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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父親郭小川在延安的日子—— “我的延河,我是你的一條小支流呀”
      來源:北京青年報 | 郭曉惠  2022年05月24日07:32
      關鍵詞:郭小川

      郭小川、杜惠夫婦在延安的唯一合影

      1950年郭小川出版的第一種詩集 《平原老人》

      到延安進入馬列學院,成為“延安文人”

      郭小川是在1940年底來到延安的,時年21歲。1937年秋他參加八路軍之前就想到延安學習,只因最好的朋友在太原被日機炸死,他憤而從軍,不久入黨。在部隊期間曾向王震旅長申請多次,后有蕭三贊揚他的“文學才能”,終獲批準離開部隊,來到延安。

      延安是中國歷史上最貧困偏遠的地區之一,共產黨的軍隊在萬里長征到達延安之后,逐漸發展壯大,在19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期,吸引了國統區和敵占區數萬名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他們歷經艱辛,懷著赤子之心,來到這片當時為許多進步青年所向往的“革命圣地”——其中也包括郭小川和杜惠。

      小川初到延安,放棄了原想去魯迅藝術文學院的初衷,于1941年元旦進入延安馬列學院(共產黨培養理論干部的高級研究機關,同年夏更名為中央研究院,1943年5月又并入中共中央黨校,成為黨校三部),作為其文藝理論研究室的研究生。

      他在延安總共生活了四年半多。在這里,他較為系統地學習了馬列主義,主要是列寧主義的理論基礎。學習的課程有哲學、政治經濟學、馬列主義、中國革命史、西方革命史、聯共黨史、黨的建設。研讀的書籍包括《共產黨宣言》《帝國主義論》《國家與革命》《列寧主義基礎》。

      在延安,他大量閱讀了文藝理論著作,和中外文學名著如《安娜·卡列尼娜》《被開墾的處女地》和《歐根·奧涅金》。

      在延安,他認識了許多朋友,并和其中一些結下終生友誼。

      延安是他的大學。整體來說,延安知識分子和知識青年就好像一大群不同學校的校友,以“延安文人”這一群體立于后世,絕大多數在新中國建立前后走上各自的重要崗位,發揮不同力量。

      當時氣氛寬松民主,條件艱苦卻快樂自由

      郭小川在延安的第一年,氣氛寬松、民主、活躍。他常和好友方紀、蔡天心、江帆、陳振球、叢一平、丁丹等,三五成群,在傍晚時分來到延河邊,散步談心,討論文藝,也朗誦詩歌,暢談理想。

      于藍說自己1938年10月來到延安的第二天一早起來,報到填表,“只見表格左邊寫著:‘中華民族優秀兒女’,右邊寫著:‘對革命無限忠誠’”,感到“從未有過的一種神圣感”!

      小川在延安后期寫過一段“延安生活雜記”,講他初到延安的印象:

      當時“延安最特出的地方,便是延安兩岸的男女了,因為女大在黨校對面,每天晚飯后和假日,在延河邊散步的頗不乏人。女同志的裝束,是藍斜紋布的帶耳朵的帽子,即使是好天氣,也把耳朵放下。最講究的要算圍巾,不過是追逐都市風而已。而男的,所謂浪漫派的長發,怪衣服(記得杜武加,□甲肩用麻袋做一外衣,下身著短褲去女大教唱歌去)。老實說,這期間便蔓延著自由主義的風氣了。作為人們的談料的,不是別的,而是文學與戀愛。文學與戀愛,二者這般密切,流行在人們口頭的語匯:是‘靈魂的美’,是‘文學氣質’……

      “男同志的最標本的服裝是白碴短皮襖,頸圍布的或毛圍巾。那年發的鞋子很好,是高筒的黑色布棉鞋,頭發挺長。

      “那時各校的生活并不好,很少吃饅頭、肉,白水、鹽煮洋芋。吃飯是在院子里露天,每一組一個瓷罐,小米飯常常挺硬,”(原文如此,未續寫)

      盡管條件艱苦,他們卻感到新鮮、快樂和幸福,對未來充滿憧憬。他有一首詩《晨歌》(寫于延安藍家坪)表達了這種心情:

      “我的延河/我是你的一條小支流呀/投奔你/自我從幻麗的夢里帶來的/笑的碎響/和低吟的/我的歌……//世界恩賜給你/少有的健康的樣子啊!/今天,你/你還憂郁嗎?/病嗎?/悲哀嗎?/呵/你是多么像一個英勁的騎士/驕傲吧,年輕的你!”

