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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漫長的季節(節選)
      來源:《十月》 | 班宇  2022年05月24日16:00

      防鯊網距離岸邊四百多米,游上一個來回,至少燃燒掉五百卡路里,約等于一份咖喱飯,一包方便面,或者一袋薯條加個漢堡,這些是我估出來的。有個軟件,能記錄每日攝入與消耗的熱量,但我手機里的空間很緊張,裝不下了。六月份到現在,每周我都會游上幾圈,也沒瘦,反倒黑了不少,搽了防曬也不管用,數值什么都證明不了,無論多么精密的科學,一旦落到我的頭上,就會變成誤差,這沒辦法。就像防鯊網也不能阻攔真正的鯊魚,在水里時,我經常想著,到底有沒有一條勇敢的鯊魚,抖著背鰭和尾鰭,向著那些壞橙子似的浮標,從深處威武駛來,以鋒利的牙齒撕咬聚乙烯網,突破嚴守的防線,來跟我相會。比較理想的狀況是,我騎在它的身上,乘風破浪,出海遠航,要是實在沒看上我,把我吃了也不是不行,最好幾口解決掉,沒太大痛苦,只留下一片殷紅的水面。也可能沒那么明顯,無非是一小瓶墨水倒入海里,潮來潮往,很快就消散了。

      海水浴場的更衣室不分男女,被泡沫板隔作不規則的小間,連綿起伏,如課本上的一道道舒緩的等壓線,有的地方僅一人寬窄,也很奇妙,身在其中,并不那么壓抑,偶爾還有開闊、自在的感覺,能聽到海浪起伏的聲音,沖刷著陸地,一種無比純凈的嘈雜。帶著咸味的風從腳底下鉆過來,吹得人心顫,像是上著夜班的媽媽忽然跑回家里,裹著一身的涼意,把手伸進被窩,撫摸著我的肋部。還有那些小小的沙礫,螞蟻似的,順著小腿一路往上爬,走走停停,陽光之下,閃爍如同鱗片,刺著發燙的身體。海浪是鯨的嘆息,人是魚變的,以及,有些金子總埋在沙里,這是小時候媽媽講給我的道理,也像在說我。每次換好衣服后,我都會在里面坐上一會兒,聽聽別人說話的聲音,外面放著的流行歌曲,有時坐著就很想哭,不知道為什么。我平時不是這樣的,我在家里從來都很平靜。

      小雨以前跟我講過,循著海邊的音樂走去,就能看見那些出游的快艇。斜倚在沙灘上,橫七豎八,如一群擱淺的大魚,旁邊立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三十塊錢一圈,等你上了船,裝死的魚就又活了過來,流彈一般,在海水里飛行,轉了一圈又一圈,不受控制,總之,沒個百十塊錢回不來,看著瀟灑,掀風鼓浪,馳騁于天際,誰坐上誰倒霉。開到大海中央,馬達一停,船身晃得特別厲害,這時,他就跟你講起價錢,談不攏的話,也不為難,隨便找個地方把你卸在岸上,自己看著辦。小雨說他讀高中時,有次在船上吵了幾句,硬是沒給錢,對方也不發火,馬達聲一響,誰的話也聽不到,船越開越遠。小雨環顧四周,只有汪洋一片,便很害怕,心臟一直懸著,身體向內萎縮,呼吸急促,默念著逃脫術的口訣。臨近一段陌生的海岸,如蒙啟示,來不及多想,他一下子跳入水中,頭也不回地游了過去??焱Я⒂诤V校瑏砘財[蕩,像是一位追擊數日的疲憊槍手,夕陽之下,竭力控制著顫抖的雙臂,企圖瞄準獵物。他撲騰了半天,來到岸上,舉目荒涼,不知身在何處,走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找到公交站,耷拉著腦袋,跟人要了一塊錢,這才上了車。乘客很多,一個空位也沒有,小雨光著腳,只穿一條泳褲,扶著欄桿站了一路,窗外吹來的風使他的皮膚變紅,起皺,一陣陣發緊。他打著哆嗦,牙齒亂顫,頭都不敢抬起來,聽著那些報過的站名,一站又一站,總也到不了,如遭凌遲。這么一想,還是鯊魚好,沒什么心機,要么遠走高飛,要么就地完蛋,至少有個痛快話兒。

