎無法控制心里的嘈雜情緒,就要了一杯在圖書館茶座剛剛推出的軟金酒,那種甜蜜蜜辣絲絲的滋味一下子迷住了她。

      一年年過去了好多年,蕭銀芬芳那把紅傘一點也沒有褪色,還是鴿子咽喉那種顏色,照樣有著永恒的魅力。王柏韜由一個圖書管理員變成了副館長,他研制的軟金酒也改進了不少,盡管不再那么甜那么辣了,但喝完之后叫人舍生忘死的念頭更加強烈了。而且,每次蕭銀芬芳來到圖書館,盡管王柏韜胸口佩戴著副館長的標牌,但他依舊會親自送來一杯軟金酒。還是那種藍腳黃柄的高腳玻璃杯。他也早已沒有了講金庸時的手舞足蹈狂妄大笑,總是彬彬有禮地坐在對面,像個老朋友那樣給她說上幾分鐘話,不知是有意無意,他一邊說話,一邊伸出圓潤白凈的食指中指無名指三個指頭輕撫她隨手放在桌子上那把紅傘,就像一個文雅的教授一邊和朋友聊天一邊愛撫臥在腿上的寶貝貓咪。在那段顯得有些漫長的日子里,蕭銀芬芳每次去圖書館,她小口小口地啜飲著軟金酒,不動聲色地和王柏韜說著話,她心里就會有一種美妙的感覺輕輕蕩漾,就像一盆清水被一根鴿子咽喉顏色的羽毛拂來拂去。

      盡管所有的女人一旦移民到柳林鋪這個鎮子上,百分之百就會失去了真實的年齡,但蕭銀芬芳很清楚地記得這一年自己正好是四十二歲,這個年齡段的女人內心的一汪湖水最容易被微風吹起漣漪——她覺得自己就像又回到了二十出頭的青春期。專賣店那個烤爐和操作間的墻壁連為一體,從室內根本看不出它的形狀,至于內部結構恐怕要比耶律紅旗那格外復雜的大腦結構還要復雜百倍。至于它是用什么材料建造的,恐怕現如今誰都說不清了,因為經過多年的由低溫到高溫的反復冶煉,再加上有好幾年在爐門前的巫術表演,烤爐本身也肯定發生了無法預料的變化,恐怕它早已擁有了連上帝也無法把握的命運和靈魂。

      盡管柳林鋪這個鎮子早就有很多來自世界各國的移民,但外來的文化習俗生活方法思想觀念對鎮子的影響很小,柳林鋪幾乎就是一個神奇的魔法盒,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把那些奇形怪狀的思想意識變成了一種形狀,甚至眉角之間言語神態以及走路架勢甚至包括各種膚色,都很快變得活像柳林鋪這個鎮子上的人了。至于撒謊謠言自吹自擂好大喜功頭腦眩暈行事荒誕等等,就像仗義講理熱愛發明遵守道德規范善于制造奇跡等等一樣,都是柳林鋪人身上必不可少的零部件。

      所以,在柳林鋪這個居民祖籍和膚色都比較混雜的鎮子上,幾乎所有事情都可能花樣百出已經不是稀奇事情了。但是,所有居民包括新移民們都無法否認,鎮子上的夫妻關系發展一直滯后,而且千百年來只有單調乏味的兩種形式:要么兩個人好得就像穿一條皮棉褲,要么是反目為仇拔刀相向……鎮子派出所所長羅三槍的女兒羅曉蓮,因為老公接連出軌屢教不改,遂趁他午睡時用一把嶄新的文具刀朝向他了。因為這個事情既真實又荒唐,任何人說到夫妻反目拔刀相向這個話題時,羅曉蓮及其刀法就成了必須提及的典型事例。若說夫妻兩個人好得就像穿一條皮棉褲,那么蕭銀芬芳和耶律紅旗他們兩口子連其中之一也算不上,因為他們夫妻之間的那種好,形式過于單一,也沒什么內涵,最要命的是幾十年來從來沒有什么新花樣,不過就是每天下午四點四十分左右攜帶著音響在玫瑰小廣場上跳跳舞,而且也不能從始至終,尤其是近幾年來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經常是本該到小廣場上跳舞的時間他們卻到天姥山游玩去了。