      幸福還來自恰逢其時的愛情與婚姻。小川和當時在延安女大高二班學習、還當過六班政治經濟學課代表、比他小半歲的四川姑娘杜惠相識相愛(歌曲《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仿佛是為他倆所寫)。他們都出自書香門第,文化水平不低(郭讀到大學預科,杜讀到高中),都純樸真誠、胸懷理想、不怕犧牲。熱戀一年多后,他們在1943年春節舉辦了簡樸而獨特的窯洞婚禮。

      在整風運動中改造思想,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

      1942年2月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書記處書記)、中央軍委主席毛澤東在延安中央黨校禮堂做報告《整頓學風黨風文風》,整風運動正式展開。不久,小川所在的文藝研究室停止業務學習,全力投入運動。1943年3月“審干”進入到“搶救失足者”階段,他被當時的情形搞亂了思想,真以為自己也參加了一個有“日本特務、國民黨特務、托派”的“紅旗團體”,馬上急哭了,并在坦白大會上坦白了——幸而組織上很快查清了問題,到1944年下半年做出結論:沒有任何政治歷史問題(1942年至1943年5月,沒有發現他寫出詩文。)

      杜惠出問題也是在1943年3月。蜜月剛過,各機關、學校一律斷絕來往,夫妻二人不能相見了。在棗園的西北公學,杜惠被錯誤地懷疑為“特務”,因她態度強硬,拒不認“罪”,被關押了兩年零四個多月,直到1945年8月16日小川離延北上的前三天,才得到審查結論:“沒有政治歷史問題,恢復黨籍,分配工作。”

      延安給予郭、杜二人的教育刻骨銘心,在他們人生觀、世界觀形成的青年時期(郭21歲—26歲,杜19歲半—25歲半),相當于一次靈魂洗禮與再造。他們改造了思想,豎立起革命的價值理念。

      小川在筆記本上這樣總結道:“這次運動的深刻教訓的初步研究:(1)最大而最沉痛的教訓,莫過于分辨材料,不能輕信。(2)大膽發言不等于在一切場合都發言,這一點必須屬從在黨的原則立場上。(3)黨的秘密與影響同志團結的秘密不可泄露。(4)不怕威脅的眼光,敢于堅持真理。(5)不知者不言,言必考慮。(6)不能廉價批評,也不可廢止斗爭,要善于進行。(7)檢查工作決離不開上下級的自我批評……(8)冷靜,冷靜,冷靜;誠懇,誠懇,誠懇。(9)語言文字,政治行為,不能大意。(10)慢戴帽子先說理。”(估計寫于1943年7月21日)

      杜惠在送走小川四天后回西北公學看望同學,在贈言里寫道:當我們——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以自己全心的狂熱,奔向真理、革命和無產階級政黨的時候,我們的生命之路只是開始!……我們要走入充滿責任感的現實生活,……防止那些舊的損害群體的個人意識在新的環境里的復燃,讓我們隨時找著勞動和團結人群。

      1942年5月23日,小川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他不是作為正式代表,而是自己主動跑去旁聽了第三次大會,聽了毛主席的講話,并在大合照中留下身影。此事一直未被注意,筆者不久前才發現杜惠說過:此會議“最后一部分結論時他(小川)參加了,聽的很認真”。(見楊不揚記錄的杜惠1982年在承德郭詩學術討論會上發言)并在延安研究學者高慧琳《群星閃耀延河邊》一書和梁向陽、姬乃軍等的文章中找到了證據。

      經過整風運動包括文藝座談會,延安的整個氛圍尤其是知識分子和青年群體的精神風貌,大為改觀。

      在延安寫作散文詩《生命的頌歌》

      在整風和文藝座談會之前,郭小川創作的詩歌現存6首,以散文詩《生命的頌歌》為代表作之一。小川的母親在他16歲時病逝,此詩從母親臨終的情景寫起,寫他從此珍視生命、憎恨殺人,卻又去無情地消滅生命,深刻質疑二者之間的尖銳矛盾以及殺戮的理由:

