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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霧中河
      來源:《作家》 | 李晁  2022年04月20日13:37

      哭喊聲穿透霧氣,往拱橋下游移動,抵達河水轉彎的鐵路橋時,變成了哀嚎。前方沒了路,高聳的山崖收走了河岸線。女人癱軟下來,身后的幾只手沒有趕上女人,女人一把坐到露水濃重的草甸上,屁股落地,雙手就拍打起來。哭嚎聲在河谷里持續回蕩,一個中年男人在土路上高喊,快叫船,去下游。

      船在碼頭,碼頭在河的對岸,一艘躉船旁系著一排白色快艇和黑色皮劃艇。太陽還沒有升起,河面的霧氣將對岸的躉船遮掩了大半。

      躉船有人看守,一個叫朱伍的老頭住在船里,通往躉船的跳板前豎著一道鐵柵欄,柵欄門上著鎖,人喊起來,老頭驚醒,窗簾一撩,才看到一堆驚慌失措的人架著一個穿深色圓領衫的女人,女人僂著身子,一只腳懸空,有熟人喊,老五哥老五哥,快救人。

      老頭明白了,猛然翻身,去開門。

      一行人擠上躉船,躉船似乎也往河里沉了沉。女人又哭喊起來,聲音已經沙啞,有氣無力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喲……是旁人招呼起來的,老五哥,快開船,去下游撈人。

      老頭臉一沉,我不會開船,哪個會?

      人群里又嚷起來,哪個會開船?

      兩個青年沒吭聲,沿著躉船船沿跳進一只帶硬底的能容納七八人的皮劃艇里,皮劃艇掛著船外機,青年試了一下,船響起來,另一個解開纜繩,喊一聲,再來幾個。三個中年人跳進船里,還有人想出把力被老五攔下,夠了,不要擠了。皮劃艇很快攪起一片水紋,劃出一道弧線,離開了躉船。

      老五沖一船人喊,小心點。跟著才對周圍人講,又是哪家小孩?要收錢的,家屬去跟船老大談。

      人群里有人說了兩句,這時候還談錢,鬼迷了心竅。老五也不理,對癱在躉船頭的女人說,進去坐,許是人沖到下游,走不上來了,這種事也是有的,到下游只有水路嘛。這話倒有幾分安慰的力量,女人死灰般的眼神又燃起一點星火,無動于衷的是周圍人,誰都曉得,這幾率實在太低。

      男孩是夜里下水的,有人目睹,哪想整夜未歸,女人大早起來發現,一問人,就往河邊趕了。這是旁人講的,老五聽了沒有吱聲。

      陽光開始驅散山間的薄霧,照在河面上,雖是朝陽,也有幾分灼人。躉船上掛著幾套潛水用的防寒服,面鏡也一排排吊在躉船尾,很是醒目。這是馬老板口中的霧水打撈隊,專替人撈尸尋物,也只有老五知道,潛水隊另有活路,專乘夜色去大壩下的深潭撈魚,都是些大魚,七八十斤一條不算大,百來斤的有的是,運到省城和外省就能賣出大價。馬老板尋朱伍來守船也是有講究的,老五是他女人的本家叔叔,前年才過了老伴,剩他一個,就被請來守船了。

      因了這秘密,這里平日不讓閑人進,這次一下涌進這么多人,馬老板要是聽說,再是親戚,老五也很難交待。偏偏有人問東問西,那些新來的潛水員呢,白天都哪里去了,跟兩個去才好呢。

      老五說,我不曉得,我是守船的,你去問馬老板吧。老五只叫那人馬老板,外人也覺得好笑,問,馬老板不是你侄女婿?

      老五哼一聲,什么侄女婿,那是我能叫的?