      從更衣室往北邊走,約二十分鐘,繞過半月灣,有那么一小片海灘是我承包下來的,出手比較闊綽,至少我單方面是這么認為的。這里比較荒僻,背后是斷崖,長不了樹,常年潮濕,陰郁滑膩,仿佛被涂過一層閃著黑光的清漆。坡上雜草蔥蘢,狹長的葉片呈鋸齒形,一團一團,緊密不透風。岸邊沒有細沙,遍布粗糙的碎石,大大小小,豎起尖利的棱角,很不好走。海浪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生于暴風的肩頭,面目猙獰,奔涌至此,如猛抽過來的一記耳光,令人心驚。交界之處凝聚著無數白色的泡沫,相互依偎著、吞吐著,不離不散,熾烈的光射過來,顯出變幻不定的顏色。我總想著,如果有一天我見到了上帝,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請不要再往大海里倒洗衣粉了。

      沒什么景色可言,也就很少有人來,我在這里游了好幾天,感覺不賴,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用在乎。有一次,游累了回到岸邊,我躺在防潮墊上,瞇著眼睛曬太陽,還悄悄拉下了肩帶,不過也就一小會兒。我的這身泳衣還是上高中時媽媽拿回來的,那會兒每年夏天都會搞個泳裝節,從外地請來模特,讓她們穿著泳裝走臺步,電視里從早到晚持續轉播,壯觀極了,三千個模特同時穿著比基尼在海邊亮相,列成優美的弧形,如大海輕捷的翅膀,不只是一道亮麗的風景,還破了吉尼斯世界紀錄,當場頒發金字證書。我們都很激動,期末考試時,好幾個同學的作文寫的都是這個事情。

      那段時間,媽媽身體不好,就不上班了,在家門口的裁縫店里幫忙,我從別人家的信筒里偷了一份晚報,帶回家給她看,泳裝設計大賽面向全市征集作品,畫幾張示意圖,輔以簡單的文字說明,入圍就有三百塊錢可以拿,頭等獎則是五千元。我很心動,慫恿媽媽報名參賽,她有點猶豫,總覺得選不上,大半輩子了,什么好事兒也沒輪到過她,其次,她也不會游泳,沒有靈感,像一條記性很差的魚,忘掉了鰓的用途。我一直央求著,跟她說,這次有希望,我想好了兩個不錯的名字,一個叫自游自在,胸前印一只矯健的小海豚,線條流暢,尾巴甩到后面,像是跟游泳的人抱在一起,另一個叫水精靈,天藍色的彈性布料,與大海的顏色一致,荷葉袖邊,后背與腰側做成網格,裙擺下垂,游起來時,一舒一張,緩緩地散落著。我寫作業,媽媽陪著我熬夜畫圖,總是畫不好,模特小人兒的雙腿看著太過柔軟,青蛙一樣蜷曲,腳掌如蹼,很不協調,改來改去,截止日期到了,我寫好說明,將那兩張擦得薄薄的草紙塞在信封里寄了出去。之后幾天,我一直盯著電視,等待公布結果,當時也有預感,可能不會是我們,但還抱著一點點的期待。果不其然,第一名給了個學美術的男孩兒,眼神狡猾,留著半長的頭發,說話的聲音有點啞,發言卻很得體,還感謝了這片海灘,“我睡著的時候,它像一只搖籃,使我身心和睦”。我很羨慕,又不太服氣,他的設計一點兒也不好看,不過是扯了一截繃帶裹在身上,模特穿起來像是打了敗仗的傷員,走得一瘸一拐,并不十分和睦。

      那天下午我很傷心,哭了好長時間,不是因為沒得獎,而是覺得這個世界只是我和媽媽組成的,沒有其他人,我們就活在兩個人的世界里,誰也聽不見我們的話,如在海底,孤獨長達兩萬里。第二天,媽媽晚上回來時,帶了兩套泳衣,裝在發黏的綠塑料袋里,說是主辦方寄過來的,類似于參與獎,精神可嘉,以資鼓勵。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看也沒看,放在衣柜里,一次都沒穿過。結婚前,我收拾衣物,發現了這兩套泳衣,可能是放得有點久,散發著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我上身試了試,沒想到,尺碼很對,款式也不過時。我跑到客廳,走了兩個來回,展示給媽媽看,問她我穿著漂不漂亮,記不記得這件衣服,以及那次落選的設計大賽。媽媽躺在床上不說話。