      “我永遠紀念著母親,紀念著她臨終的囑語,不是用記憶,而是用心。從此,我更珍視生命,珍視自己,尤珍視人群。從此,我就更尊敬一切造物者,尊敬創造,尊敬新生。從此,我憎恨殺人。

      “請不必提出那鋒銳的質問吧:——那你,為什么殺過人?不錯,我殺過人。——我曾流轉在戰爭的土地上,終日擎著槍支逡巡著,而且以一切智慧和勞力呈獻于殺人的謀劃里,襲擊伏擊,麻雀戰術,……一切殺人的有效的方案,都曾親手試探過。在每次火烈的交戰中,我敢說,沒有一回我不忠實于射擊,忠實于我的崗位的。在一場兇頑的搏斗后,我們曾瘋狂地歡躍在仇敵的潰敗之途上,打掃戰場,搜索武器,面對著橫倒在亂發般的草地上的僵尸,血,斑斑地流布著,在太陽的光熱底下蒸發著腥味,而我卻從沒有想過:——這也是生命呵!

      “頂多,他們不過是以生命做裝飾的無生物而已。因為他們是來給生命以災禍,以死亡和不幸的。

      “我歌贊母親……。我也歌頌生命。……而且,歌頌生命到永久,永久——即使死者都進天堂。……即使歌頌生命者被詛咒;或者被殺死。” (1941年冬首刊于延安《解放日報》)

      延安文藝座談會后,記錄大量寫作素材

      文藝座談會之后,小川作為中央黨校三部的研究員,在學習以外,大量收集寫作素材。在他留存至今的數十個筆記本日記本里,有一紅色布面的64開小本,封面老舊,紙質黃脆,寫滿密集的小字,估計是寫于1943年秋—1945年秋的數十萬字筆記。其中有十幾萬字,是33位冀中干部的講話記錄,內容為:冀中民兵斗爭史、民兵故事、民兵戰術,冀中地理氣候、風俗習慣、農業概況、衣食住行、會門和黨派及冀中地區“語匯集錄”,還有紅軍故事和民歌民謠。杜惠曾經寫道:

      小川這個筆記本中,計有52篇共十余萬字的敵后抗戰斗爭史實,是他在延安學習時聽報告的詳細記錄(1944年8月9日—11月9日)。筆記內容生動詳實,有許多具體事例和細節,反映了日寇的侵略罪行、敵后老百姓在黨的領導和八路軍的鼓舞幫助下創造的各種斗爭形式,以及與日寇與漢奸殊死斗爭、前仆后繼、堅持抗戰做出的巨大犧牲。報告人33位,有陳世才、吳克冰、陳在(再)道、薄一波、安子文、陳錫聯、一日本同志、張逢時、陳毅等。

      下面是一些筆記片段(摘自《郭小川全集》):

      冀中斗爭故事:方元村的工人自衛隊:方元村在滹沱河以南(深澤)二里多路,有工人130多,有石匠、木匠、雇工、刻戳子、鐵工、修車子的、當奶媽的,從12歲到六七十歲,以雇工為主,光參加自衛隊的有50多個,設排長、班長(十余人一班),是自動參加的青壯年。

      周健談自己(9月30日):“到四二年掃蕩,妥協的、犧牲的有一些,但以為有信心,犧牲了也光榮,烈士碑烈士塔很多,縣里有四烈士,自己以為死也光榮,家走也不一定不死,老百姓死的更多,烈士塔上有幾百個人。”

      王建勇談新樂(十月四日):“兒童有五不‘運動’:一不對敵實話;二不花敵人的錢;三不受敵人的哄;四不給敵人帶路;五不暴露洞口。校內兒童把這當歌唱,校外也知道。”“小學中有偽課本,到下午晚上進行教育,到夜里小先生進行抗戰課本(在洞里),遠處即在下午。”敵人晚上下午來,安莊小學教員等即堅壁抗日課本。敵教育科宋主任問有多少學生?他說有一百多二百多;宋問進行什么歌?他說唱胖娃娃歌,希望宋主任教新歌;敵人問是否上抗戰課本?小學生即拿出偽課本來給他們看。“婦女識字班也利用小組,也學大眾課本,政治教育以學習田振亞(民族氣節)為主。”

      紅軍故事:“紅二五軍長征時,有的就傳說是去蘇聯或與四方面軍會合,傳說紛紜,而又正好是往西走,又有時東繞繞,西繞繞,當走了二三月之后,有的戰士說:‘怎樣這樣久,還沒走出中國!’”“戰士們過平漢路的時候,有的就摸摸鐵路說:‘這是什么東西!’”