      有人聽懂了,說也是,人家那么大老板。還有人手欠,潛水服挨個摸遍,里外看看,甚至有人把面鏡一把戴在頭上,擠眉弄眼的,老五簡直罵不過來,制止了這個又忽視了那個,老五一生氣,就開始攆人,只留了女人的兩個親屬,其余人都被老五轟下船去了。

      太陽逐漸升高,升到人的頭頂,老五才聽見船響,皮劃艇劈開深藍的河水,泛出一抹白,打河水拐彎處駛來。老五站在躉船頭眺望,女人聽說船來了,又哭著從艙里出來,岸邊還蹲著幾個湊熱鬧的人,像一群烏鴉圍著,大伙的目光都開始朝皮劃艇聚攏。

      皮劃艇減速向躉船緩緩靠近,艇上仍只有那幾個人,一個年紀大的搖搖頭,沖躉船上的女人說,找到楠木渡去了,沒有,已經告訴碼頭上的人,你不要急。幾個人臉上都曬出油來,一一上了躉船,都帶著失望和懷疑的神色,岸邊幾個人見船里空空如也,抱怨幾句也就散了。女人被人勸著走上碼頭,留下一個親戚慢一步對老五講,要收多少錢,回頭給你送來,她是橋頭陳老四家的,郵局旁邊開商店,他男人在外跑運輸,你曉得吧?老五并不清楚,但也點點頭,先去報案吧,再找找。

      人走盡后,碼頭恢復平靜,連河水都跟著靜默。這河其實叫江,但霧水居民都管它叫河,并不因它在地圖上的江名與流域而高看一眼,說到底,它是匯入長江的,在大家眼里,只有長江才配叫江。河的上游有座水電站,六十年代開始修建,鎮子因此繁榮。河雖叫河,但霧水人稱河兩岸作江南江北,鎮子的核心在江南,就是碼頭對面那片徐緩地帶。

      時間不早了,老五等著人來交班,船隊的人不定什么時候來,來了老五就可以回家了,等夜里再過來。

      今天來的人晚,老五也沒有不耐煩,小孩的事讓他還沒有回過神。這河每年都收人。老五唯一的兒子二十年前就這樣去了,找到已是下游老遠的位置,一個叫老鷹巖的地方,那時哪有快艇這種東西,是老五和上頭四個哥哥劃木船去下游撈的。老五想到這,心里還空落落的,煙頭丟了一地。

      喲,五哥,一個人抽悶煙啊。管船隊的吳家老大過來,吳大和朱伍雖差了一把年紀,論起來矮一輩,但他管朱伍叫五哥。

      老五清清嗓子說,上午有人來用船了,去了趟楠木渡,人家會把錢送來。

      吳大沒有在意,遞一支煙給老五,一大早用什么船,散客?

      老五搖搖頭,去撈人的,沒看到,就回來了。

      又是哪個沖下去了?吳大見怪不怪,一口煙剛噴出來,河面一陣風起,將那煙全撲回吳大臉上,吳大連聲咳嗽起來,罵一句說,給老子,陰魂不散,說都說不得。

      跟來的人笑,說,神得很噢,老話說,寧可欺山,不可欺水,真是沒錯。

      等風過了,老五才講,說是橋頭陳老四家的,只來了個婆娘,人又找不到,就回去了。

      吳大驚訝,陳老四家兒?我曉得那娃娃,水性好得很,大壩放閘還去撈魚,回回手不空,怎么會?

      老五不說話,這話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論水性老五的兒子又何其厲害,雖小,過河卻只靠一雙手腳,麻溜得很,像書里講的“浪里白條”,還不是遭了道!

      吳大隱隱想起老五的心事,就不再講了,船隊里的幾個人更是漠不關心,在船艙里打起牌來。

      老五走時對吳大說,記得收錢,說了會送來的。

      吳大扭頭,看著走上跳板的老五,說,五哥,這就不要你操心了,放心,不會收的。

      老五步上碼頭,條石臺階與公路相連,公路邊還建了一片停車場與觀景平臺。一家酒店沿著河岸建起來,臨河一面一式的玻璃幕墻,像一排排盒子,老五看來簡單得很,價格卻貴得嚇人。這是馬老板的新產業,叫作民宿,名字也取得稀奇古怪,老五都念不齊整,對人講過,不就是旅館嘛。

      老五的嘉陵停在觀景平臺上,陽光下渾身發燙,坐墊上掛了一夜的露水蒸發得只剩下斑點,卸了鎖,老五還是跨上去,虛著屁股坐,一次只坐一邊,車動起來,也就涼快了。

      老五的家在江北盤山街頂上,就是碼頭后的山巔,之字形山路是210國道一段,兩邊擠擠挨挨建著飯館旅店,從前最是熱鬧,來往車輛打尖住店,少不了在這里停留,而今兩條高速穿越鎮子,一條更架起特大橋,高達一百九十米,直接躍過了鎮子,江北從此蕭條起來。