      天姥山就在鎮子的東面,順著煙粉河向東五六里路就到了山腳下。距離柳林鋪十分遙遠的那個天姥山歷史悠久,柳林鋪這個天姥山的歷史則是一盆漿糊,因為沒有文字記載這座假山修建于什么時候,一切都停留在口頭傳說上,就像北京的景山是挖掘北海和什剎海的泥沙建造的一樣,傳說柳林鋪的天姥山就是唐宋元明清五朝挖掘煙粉河的土石建造的。如今,肯定和從前一樣,除了缺少崇山峻嶺的大險境大氣派,柳林鋪的天姥山和許多旅游景點沒什么區別。有高大而又茂密的樹林,有小型的懸崖峭壁,有山澗溪水和人工瀑布,當然還有很多結了各種果子的果樹,以及密林間總也走不完的石階,包括每隔八百零一級石階就會有的五七張楠木連椅。還有數也不清的就像真的一樣的人造山洞。鳥獸蛇蝎自然也有,但那只有在最旺盛的旅游季節,天姥山的管理人員和飼養員才會把它們放到山上來。

      就像從前每天下午四點四十分左右他們就會到玫瑰小廣場上跳舞一樣,后來,除了周三周五蕭銀芬芳要到圖書館看書之外,他們兩口子幾乎每天都會在午后三點一刻左右沿著煙粉河去爬一趟天姥山。這個習慣,應當是他們第一次從爐門前軟木椅子上爬起來以后養成的,也許正因為如此,蕭銀芬芳在外出時總是忘了攜帶那把鴿子咽喉顏色的布傘。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心中火焰能隨時被燃起也能隨時被熄滅的女人,說話做事總是難免顧此失彼。盡管近幾年來爐門前的軟木椅子使用頻率越來越少,更多時候那把軟木椅子只能讓他們傳遞幾個心領神會的曖昧眼神。但是,他們因此按時攀爬天姥山的習慣卻堅持得越來越好了。

      每次爬山都像到遠方旅游一樣,他們兩個人都背著個鼓囊囊的雙肩包,因為他們特別沉醉于爬到山頂進行一次野餐。一壺新泡的茉莉花茶是必帶的,一包濕紙巾,必不可少的兩個酒杯,兩雙筷子,一套竹刀,還有兩個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的竹篾片,兩個蘋果,有時是兩個牛油果,有時候是一個紅心水蘿卜,肯定要有一盒又麻又辣又香又酸又苦又甜的蟹黃烤麩餅——這是鎮子上美食家何小梅發明的食品。蕭銀芬芳第一次聽說何小梅這個名字還以為是一個兩眼水靈牙齒潔白一笑兩個酒窩的小姑娘,結果卻是個九十九歲的老太太……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哦,就是再過去一百年,何小梅照樣還是九十九歲,因為柳林鋪的女人從來就都沒有真實年齡,她們只有青春和蒼老。何小梅發明的蟹黃烤麩餅就像蕭銀芬芳家的煙熏兔子肉一樣享譽九州。哦,他們每次還都會帶上中午售賣時特意留下的兩個怪味兔子頭——他們自己也拿不準哪個兔子頭是什么味道。