      紅軍歌謠:“穿的不愁/吃的是油/打起仗來不要頭。”

      民歌:“一圪瘩石頭不成墻,/三人同心有商量。”“雞叫起,半夜里睡/上大糞,挑好地/早鋤早撈出大穗。” “人人要生產/二流子不能閑串。” “茍池上裝鹽,延安賣,/換回棉花布疋來,/又能穿來又能戴,/‘饑荒’又能開。” “七十二行,吆驢受忙,/走路吃干糧,進店拍按賬。/連走帶尿,赤屁股上料。”

      根據筆記和過去戰斗經歷,寫出冀中故事詩《平原老人》

      根據收集來的素材,加上在八路軍的戰斗經歷,小川計劃寫作一組關于冀中斗爭的敘事詩。現僅存一首《老雇工——冀中故事詩之一》(后改名為《平原老人》),寫一個貧苦而倔強的老雇農,“3歲死了爹,8歲死了娘,15歲當長工”,是無兒無女的老鰥夫,被敵人逼迫指認村長的家;為了保護抗日的村長,他領著敵人來到自己家,眼睜睜看著他們燒毀了自己僅有的三小間住房:

      “敵人就是狼,/它到的地方必定荒涼……/一個白頭發的老頭子,/被綁在西村口那棵歪脖榆樹上。//……年輕的血在你渾身激蕩。/你是一顆熟透的麥粒,/老成、結實又硬朗。//八路軍來到平原上,你的日子才照進陽光。……好幾年的火一般的戰爭,/又把你和大伙煉成一塊純鋼。

      “……敵人退走了,/你也跟在他們的后面張望;/你數清了敵人的人數、武器,/看準了敵人是退回他來的方向,/你才轉回頭撒腿跑開了……//你問自己:‘我怎么報告呢?’/我說任務沒完成,/還叫敵人燒了我的三間房。’//……說著,說著,格格地笑起來了,/笑得眼淚順著臉往下流淌;/你沒有辜負人民的囑托,/快樂和仇恨一同在你的心里生長……”(寫于1943年6月,收入郭第一本詩集《平原老人》)

      1944年小川曾業余在中央黨校組織的戲劇演出隊工作。張驚秋說小川同志“除了參加普遍調查之外……,以極大的興趣搜集陜北民歌,他不僅采錄歌詞,還學會唱腔,每次開碰頭會,小川總要給我唱幾首新采集的民歌,共同欣賞評論。”(張《思想的浪花——在延安中央研究院》)

      總之,郭小川作為延安培養的宣傳干部和文學中高層領導之一,一方面努力實踐毛主席和黨中央制定的、以毛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為開端的宣傳和文藝方針和路線,為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階級斗爭服務,為工農兵服務;另一方面作為詩人,書寫人與人性,歌頌青春、希望、勞動與生命力,創作出寫人性、愛與死、忠誠與背叛等當年曾被抑制的非主流作品,從《生命的頌歌》一脈相承到《一個和八個》《雪與山谷》等長詩。

      但是,到人民群眾中去,到火熱的斗爭中去,把人民生活視為文藝創作永不枯竭的源泉等講話精神,是他一直踐行的,符合黨在一段時間內的方針政策,更契合他的天然本性和出身教養,這是他成為戰士詩人、人民詩人的堅實基礎和背景原因。

      郭小川與這一代革命知識分子的優秀代表,是中華文化傳統中的傲骨脊梁;他們的忠心赤膽,不是對權貴,而是為祖祖輩輩的父老鄉親、山林土地。

      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過去80年了,中國共青團成立過去100年了。讓我們今人,祝愿他們的英靈永在!祝愿他們的英勇精神、英雄氣質和理想信念,源遠流長,傳播廣布,鼓舞我們一代又一代的青年,照耀我們前行,“向困難進軍”,“把家鄉建成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