      老五從前也開飯館,和媳婦一道經營,自己做廚師,因了這門前的路,過了幾年扎實日子,后來國道上的車眼見著稀疏,尤其貨車和班車,半天聽不到響動,加上媳婦歷來體弱,趕上一病,老五就關了店,去江南的胖妹酒樓打起了工,還是做廚師,做霧水特有的豆腐魚。為這,自家侄女馬老板的婆娘還講過閑話,說叔叔去哪家不好,偏偏去胖妹家,也不和我們打個商量,我家老馬臉往哪里擱?馬老板也是做餐館起家的,開著霧水第一大豆腐魚館,就在江南橋頭,上風上水的第一家。雖這樣,老五也沒走這條門路,偏偏去了后起的對手家,也因為這,兩家多年不再走動,直到老五年紀大了,腰桿挺不住,被掃地出門,才去馬老板手下守起了躉船。

      家里空得能發出回聲,老五打開門板,讓空氣對流,自己坐到靠巖壁的后陽臺上,看著陽光下閃爍的鎮子和那條碧藍到發烏的河流,河水沒有表情,老五卻有。就著泡菜和一碗涼拌折耳根刨完了炒飯,老五就鎖了門,往后山去了。繞過山頂的江北中學,老五往溝子里走,那里有片自家的地。這一面背河,顯得更熱,田坎也硬邦邦的,老五走得歪歪扭扭,老五懷疑這是船上呆久了的原因,身子抑制不住地想要晃一晃,用自家的晃來抵消河水的。老五摔了一跤,有預感似的,一腳踏空,滑到田坎壁下的旱地里,身子倒沒摔著,地是半荒的,豎起一根根沒人照料的玉米桿,地下是雜草,長的是苦蒿短的是野豌豆,有了草一墊,等于鋪了床棉絮。

      老五從地里爬起,哭笑不得,干脆罵一句,來看你娃,還整老子!這話是說給不遠處的墳聽的,一陣風過,颯颯又止,像是回應。老五看著山溝對岸綿延開去的群山,又得意起來,是個不錯地方,一覽眾山小嘛。

      老五有一陣沒來了,不是碰到今天這事,老五也不愿意來,來一趟,又能怎么樣呢?老五與兩座墳一一對視,想起從前的一鱗半爪,婆娘的還記得清楚,兒子的就有些飄散了。

      算了算了,又來這里做什么。老五覺得今天沒個主兒了,想到哪里算哪里。陳家兒子的事,老五也不打算講,沒著沒落的事,老五不想議論。看了看墳,到處都還好,也就回去了,仍走得一搖一擺的。

      老五早早趕到碼頭,躉船上忙碌著,趕上周末,游客一撥撥從下游乘快艇上來,一時間熱鬧得很,老五倒不知所措了,像個外人。

      是吳大看見說,五哥,來得早了點嘛,還沒收工。

      老五說,你忙你們的。

      吳大問,吃過沒有,等下跟我們一起?說完才聞到老五身上散過來的酒氣。

      老五搖搖頭,你們去。

      吳大問,家里來了客?整了不少酒嘛。

      老五笑一聲,來哪樣客,我就是客。

      吳大停一停,還是說,小子還沒找到,下午來人包了艘艇去下游了,怕是要去構皮灘,現在都沒消息。

      老五像是專來聽這信兒的,聽了也不評價,只是點頭。構皮灘是座新建水電站,才開始蓄水,從這里過去是唯一水路,沒有支流,人不會跑到其他地方去。

      老五借著酒力坐在躉船邊,一直坐到夜里,河水的聲音大起來,四周都暗了,只有鎮子迸出燈火,迤邐如山火,群山只剩下輪廓。

      潛水隊的人還沒有來。

      潛水隊一共四個人,只有一個是霧水人,大名叫戚邦德的,大伙叫他老戚。老戚剛過四十,不算年輕,卻愛打扮,不同花襯衫配短褲跑鞋,襯衣領口還插一架墨鏡,油光粉面的,據說腦子更靈,從沒有在水里討過生活的他卻替馬老板覓得了這生意。