      耶律紅旗從來不用鐵刀切割兔子肉,他有一套祖傳的竹刀,據說是他祖上在皇宮伺候朱洪武時使用的……每一把雕刻精美的刀柄上都鑲嵌著三顆花生米大小的藍寶石,陰森森的黑褐色刀刃,隨便在人面前憑空一劃,就有一股刺臉的殺氣毒蜂般撲面而來。耶律紅旗每天都是用這套竹刀按照顧客的要求分割兔子,哪怕挑筋斷骨,也無不迎刃而解。即便堅硬的兔腦殼,他也只需用十字刀法劃兩下,然后就像掰開一個切好的梨子一樣,兔子頭骨四下分開,如同玉石雕刻般的一坨香噴噴的兔腦子呈現出來,絲毫無損。蕭銀芬芳每次看到那套竹刀都會思想浮動半天,她不知道竹子做的刀怎么會那樣鋒利,怎么會帶著那樣一股陰郁的殺氣。但這不影響她用一柄細小的竹篾片挑著微小的一坨坨兔腦子送進嘴里,然后再喝一口軟金酒——每次爬山,她都會帶上從圖書館茶座飲品柜臺購買的一瓶軟金酒。他們每次都是在山頂那塊青石盤上進行野餐,青石盤就像方桌那樣大小,周邊十幾顆松柏圍繞著,據說那個古跡斑斑的石盤是老子和莊子第三次論道所用……這個虛假的傳說給很多游客帶來了因明知道它虛假而產生的特殊樂趣,但給他們兩口子帶來的卻是真實的快樂。他們左手茉莉花茶右手軟金酒,一邊慢慢地喝著,一邊吃著蟹黃烤麩餅和味道好到說不準的兔腦子,一邊小聲言語著日常閑話和夢囈謎語,好像兩只喁喁低語的斑鳩。每次都是這樣,只要幾杯酒喝下去,耶律紅旗就會喋喋不休,暢談自己如何想騎著一頭花牤牛奔出山海關一路奔向故鄉,等等等等。蕭銀芬芳此時也是醉眼迷離,已經分不清她老板是在回憶往事還是訴說自己的癡夢,但有一點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這個時刻,他們夫妻就算撒謊也都是敞開心扉的。

      他們就這樣胡言亂語到夕陽西垂,兩個人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地下山來。這時候正是鎮子上的居民們上山鍛煉的時刻,他們一路上會遇到很多老少街坊,也有新結交的移民朋友,比如禿頭鎖匠梁山伯,比如意大利人翁加雷迪,屠夫胡一刀,退休的派出所所長羅三槍,還有每個細胞里都充滿了騷浪精華的“電鰻”(盡管她如今也上了年歲只剩下口頭上釋放幾股子帶電的騷氣罷了),甚至那個假裝癱子乘坐電動輪椅的陳巨手和他太太曹桂花這時候也來爬山,當然也有不少來自遠方的游客。有時候他們還會碰上跑到山上健身減肥的女兒耶律含煙——這個女孩子越吃越胖,越胖越吃,她每天傍晚都要沿著煙粉河北岸跑到天姥山上,只是很遺憾她減肥效果甚微——這些人,包括他們的女兒,只要和他們打照面,都會笑吟吟地向這對微醺的夫妻打聽一下山頂上傍晚的風景怎么樣。

      在柳林鋪,我只是一個沉湎于發明的人。這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因為在我們這個鎮子上,發明家如同乞丐身上的虱蟣……我正在發明的這個寶貝有著好聽的名字:思想意識記錄儀。只要我的發明成功了,任何一個人,就不再有什么秘密可言。如果想知道我的發明目前到了什么程度,請參見我的工作日志——從過去到現在,我已經用掉六百六十八本工作日志了,哦對了,不行不行,因為我的工作日志每一頁都有著無限的商機和秘密。要想看到我的這些工作日志,那要辦一整套相當復雜的手續,因為我已經把它們保存到花蝴蝶銀行了……一年四季,春秋冬三個季節我非常繁忙,我把每一秒鐘都花在這個項目的研究上。只有夏季,我不得不放下已經接二連三出現好兆頭的模擬試驗,為我的三舅舅伺候駱駝,以換取我在另外三個季節里的實驗經費和生活花銷。