      一個叫彭彭,一個叫丁滿,我為今天的兩位不速之客分別起了名字。他們來得比我早,提前占據了這片海灘,看起來有八九歲,實際可能不超過七歲,海邊的孩子總比同齡人長得快一些。彭彭穿著一條松垮的藍褲衩,神情專注,挑揀著片狀的石頭,聚成一小堆,再大叫一聲,用力投向海里,可惜一個水漂兒也沒打出來過,在空中劃過一道低低的弧線后,石頭隱沒無蹤,我總覺得他要把自己也扔進海里。丁滿在一邊看著他,雙手叉腰,嘴里念念有詞,宛若教練,時不時地,他的手會伸向后背輕抓幾下,好像身上剛爬過了一只小螃蟹。鋪墊子時,他們發現了我,也許是有點難為情,兩人停了下來,轉而走向岸邊那塊最大的礁石,很像是一塊鐵,或者焊在海底的黑色寶塔。兩人比著賽,沒用幾步,便站在了塔頂,海風吹過來,他們艱難地保持著平衡,丁滿很緊張,不太敢起身,彭彭的褲衩掉了一半,眼看著褪到膝蓋。實在是有點危險,我不太放心。

      我踮起腳來,朝著他們高喊:嘿,下來啊,你們倆。他們俯視著我,似乎有點猶豫。我擺起手勢,大聲叫道:回來,太高啦,快回來啊。兩人撓撓腦袋,蹲了下來,一點一點向下蹭,提醒著對方可以落腳的地方,幾分鐘過后,才安穩著地。我松了口氣。有時就是這樣,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只在高處看了看風景,什么都沒來得及做,來時的那條路就消失不見了。

      丁滿向我跑了過來,彭彭跟在后面,腿有點軟,兩個人氣喘吁吁,分不清身上是海水還是汗水。他們來到近處,瞪圓眼睛,低頭看著我,像在觀察一團曬干的海藻。我望著他們,想起自己什么零食也沒有,有些過意不去。丁滿沒說話,彭彭把腦袋探了過來,問我,你剛才說什么?我說,沒什么啊。彭彭說,你不是在跟我們說話嗎?我說,是啊,不是。他有點迷糊,抬高了嗓門問我,到底是,還是不是?我說,不是,是。彭彭更暈了,無計可施,皺著眉頭看丁滿,我樂得不行。丁滿扭過身體,跟彭彭說,你別理她。彭彭跟我說,我以為你找我有事兒呢。丁滿捅了他一下,說道,別跟她說話了。我說,不要生氣嘛,我請你們吃雪糕,不知道推車賣雪糕的什么時候過來。彭彭說,我可以幫你看看他走到哪兒了。我說,好啊,我們一人一根。彭彭說,我想吃個棗味兒的。我說,那我吃個奶油的。丁滿說,我不吃,你怎么還理她。

      彭彭和丁滿并肩前行,踏上尋找雪糕的旅程,比畫著說了一路,越走越遠,這片海灘又歸我了。我在心底歡呼了一聲,掀去浴巾,慢慢走入海里,陽光不錯,和緩的波浪將我穩穩托住,可只游了一個來回,就沒什么興致了,轉頭回望,身后的水痕迅速愈合在一起,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無人從此經過,大海不曾止息。我回到岸邊,等了很長時間,直至太陽落在水面上,他們也沒有回來。