      以前沒人敢去大壩基坑撈魚,想都不敢想,基坑是禁區,不準任何船只人員靠攏,畢竟頭上是一百六十多米的大壩,是喀斯特地區第一座大型拱型重力壩,早年還有武警看守,可老戚七柺八拐攀上了電廠保衛科盧科長,兩下一勾搭,就覓得了特權,只是船仍不能開進基坑,只能停在電廠油庫下的回水灣里,人和設備要沿著碎石河岸摸進去。夜里操作風險不小,收魚也麻煩,后來老戚干脆把船悄悄靠過去,竟也沒事,一伙人就這么干起來。其余三個都是潛水員,從廣東請來的,幾個人組隊做了半年,收獲不小,也不定每天都出船,要等盧科長信號。老戚講起來,牛皮哄哄的,說七八十斤往下的從來不摸,麻煩得很。

      眼下正趕上出活的好季節,汛期里,大壩常放閘,大魚被沖下不少。從庫區里沖下來的魚,除了昏迷的會浮走外,其它的都縮在基坑的深潭里,只有這里的水深,溫度也較外頭低,真正的大魚是不會隨流水輕輕易易跑出去的。老戚的夢想就是逮住一條兩百斤往上的,庫區里的魚幾百斤的多的是,興許就會沖下一條兩條。老戚一講起,老五只能咂舌,這么大魚都成了魚神了。老五隨口說一句,這種魚怕是抓不得喲。老戚很不以為然,說,反正都是要死的,還不如做奉獻。老五不好說什么,自己干了半輩子廚子,經手殺的魚何止百千條?這時候出來打抱不平,只能被人笑話。再說,這可是馬老板的生意,他才是幕后老板。

      馬老板也不常來船上,頭幾次起貨,他趕在天亮前來看成色,果然意外,百來斤的就弄了四五條,有草魚、翹嘴、青龍棒和花鰱,有條一百四十八斤重的青龍棒直接被馬老板運到省城分店養起來,作為炫耀鎮店。

      不滿歸不滿,船還得守。今晚老五意外睡得沉,是那半斤酒的效力,一個人喝,再少的量都覺得多,何況是半斤,加上年紀,酒力就翻倍了。潛水隊來時已是凌晨兩點,幾個人窸窸窣窣做好準備,就往上游去了,老五也是起夜才發現系在躉船邊的那艘大皮劃艇不見了。

      被吵醒是天快蒙蒙亮,氧氣鋁瓶的撞擊聲,水下標槍拖拉在躉船上的刮擦聲,一尾尾魚擺動的砰砰聲,讓老五醒來。艙外的老戚更扯起嗓子唱,大太保亞賽過溫候貌,二太保生來韜略高,三太保上山擒虎豹,四太保下海能斬蛟——媽的,說的就是我們啊。老戚大笑,其他三個悶不作聲,許是累了。老五沒想到老戚還會這手,可見今天收獲不小,撈了票大的,只是老五懶得起來看,碼頭上接應的人也到了,一趟趟把魚搬上去,一個個搬得齜牙咧嘴的。人散后,躉船上還頑固地飄蕩著一股濃重的魚腥味,幾套防寒服又吊在了晾衣繩上,水滴打在躉船邊的鐵皮上,滴答作響。

      天色亮得慢,一點點暈染,光如同漣漪般徐徐蕩過來,是遠處的太陽掉進了夜色,引起震蕩,可蕩到這里就是強弩之末了,仿佛船靠了岸,不動了。等積蓄的光源真正撕開一角天幕時,才開始加速,口子越大,涌入的光也就越洶涌。

      老五起身燒了壺水,從柜子里掏出一碗泡面,準備吃個早點的早餐,酒意散了,人就容易餓。

      面還沒泡好,老五晃過窗口發現一個人,一襲白色連衣裙在河面初升的霧氣中若隱若現,女人站在碼頭的最遠端,再往前,就是亂石灘了,不注意還以為見了鬼,可那確實是個女人。河邊的風拍打著女人的裙擺,像一朵打上岸來的浪,女人不動,老五看了一會兒也就扭過頭去,等待面在碗里慢慢變軟。

      碼頭上的民宿一營業,各種稀奇古怪的人就來到這里,老五見怪不見。去年還見過一個來這里尋短見的,直接從觀景平臺上跳進河里,七八米的高度,沒有一絲猶豫,筆直栽下來,幸虧碼頭做過深挖,炸了礁石,不然后果不堪設想。那也是個女人。老五沒有下水,是吳大一個猛子扎下去把人撈起來的,撈起來了,女人也面無表情,沒有道謝,更沒有哭,好像只是下河洗了個澡一樣稀松平常,甚至沒留下一句話就往碼頭上去了,第二天才聽說女人從公路橋上跳了下去,當場就砸死了。想到這,老五還覺得有些怕人,一個人怎么可以這樣不在乎,還是個女人。