      我三舅乳名毛繩,他的學名叫什么請參看他的博士論文……那上面有他真實的署名。每年三月底四月初,毛繩舅舅都要從天邊回到我們這個鎮子上,他從來不乘坐飛機高鐵之類的交通工具,他都是騎著駱駝返回故鄉。隨著毛繩舅舅一同回到柳林鋪的,還有一萬匹駱駝。漫長的駱駝大隊一旦到達我們這個鎮子上,他就把隨之而來的一百二十個專業趕駱駝的“駱駝哥”解散了,讓我帶著臨時招募的兩百人來接手伺候他的那些氣味嗆鼻子的駱駝們,而那些來自邊地的“駱駝哥”則去了上?;蛘弑本┠暇┥钲谥惖拇蟪鞘欣锶我馔嫠#恢蓖娴较哪┣锍醯臅r候,毛繩舅舅再把他們招募過來,然后趕著在柳林鋪十分愉快地度過夏季的駱駝們原路返回,經過長途跋涉進入草原然后在進入沙漠和天堂。

      ……這些年來,一到夏季,每天下午四點四十分,我都會準時把一萬匹駱駝趕到大王臺給它們洗澡。大王臺就在鎮子的東邊,正好八里半地,過了天姥山再走幾步就是了,東西流向穿鎮而過的煙粉河流到大王臺這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淺灘,淺灘上布滿了湍急的水流,過了這個淺灘,水流就會繼續匯入煙粉河。毛繩舅舅每年夏季都是以這個淺灘為中心,設置一個幾乎一眼看不到邊的駱駝營地……我帶著二百人給駱駝洗澡的景象十分壯觀,我從前的小情人之一耶律含煙這個胖女孩每天傍晚時分都要爬天姥山減肥,她在山頂上曾經用手機拍下了這動人的一幕。我每年夏季都會招募這批短工,因為他們已經成了伺候駱駝的老手。自然了,所有的費用都由毛繩舅舅埋單。是的,時代發展很快,但不等于誰都可以給你白干活,尤其在我們柳林鋪這個鎮子上,從甜蜜的愛情到苦澀的香油,從龐大的倫理到微小的扣子,什么東西都是明碼實價的。不過,毛繩舅舅既聰明絕倫又奸詐無比,他以愛護鎮子上的環境衛生為名,給每匹駱駝的屁股上裝飾了一個印著各種花草圖案的帆布口袋。每天工作結束后,所有帆布袋子里的駱駝屎都會被集中起來,要是知道駱駝每天都是吃什么,那就知道了它們拉出來的屎……經過毛繩舅舅的魔法技術發酵后,再用特殊工藝制成如餅如瓦如方糖等等形狀迥異的優質花肥,然后高價出售給煙粉河兩岸的花農們。這筆收入要遠遠大于我的工錢再加上我那些臨時雇工們的工錢。關于這些讓人一想就不爽的事情,毛繩舅舅說,等我的發明成功了他就來投資使之走上規模性生產線……我的發明,我的思想意識記錄儀,不是,絕對不是,我早已放棄了心電圖和測謊儀之類的那種傻頭傻腦的模樣和方式了,一開始我就認為那類玩意太陳舊了,連最起碼的創造性的外形都不具備。我的設想就是像抽血那樣抽出半管子腦漿就行了,再加半瓶子醬油,也就是我自己研制的稀釋液,經過密封式渦輪攪拌器攪拌四十五分鐘之后,再流進反應釜……還是需要保密的哦!我的意思就是,經過化驗分析,根據數據就可以知道人的思想意識在搞什么名堂了。當然了,死人的腦漿不行,人都死了那思想意識也就死了。這個要等何時出現無私奉獻的人提供半針管子腦漿就可以付諸實施……我怎么是妄想呢?有史以來,所有的科學發明一開始不都是妄想嗎?真理一直隱藏在歪理邪說之中,理想總是棲身于妄想之中——毛繩舅舅經常這樣說。哦,我的毛繩舅舅,他打來電話了——我的毛繩舅舅已經掌握了確切消息,此時,他用那種慣常的命令口吻告訴我,芍花節明天上午八點半準時開始。