      我乘著拉客的小摩托回家,四塊錢,突突突突,最棒的交通工具,機動性高,從不堵車,這一路上,頭發也吹干了。很難想象,媽媽以前最大的愛好是騎摩托車,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見過照片,還是在別人家里。她燙著及肩的大波浪,戴了一副淺色的方框墨鏡,遮住大半張臉,手上拎著頭盔,旁邊是一輛紅色的鈴木摩托,如同掛歷上的美人兒,媽媽年輕時很好看的。別人跟我說,有一次在路上見到媽媽騎車帶著我,我不在前面,也不在后座上,而是被她揣進皮夾克里,一大一小,兩個腦袋齊齊從領口里伸了出來,不管不顧,迎著風落眼淚,看上去相當惆悵。我問過她有沒有這回事,她否認了,說自己不會騎。媽媽總是這樣,對于跟現在無關的事情,都覺得沒發生過,好在有照片為證。我問她,騎車帶我去了哪里。她說,想不起來了。我問她,車哪去了呢?她也說,不記得了,車也不是我的,過去太多年了。她不說也沒關系,我有自己的辦法,在最好的晴天里,把照片向著太陽舉高,這樣的話,就能看到當時發生的事情。媽媽拍過照后,收起了邊撐,掛上空擋,向下踩著打火桿,一溜煙兒開出去,歡呼聲在身后響了起來。她順著風走,車速與風速一致,道路平坦,感覺不到自己正在行進,周圍很安靜,世界是一個密封的罐子。天空有云飄過,下起了小雨,那也澆不到她,媽媽在雨滴的縫隙里穿行。有一個她即將認識的好人,真正的好人,仰平了身體,正在大海的中央打著轉兒,像一片年輕的葉子,夜霧濕潤,無人能夠窺透,而她將一路騎去,無憂無懼,活在世上,也如行于水上。

      但媽媽不能在水中飛翔,她連游泳都不會。媽媽躺在床上,講不了話,也動彈不了,眼睛總是閉著,像在思索,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等著她來做決定。長長的睫毛像一彎新月,在夜里發著光,星星守在她的窗外,由南向北,緩緩下降,天亮之前,終于落回了海面。清晨的大海輕輕抖動著,毫無規律,如人戰栗,也像媽媽最初時的那只拇指,精靈一般,不自主地在空氣里滑動,畫出一個記憶里的圖案,可能是摩托車,或者一套泳衣、一位好人。我預感不妙,從外地趕了回來,拖著媽媽去做肌電圖,醫生測了十幾次,把鋼針扎進她的舌頭里,媽媽很無助,嗚嗚地叫著,滿頭大汗,雙手亂抓,像快被悶死的小狗,或束手無策的啞巴,面臨著巨大的災難,沒辦法求助,更不能向誰訴說清楚。我哭著想,重刑也不過如此吧。醫生命令道,快,把舌頭伸直,快一點,不然沒有效果,罪都白受了,不要耽誤時間。屈辱且怕,我甚至想到了自己糟糕的初夜,就這樣展示著,光天化日,一覽無遺。媽媽的臉扭曲得如同一張被揉皺的舊報紙,鋼針與呼吸同步收縮,來來回回地攪動,反復刺透,拷問著受損的神經,她的嘴被撐得很大,頭向后擰,用喉嚨喘著氣,發出古怪的哀聲,伸手想去抓點什么,眼前卻什么都沒有。我扯住自己的頭發,跺著腳,亂喊亂叫,想在她面前下跪,如果這樣她能好過一些的話。媽媽看著我,口水淌了下來。

      我想,醫生說得不對,我們所受過的罪,有哪一種不是白白浪費的?看過檢查報告,他們對我說,按目前進展,最多不過三年,做好準備。語氣輕松得像是幫我提前預訂了一個假期,到了那時,一切都會清晰起來,她不再痛苦,我也沒了負擔,太陽照常升起,天穹橫跨在海洋的遠側,光明向我這邊挪動了一小步,歌聲繚繞萬物,金錢唾手可得,失去的愛情也會回來,總之,我將會擁有我想要的全部,作為一種莫名的恩賜。無非是三年,一個漫長的季節,魚兒溯流,逡巡洄游,草木持存,日日更新;無非是三年,一片幽暗的樹蔭,一場驟然而落的雪,一陣濃重的睡意,仿佛越過了這個障礙,就能徹底蘇醒過來,打個哈欠,走出門去,迎向和煦的暖風,洗塵的細雨。而障礙又是什么呢?我的媽媽嗎?