      抽上一支煙,泡面也快好了,辛辣味絲絲縷縷從蓋著的碗沿口飄出來,老五正打算下筷子,穿白裙的女人就飄過來了。通往躉船的柵欄門沒有鎖,是老戚他們忘了,女人徑直穿過跳板,來到躉船上。老五左右不是,只好在艙里咳嗽一聲,也不講話。

      女人聽見老五的響動,便呀了一聲,說,原來有人啊。也不敢貿然進艙里,只在躉船中空的穿廊左右看看,見到吊在繩子上的防寒服和蛙腳,女人才驚嘆起來,噫,這里還有潛水項目。

      老五很想先吃一口面,可女人絲毫沒有走的意思,還在東瞧西看,老五就沒忍住,腦袋探出門說,這里不搞參觀的。

      不參觀?那你們牌子上寫的是什么?女人很鎮定,指了指頭頂,躉船上確實架著一塊廣告牌,寫著游覽項目和收費標準。女人舉起的指尖鮮紅欲滴,再一看,每一只都一樣,像落了幾片濃艷的梅花。老五感覺不舒服,半天才憋出一句,現在不是時候,船隊的人還沒有來,現在不營業。

      女人也不管,跟著一笑,你們這里大半夜還打魚?全是大家伙,這河里有這么大的魚么?女人說得慢條斯理,老五就知道碰到個難纏的,肯定起了大早,又或許整夜沒睡,望到了老戚他們。

      老戚也太不利索了,一次比一次起貨晚,這么貪心,遲早要出事,老五預感不好,對女人也沉下臉來,走吧,要坐船,等他們來了再說。

      女人說,我又不坐船,船有什么好坐的,無聊!又問,你們這里還有潛水項目,很高端嘛,要玩就玩這個。女人的問題簡直越來越多,老五有些接不上話,走吧,這里沒有你說的項目,都是打撈隊用的。

      打撈隊?女人又笑了,笑得意味深長,打撈什么,又沒人沉金子,這么大水,能撈什么東西。

      撈尸。老五干脆吐出一句,希望能嚇住女人。

      女人果然撇撇嘴,臉上有一瞬的嫌厭,這神情老五很是滿意,可很快,女人哼了一聲,想騙我,一股子魚腥味,你自己聞不到的?

      老五頭痛,說不過女人,干脆轉身進艙,讓女人看個夠。這時間面已經泡過了,水被吸掉一半,面半干半濕團在紙碗里,吃起來就沒有滋味,像吃一口口豬腦水。面吃完,女人不見了。

      霧氣又升起來,老五知道又是個晴熱的天,才起床沒多久,吳大就火急火燎來了,手臉都沒洗的樣子,皮鞋不知踩到哪里,一腳的泥。吳大上船就說,五哥,小孩找到了,晚上打了電話來,沖到構皮灘去了。

      老五就曉得孩子沒了,一口濁氣從鼻腔里長長嘆出來。

      吳大說,聽講也沒個全尸,眼睛被山里猴子挖掉一只,不成個樣子。

      老五給吳大遞過一支煙,先給自己點上,一口濃烈的煙霧噴出來,跟著是另一口,老五說,別讓孩子娘看見。

      吳大說,放心,備了尸袋下去的。

      話到這里也就打住,兩人各自坐在板凳上,望著河面,河水顯得無辜,流得悄無聲息。等兩支煙分別燃盡,吳大才又開口,五哥,要不先回吧,人我來接,家屬也快過來了,肯定又是一頓亂。

      老五說,再等等吧。

      船隊的人陸續過來,吳大想起什么,掏出電話吩咐,快去老街買掛鞭炮來。

      家屬一齊涌來了七八位,里頭沒有女人,老五松了口氣。那個一臉死灰穿著長袖襯衫的男人就是孩子的爹了,老五一看膀子就曉得,男人的一雙手臂像是要從襯衫里炸出來,老五開飯館時見過不少這樣的司機,說是司機,其實也是苦力。男人不講話,誰也沒有去打擾他。