      柳林鋪每年的芍花節幾乎都是盛況空前的?;ㄆ谝呀洸皇谴笞匀徽f了算,而是由鎮子上專門研究芍花的那幫禿頭科學家們控制的,從三月底開始那幫禿頭妖怪就讓芍花漸次開放,一直到六月底所有的花朵才會逐漸凋零,這期間他們還會制造幾次錯落有致的盛開高峰。整個夏季,世界各地來我們柳林鋪觀花旅游的人絡繹不絕,尤其在五月份游客簡直如同錢塘江大潮。毛繩舅舅做的就是這單生意,他的一萬匹駱駝每天都打扮得像新郎一樣,每天都是馱著各色人等在煙粉河兩岸七十五里芍花之海里行走。每人需要多少錢?歡迎登錄毛繩舅舅的主頁查詢。

      駱駝們早已訓練有素,它們的秩序意識比人類要強得多,最前邊領頭的這匹駱駝怎樣走后邊的駱駝就會跟著怎樣走,如果領頭的駱駝右前腳邁了一個小舞步,那后邊的所有的駱駝都會右腳邁一個小舞步,那幅情景就像海邊浪花次第涌動一樣美好。我給領頭的這匹駱駝起了個好聽的名字:馬可波羅。這匹年輕英俊的駱駝一身沙黃毛里點綴著十幾撮沙白毛,它神態傲慢,走起來就好像沙漠王國的王子那樣目空一切。其實,它就像其他駱駝一樣,剛來到鎮子時都是非常骯臟的駱駝,渾身沾滿自身糞便和泥巴凝成的固塊,散發著汗水和尿液長期混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味道,雙眼里生蛆了一樣一股子一股子地向外淌眼屎,耳朵里的分泌物好像樹干里有蟲子在拱動,一股股濕漉漉黏糊糊的木屑末從蟲眼里往外掉。毛繩舅舅說,駱駝耳朵里的這種分泌物散發著一股令人斷腸的氣味,因此騎駱駝的人很容易憂心忡忡,時時產生前途未卜的憂郁情緒,而且表情和眼神大都是僵硬的……哦,毛繩舅舅深知其味,所以,他才要求我和我的雇工們每天給駱駝洗澡,尤其要洗干凈駱駝的耳朵,要用他新配制的雙氧水沖洗每一匹駱駝的耳朵,再給每匹駱駝的雙耳噴上檸檬味的干燥劑,一防分泌物散發的斷腸氣味,二防潮濕的花粉進入耳道后結成干痂,那會把一匹聽覺敏銳的好駱駝變成一匹聾駱駝的……馬可波羅的這一切都由我負責,是我騎在它背上,馬可波羅之所以是領頭駱駝,就因為我是這匹駱駝的靈魂主宰,它的行走與停步,包括見到漂亮的女游客它可以仰臉向天齜牙笑多久,都由我說了算。我臨時招募的那兩百人,他們是不能騎駱駝的,他們必須前前后后跑動著,以防止很多沒騎過駱駝的游客摔下來。