      在門外時,我沒聽見收音機的聲音,就知道閔曉河已經到家了。他討厭額外的聲響,總覺得吵,每次回來后,一定要先把媽媽枕邊的收音機關掉。媽媽沒聽到過晚上的廣播,她的一天從《實時說路況》開始,然后是《心有千千結》、《談房我當家》、《隋唐演義》和《海濱時刻》,最后一個節目是《生活零距離》,往往只能聽到一半,許多人打來電話,訴說困境,反映生活里的大事小情,后半段是對前一天問題的調查通告??上寢屆刻炻牭降闹皇菃栴},數不勝數,沒有窮盡,從沒得到過任何的答復。

      臥室的房門關著,悄無聲息。閔曉河的媽媽在做飯。我換過鞋子,洗凈雙手,摸了摸媽媽的臉,問她有沒有想我。媽媽看著我不說話。我幫她重鋪好被單,按摩了雙腿,然后去廚房幫忙。只有一個菜,已經做好了,分辨不出是什么,半固態,像一碗攪過的水泥。閔曉河的媽媽讓我端上桌去,再叫他出來吃飯,我喊了兩聲,又敲了敲門,還是不見人影。我跟閔曉河的媽媽說,喊過了,沒有動靜。她說,別管,還是不餓。我說,今天怎么樣?她說,翻了幾次身,聽著還是有痰,夜里多注意,霧化的藥快沒了。我說,好,閔曉河今天回來得挺早啊。她說,是,比你要早。然后我就不說話了。我知道,她這是來了情緒,故意說給我聽呢。

      結婚以來,我沒管她叫過媽,一直喊姨,改不了口,無法突破心理這關。不得不說,她對我家一直都很照顧,我內心感激,媽媽的情況沒什么好轉,拉鋸戰似的,她怕我堅持不住,每周都過來幫忙,坐著十幾站公交車,替我照看一個下午,做頓晚飯,再趕車回去。她總說,過日子就像喘氣兒,一呼必換一吸,有來有往,進退得當,只呼不吸的話,不知不覺,便油盡燈枯了。道理如此,但她也不年輕了,連著幾個月,都是這么過來的,有時一周兩次,有時三次,確實辛苦,我都記在心里。也很奇怪,一方面,她來的次數越來越多,雖有抱怨,我也能感覺得到,她與媽媽之間愈發難以分離,媽媽不講話,她就說給媽媽聽,一說一個下午,一件過去的事情要講上許多遍,有幾次我正好遇見,她坐在床的另一側,佝僂著背,自己抹著眼淚,話停在嘴邊上,見我回來,就不講了,起身去了廚房。另一方面,這么說不太合適,其實我很盼著她來,不是推卸責任,只是我真的很想往外面跑,抑制不住,也不去什么地方,就在海邊待著,聽浪、看?;蛘哂斡?,類似的心理總會令我有些羞愧。對于這一點,倒也不難消化,過意不去時,我就會想,這也是閔曉河的媽媽自愿的,她心里很清楚,這段關系建立在什么樣的基礎之上,無非是在還債而已??烧f到底,一切決定都是我自己做的,沒人逼著,所以又有什么資格去苛責呢?想不明白。每天夜里,我都會暗下決心,一旦媽媽離開了,我就跟閔曉河離婚,受夠了,誰勸都不行,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我誰也不怕,反正不欠你們的。但是,媽媽還活著,還在思考,內心明亮如鏡,一天又一天,她看得見我,聽得到我,能想著我,盼望著我,那么,漫長的季節過去之后,這筆賬還能算得清楚嗎?我總是處在這樣的境地里,愛不好也恨不起來,所有的理解與寬恕,最終都變成了自己的負擔。我想起來,小雨以前跟我說過許多次,你必須立在堅實的岸上,才能真正告別海浪。但他并不知道,我的海岸那么小,幾粒流沙而已,很快就沖掉了,我一個人站在水里。

      飯后,我去廚房收拾,閔曉河的媽媽進了屋,跟他說過幾句話,準備去趕車,最后一趟七點半,下來后還得走一段路,到家差不多要九點了。出門之前,她跟我說,明天還來我家。我說,我也沒什么事情,要么您休息一天。她想了想,說,我還是過來吧,習慣了,自己待著也沒意思。