      可左等右等,還不見船來,八月的陽光又開始蒸烤這片河谷,只有河水全不在意,這會兒正氣勢洶洶地往下游奔走。躉船上一時容納不下這些人,其他無關緊要的都自覺呆在岸上,一個個都磨皮擦癢的,又不好妄動,一雙雙目光頻頻望向河水拐彎的地帶,也該來了,有人說。

      確實來了。

      人群一下躁動,老五一如既往站在躉船頭,曬得有些頭暈。皮劃艇一靠攏,所有男人面色凝重,大伙都憋著一口氣,若是添個把女人,早就攪翻了,哪會這么安靜。老五看見孩子的爹第一個跳進艇里,隨后吳大攔在船舷,說不要上人了。艇里是四個一臉黝黑的男子,開船的是船隊的小姜,把船一別進躉船的灣口,人就癱下來。男人踏進艇里,尸袋在艇中間又晃了晃,艇上人的目光自動望開了,只有艇外人探著腦袋盯住袋子不動,一些人還屏住了呼吸,怕聞到什么。孩子的父親站在艇里,似乎還不習慣河水的晃動,一邁步差點滑進水里,還是旁人拉住,將男人穩定下來。

      一個人率先拉開了尸袋,只拉出一條小口,是頭部方向,讓男人查看。陽光乘勢而入,老五也望見了那張臉,蒼白得如同被冰凍過,一只眼塌陷著。男人的身軀瞬間矮下去,不知怎么辦才好,直到拳頭開始擂擊艇板,咚咚直響。艇板是鋁制,刻著防滑線,可男人一拳打出一個窩來。是老五先喊起來的,莫亂,先上來,把娃娃接上來。

      吳大順勢而動,作勢拉起男人,湊在男人嘴邊說了句什么,老五聽見一句,已經回來了回來了。等藍色尸袋被眾人舉起交接到躉船上時,老五才猛然聽見鞭炮響,因了這,仿佛一道提醒,男孩父親再也抑制不住,在鞭炮聲的掩蓋下痛哭起來。

      老五也不禁團緊了大手,指甲嵌進肉里,想到當年的自己,一晃二十年了。

      一行人抬著尸體走了。

      老五還留在躉船上,打算問小姜,人是怎么發現的?吳大就拉過老五,五哥,今天就不要上船了,等明天請師父驅一驅祭一祭再來吧。

      老五想想,要得。

      夜里,老五躺在自家床上,多少夜沒睡這床了,床很穩當,也不再有河水的腥味與潮氣。老五以為能睡一個好覺,沒想半夜噩夢纏身,一道模糊的女聲降臨,不斷沖老五喊,快點走,莫回來,千萬莫回來。老五不懂什么意思,形勢急迫,聲音急切,又不斷循環,敲擊著老五的耳膜。老五在夢里倉皇奔路。夢的結尾,老五才看見他了,那個人,還是小小的模樣。

      老五回到船上才又發現那個女人,正是黃昏時分,西邊大壩頂上積聚著萬千霞光,兩岸邊一時冒出了更多的人。女人在躉船邊游泳,老戚也在,兩人在水里說著話。躉船上還剩了兩個開船的小伙在打掃衛生,看得出來打掃得心不在焉,兩人不時議論一下,見老五來了,也就閉了嘴。

      五叔來啦。一個人沖老五喊。

      另一個說,熱得很,洗個澡再回去。

      老五說,我來收拾,你們洗。仿佛就等著老五這么說似的,兩人很快丟下掃帚撮箕,撲通兩聲,老五還沒看見水花,兩人就插進水里,扎了個很深的猛子,冒頭時離躉船有二三十米距離,遠遠超過了水里的女人。

      又是她。老五也懶得招呼,掃起地來,把垃圾倒入一只黑色塑料袋里。

      老戚卻開始在水里邀請,五哥,你也下來洗個,舒服得很。

      老五搖搖頭,水涼了,你以為我還是你們,一天火氣大得很。

      說來也是奇怪,沒有人見老五在河里洗過澡,霧水人從不管游泳叫游泳,只叫洗澡,好像這河就是個天然浴池。

      老五一回答,女人倒先笑起來。女人憋一口氣扎過來,從躉船邊的扶梯上爬起,躉船頭還掛著一張碩大的白色浴巾,女人一上船就甩了甩腦袋,很快用浴巾把身子裹起來,老五聽見河里一聲口哨響。