      當然了,喜歡騎著駱駝暢游芍花之海的也不都是外來游客,我們鎮子上的人們也喜歡高高在上地騎著香噴噴的駱駝混跡于鳥語花香的隊伍里。很多居民騎駱駝成了癮,不是每年都要騎一次,而是天天都要騎著駱駝行走在芍花之海里,很多人連生意買賣都不做了。那些年紀越大的人越喜歡騎駱駝,比如已經退休的屠夫老胡最喜歡這件事,他搬動著自己肥碩的身軀,自從騎上駱駝就一直哼唧個不停,我知道他是一直在歡笑,只是他殺了一輩子豬,早就有了豬的習性,舉手投足眉開眼笑之間,都特別像一頭夠分量可以宰了的菜豬。還有板鴨大匠劉婆婆,她做了一輩子板鴨,到了七八十歲的份上(噓噓噓,這個歲數不可能是準確的),幾乎變成了一只鴨子,尤其是探著頭走路和伸長脖子說話的樣子以及聲音,真正的鴨子都沒有她像鴨子。還有煙熏兔子肉專賣店的老板耶律紅旗,這個人身材魁梧,厚嘴唇上一道短髭,顯得十分剽悍,盡管他明明知道有多少錢在柳林鋪都算不得什么,但他就喜歡仗著有幾個錢,自己在街上挺著胸膛行走的那種架勢和神態。雖然他熏制了一輩子兔子,到如今全身上下也沒帶有任何兔子的跡象,但他的衰老是眼睜睜可以看得到的,就像一張受潮的紙在陰死陽活的燃燒過程中變成了一小片灰燼。還有他太太蕭銀芬芳,這個相貌雖然一般但因為骨子里有著烈火般的騷勁兒而引人長期注目的女人,也衰老得不成體統了,她的頭發染成柿黃色,因為脫落嚴重,她只好擰成一小撮像根手藝失敗的麻花一樣固定在后腦勺上,她身體也顯出了衰老的特征,屁股變小,肚子變大,大腿變細,小腿變粗,這個差一點成了我丈母娘的女人,她說話的聲音原本甜蜜蜜的,讓人一聽兩腿就會變軟,現在她說話的聲音就像青春期變聲的男孩用美聲唱《四郎探母》……最可怕的是她嘴唇上居然長了胡子,別的女人老了上嘴唇可能會長胡子,她是上下嘴唇長了一圈胡子,天哪,像個毛洞洞。哦,原來她的那一輪線條輪廓十分鮮明的嘴唇就像我曾經的小情人耶律含煙一樣性感……聽鎮子上的一些謠言專家說,蕭銀芬芳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一個是她一天到晚抽雪茄煙的緣故,二個是因為她心里邊異彩紛呈的各種夢魘全部消失了……

      哦哦,還有誰?

      對了,我騎著領頭的駱駝馬可波羅,如果每天只沿著煙粉河兩岸的芍花海洋行走,那豈不是機械又枯燥的行程?連毛繩舅舅也不允許這樣死板行走的……我只好自作主張,經常帶領漫長的駱駝大隊在整個鎮子上穿行,讓游客們盡情飽覽這個聞名遐邇的鎮子上的大量風情,讓他們模仿學習我們柳林鋪人用鼻子說話用眼睛吐口水用耳朵表示喜愛與厭惡……

      我還會在著名的玫瑰小廣場上繞行一圈,讓游客們參觀一下我們這個鎮子上最善于誕生甜蜜謊言和美麗故事的地方。我,包括我的雇工們,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想象和虛構,去給游客們講述一個讓他們哭笑不得的傳說或者聽上去十二分真實的故事。每次到了小廣場上,無一例外,我都會居高臨下向小廣場西邊張望一眼,每次都會看到老不死的陳巨手坐在那把圈椅里,這個善于裝癱子但站起來就會行走如飛的人,總是像舉著一塊磚頭一樣舉著巨大的左手搭在眉前,我猜想這個老不死的鬼魂般的老頭一定很迷戀觀望,他在觀望中會看到很多人從面前走過,會看到大群的蜻蜓蝴蝶綠螳螂和長翅膀的黑螞蟻掠過他的視野,有時候他可能會看到一陣子細密的雨點和潔白的雪花包括牛卵一樣大的冰雹落下來……在芍花綻放的季節里,幾乎每天都會有一支漫長的橐橐響著的駱駝隊就像一條悠揚的潺潺小溪一樣,在他的注視下緩慢地流向遠方。

      (刊發于《山花》2022年第5期,責編李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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