      不一會兒,閔曉河抱著籃球走了出來,我問他吃不吃飯。他不看我,也沒回應,埋著腦袋系鞋帶。我們的相處就是如此,沒什么好說的,正常交流都很困難。我覺得他心里根本沒我,也好,反正我也差不太多。說來慚愧,結婚這么久了,我還是總會想起小雨來。媽媽剛生病時,他提過要跟我一起回來,我拒絕了,不是不需要,而是覺得他沒那么情愿。不情愿的事情,往往落得更不堪的下場,我對此異??謶??;貋硪院?,我給小雨發過兩次信息,都很長,說了很多自己的感受,他回得很遲,也很草率,分開已成定局。我不是不理解他,但在家里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被幻念折磨著,有時很想他,有時又想把他殺了,雖然他也沒做什么過分的事情。我困在這些情緒里,反反復復,走不出來,有那么幾次,夜里失眠,仿佛還聽見他在遠處輕輕吐了一口氣。我越想越不甘心,老是在哭,半個多月下來,枕巾硬得硌臉,眼睛一直沒消過腫。媽媽很自責,整天畏首畏尾,覺得是她的病拖累了我。其實不是的,我想,不是這樣,我很對不起媽媽,自己的生活過得一塌糊涂,無論做什么都很失敗。

      那陣子過得不太好,我還跟媽媽發了脾氣,明明她受著很大的折磨,我非要火上澆油,好像媽媽真的犯了什么錯似的。我對她說,你自己待著吧,明天我就走。她站在那邊,愣了一會兒,然后說,那也好,也好??墒俏乙ツ睦锬??根本不知道。說著輕松,怎么都行,這也意味著沒什么必須要去的地方。哪里都不屬于我,沒人需要我,除了媽媽。我說過后,又有點后悔,躺著玩手機,不敢抬頭。媽媽彎著腰去了廚房,在水流聲里嘆氣,擦過一遍地面,又切了個蘋果,放在小碗里端了過來。我噘著嘴,腦袋斜過去,跟她緊挨在一起,我們用一根牙簽輪流扎著吃。蘋果不是很脆,放的時間有點久,我們吃得很慢,半天也不動一下,像要把嘴里的蘋果含化。不知為什么,我始終記得這一幕。

      十點半,閔曉河還沒回來,如同往常,我給媽媽洗過臉,把被子從臥室里扛了出來,鋪在客廳的沙發上,枕著扶手,跟媽媽睡在一側,這樣的話,半夜探過手去,就能摸到媽媽的衣袖,小時候我每天都是這樣入睡的。我告訴媽媽說,今天在海邊見到了兩個小朋友,一個有點胖,一個很瘦,長得像動畫片《獅子王》里的人物,還記得吧,當年很出名,你領著我去電影院看的,總之,倆人都很可愛,我答應了要請吃雪糕,可惜沒實現,誰體驗過誰就知道,吹著海風吃雪糕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還有,我剛看了天氣預報,明天的溫度不錯,沒有霧,中午可以出門曬一曬太陽。說著說著,媽媽閉上了眼睛,我也睡著了,在夢里,我吃了一根雪糕,之后肚子有點疼,走不動路,冷汗直流,蹲在地上休息,忽然被一團藍灰色的影子拖住了腿,力氣很大,使勁兒把我往底下拽,我嚇壞了,完全拗不過,拼了命地連踢帶打,不敢大聲叫,對方像在擺弄一具尸體,惡狠狠地擰著,動作粗暴,喘息聲刺耳,我的整個人被他握在手里,沒辦法掙脫。我哭著說,別這樣,媽媽還在,求求你了,什么我都答應,求求你,媽媽還在這里,請不要這樣。他根本聽不到我的哀求,伸手進來,蠻橫地分開了我的雙腿??蕹雎晛淼哪且豢?,我也醒了過來。屋內空蕩,一片漆黑,如同沉靜的岬角,沒有人,也沒有影子。我轉過頭,發現媽媽睜著眼睛,望向天花板。我也看了過去,空氣波動,灰塵纏繞,在夜里,好像有誰在那里涂著一幅透明的畫。