      老戚也靠過來,仰著頭說,就走了啊,再洗洗嘛。

      女人說,下次記得叫廣東佬教我潛水。

      老戚笑,我也可以教嘛。

      女人哼一聲,看你也不會。

      女人正對著老五,開始用浴巾擦頭發,手一抬,身上就打開了一個口子,老五看見被比基尼泳衣粗粗遮掩的身體,白森森一片,也就扭過頭去。

      女人對老五說,你連游泳都不會吧。

      老五也不惱,還是那句,快走吧,天就晏了。

      河風是有些大了,天邊的霞光也一點點弱下去,太陽走遠了。

      老五也對河里人講,你們也快點。

      老戚顯然聽見了女人的話,跟著喊起來,五哥,你不會水啊。

      老五有些臊皮,吼出一句,老子不會,老子洗澡時,你們還在穿開襠褲。

      女人冷笑一聲。

      老五一愣,這聲音很是熟悉,好像哪里聽過,但也不管,又催促起來,快點走,船也要打烊的。

      女人很不滿地趿上拖鞋,對老五說,我高興了就來,高興了就走,馬老板允許的。

      老五聽了,人就定住,不曉得女人什么來頭,和馬老板有什么關系?女人裊裊走上碼頭,走得慢,好像此刻的跳板成了塊T臺,不得不展示自己的身姿,那塊浴巾不知什么時候被女人圍在了腰上,故意露出尖瘦的背后,肩胛像兩把倒插著的匕首,河里又傳來兩聲尖銳的口哨。

      等河里人上船來,老五才問,那個女的是哪個,沒見過,還認識馬老板?

      老戚正歪著腦袋單腳跳,跳兩下說,你不知道,她是馬老板請來管旅店的。

      另一個小伙就笑了,管個鬼店,看她那樣子,是馬老板請來睡覺的吧。

      老戚癡癡望著女人走遠,又回過頭來狠狠剜一眼對方,狗日的,屌毛都沒長齊,不要亂講。

      因了小孩的事,潛水隊一連幾天沒有出活,這天才踅摸過來,來得早,四個人一來就縮進另一頭的艙里打起牌來,麻將撞擊聲一直響徹后半夜,還伴著哄吵,屬老戚和一個叫作黎家輝的人嗓門最大。

      幾個人丟下牌時,老五剛好起來小解,老戚也過來放水,嘴里含糊地喊一聲,五哥。

      老五問,今天要去?

      老戚說,晦氣,我早說了不能讓小孩從這里上,狗日的吳大就是不聽老子的,可以直接開到對岸找個地方上嘛,不是馬老板喊停,早就出活了。

      老五說,你也信這個?

      老戚冷笑一聲,我不信,是馬老大信嘛,還讓停兩天,說是找人看了日子,我是等不起了。老戚吭哧吭哧,一口痰惡狠狠啐進河里,哪有這么邪祟,老子才不信。

      幾個人開始換裝備,不多久,老五就聽見船響,仿佛也憋足了勁兒似的朝上游去了。

      老五回到艙里,繼續迷迷糊糊睡起來,直到窗外鐵板啪啪直響,一個人喊起來,五哥、五叔——聲音有些語無倫次,老五才醒來,以為來了賊,翻身就出門,屋外暗,沒開燈,艙里的燈光將將只夠老五看個輪廓,一個人被人按在地上,兩雙拳腳正簌簌落下。那人開始哀嚎,一聽是老戚,老五一把摁亮躉船頂的燈,開始喊,住手!

      兩個人同時用血紅的眼睛回視老五,那個叫黎家輝的用一口蹩足的普通話講,老頭,你不要管。

      老五說,都是自己人,有事好好說。

      對方根本不理睬老五,照著又是一腳踹到老戚身上,老戚殺豬般嚎叫起來,聲音雖夸張,老五還是生氣了,沖上去按住那人說,這是什么地方。老五平日和這個家輝說過話,屬他年紀大些,關系雖談不上好,也不惡。老五說,兄弟,有事好商量,不要打人。那人指著地上的老戚,不打人?我要打死他,我們出來是三個人,現在只有兩個了,不找他找誰?