      丁滿發明了一種游戲,在海灘上勾出圓圈和方格,兩個方格是戰場,一主一次,圓圈是各自的基地,他還給每顆石頭安排了職位,尖尖的是將軍,橢圓形的是戰士,略小一點的是士兵,帶花紋的是醫生,不能上陣,可以救死扶傷,但只有兩次機會。講述規則時,彭彭看著很憂愁,吃光了三根雪糕,冒了一腦袋汗,還是滿臉的困惑。我也沒太明白,不過不耽誤游戲,跟出牌一樣,每一輪掏出同等數量的石頭對壘,自行組合搭配,戰場任選,具體數目由守衛者來決定,可以是兩顆、三顆,或者四顆。猜拳過后,彭彭占得先機,他說,十顆。丁滿說,一共就十顆。彭彭說,對,我知道,不行嗎?丁滿說,不行,分不出來勝負。彭彭說,那就是平局,很好,以和為貴。我樂得不行,丁滿白了他一眼。我問丁滿,他在學校時也這樣嗎?丁滿說,什么樣?我想了想,說,愛好和平,很重感情。丁滿說,智商不行的都重感情。我說,別這么說嘛,你們都很聰明的。丁滿說,我跟他可不是一個學校的。

      我們玩了兩局,能用的石頭越來越少,原因是輸掉的或沒救回來的都要扔到海里,沒辦法再來闖蕩一番,這很殘酷。我提議再給它們一次機會,彭彭也很認同,主要是他負責著找石頭的工作,來回來去,跑了好幾趟,很辛苦。丁滿否決了,他說,打仗就這樣,時光不能倒流,死人不能復活,所以得學會珍惜,這樣的話,有些東西才顯得珍貴。我像是被他上了一課,張大了嘴巴,講不出話來。遠處的歌聲飄了過去,彭彭在地上打著滾,拒絕行動,嘴里咿咿呀呀,背著什么口訣,丁滿用手挖了個挺深的沙坑,把剩下的石頭埋了起來,他跟彭彭說,做個記號,三年后,我們再把它們挖出來,看看有什么變化。彭彭說,不還是石頭嗎?丁滿說,那可不一定。彭彭說,三年?丁滿說,對,三年。彭彭說,我怕我忘了。丁滿說,沒關系,我記得住。

      丁滿說話時的樣子會讓我想起小雨,明明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經他這么一講,就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嚴肅得可笑,認真得無聊,鄭重得毫無道理,不知為何,你還會覺得有點激動,仿佛什么都可以被愛,什么都值得留戀,什么都需要被紀念,沒什么轉瞬即逝,一日長于一年,三年又好像只是過了一天。我大學時讀的中文系,學得不好,不是很敏銳,許多文字里的情緒感受不到,小雨念的是國際貿易,對文學很感興趣,經常來我們這邊聽課,自己也寫些東西。我們剛談朋友時,有一天在自習室,我跟他說,給我寫首詩吧。他說,不行,怎么能這么隨便。我聽著就不太高興,直接走掉了,半天沒理他。他以為我很生氣,其實我只是想回去給他寫點什么,但也沒寫出來,怎么表達都不太對。第二天早上,我剛起床,收到了他發來的一首詩:

      打個響指吧,他說

      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

      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

      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

      吹個口哨吧,我說

      你來吹個斜斜的口哨

      像一塊鐵然后是一枚針

      磁極的弧線拂過綠玻璃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

      在平靜時平靜,不平靜時

      我們就錯過了一層臺階

      一小顆眼淚滴在石頭上

      很長時間也不會干涸

      整個季節將它結成了琥珀

      塊狀的流淌,具體的光芒

      在它身后是些遙遠的事物

      我問他,這首詩叫什么名字?小雨說,還沒想好,原來的題目是《女兒》,現在想改一改,你覺得《漫長的》怎么樣?我說,漫長的什么呢,話沒說完。小雨說,還不知道,都可以,反正都很漫長,歷史在結冰,時間是個假神,我們也不必著急。后來他又寫過一些,談論盲道、松蔭或氣象學,只有這首我讀了許多遍,至今也還記得。分開之后,有天下午,我很委屈,心里堵得厲害,默默哭了一會兒,就想找他說說話,撥了兩個電話過去,十幾聲長音結束,無人接聽,我抱著手機等他回給我,直至后半夜,也沒有動靜,而那時候,我也什么都不想說了。遙遠的事物,我想,響指雖小,卻可將其震碎,他說得沒錯,我就是碎掉的遙遠的事物。

      (節選自《十月》2022.3期,責任編輯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