      老五這才發現回來的人里少了一個,頓時心驚,問老戚,還有個呢,那個小黃呢。

      老戚的臉涂了一地的灰泥,像張鬼臉,好不容易爬起來,手背先擦擦臉,確認臉上沒有受傷,嘴里還罵罵咧咧的,見老五盯著自己,老戚才說,死?了,還說自己功夫好,好個屁。

      老戚這么一說,另兩個又要逼上來,老五還呆呆地站在中間,咋個就死了?老五一下短了氣。

      淹死的,氣管被魚割斷了,老戚說,他自己倒霉,還想算在我頭上。你們要算賬,我馬上給馬老板打電話。

      老五明白了,來不及說什么,扔下撥起電話的老戚,慌忙繞過兩個余怒未消的潛水員,到躉船邊去看人了,皮劃艇系在躉船邊,河水震蕩,那人身著防寒服像條黑魚一樣在艇里微微搖擺。

      馬哥,不好了,出事了……那頭傳來老戚倉皇的聲音。

      老五的預感靈驗了。

      這晚馬老板沒有出現,來的是他的司機,一上躉船就對老戚說,馬總在外地,我來處理。幾個人進艙里談起來,老五一直站在船沿上看著靜靜躺在皮劃艇里的人,那人叫黃小恩,和兒子一年的,今年才三十,老五因此印象深刻,小伙子特別中意自己的發型,是染過的,平時爆炸般奓在頭頂,現在那濃密的發絲根根貼服在頭皮上,再也飛揚不起來。他是黎家輝的徒弟。老五往日見到這個不大說話的小伙,總像看見自家兒子。小黃還沒有結婚,老五曾過問他,怎么還不娶媳婦?小黃就笑,講一口軟軟的圓潤的話,說,冇錢啦,我們那里彩禮不像你們這邊,幾千塊就可以搞掂。老五聽了也不生氣,還逗過他,那你從這里娶一個走好了。小黃的小眼睛里就射出光來,也不是不行啦,你給我介紹介紹。這一幕還恍如昨天。老五點燃一支煙,隨手擺在躉船邊,又怕風吹走,就抓過一塊木板壓在煙嘴上,煙頭在河風下自行燃著,一明一暗的,老五也給自己點上一支。

      艙里的人談了好半天才出來,老五還蹲在船沿,想著小黃那個無法實現的愿望,心里氣餒。夜里潮氣升起,那個叫大龍的司機很快指揮著三人抬起尸體,老五看著他們一點點將小黃像搬魚一樣搬起來,老五不動,像當年幾個哥哥把兒子的尸體撈起,老五也沒有動一樣。河水拍打著躉船,老五聽見沿岸的蟲鳴,什么東西撲通跳進了水里。等幾個人往碼頭上去了,大龍還沒有走,朝老五遞過一包煙來,說,五叔,今天的事,不要對人講,馬總不會虧待大家。

      老五看都沒有看他,眼睛只是照著面前模糊不清的河水,這水黑漆漆的,又瀝青般泛出光亮,像團惡水了。老五慢吞吞地說,人死,是大事,什么虧待不虧待。

      大龍說,曉得,肯定通知家屬,正常賠償,不會搞其他事,你放心。

      老五說,諒馬老板也不敢。

      人走后,老五又是一個人,河面刮起一陣不尋常的大風,吹得船頂的廣告牌嘎吱作響,有什么東西從頭頂簌簌飛過,直到風停,夢里的那個聲音才又清晰起來,莫停喲,快走快走。

      天涼下來,河面的霧氣都變作了寒氣,船上漸漸呆不住人,老五有了去意,該換個年輕的來守船了。老五對馬老板提出,馬老板在電話里說知道了,會找人來替的,語氣平常,聽不出什么,也沒有挽留。

      潛水隊還沒有散,老五也覺得奇怪,老戚和那兩個人很快和好如初了,甚至黎家輝已經開始教老戚潛水。聽吳大說,錢是賠了不少,馬老板出了大頭,老戚也填了些。馬老板跟著就退出來了,說是忌諱,犯水。眼下潛水隊只是老戚的。老戚也戴上了面鏡和蛙腳,開始在向晚的河水里載沉載浮了,說是訓練,有時那個女人也在,跟著一起玩。

      老戚出活越來越頻繁,不再顧忌,老五知他性子,還勸過,說慢點來,何必這么急,魚不是這么打的。老戚倒嚷嚷起來,說自己被馬老板擺了一刀,本來是他的生意,自己倒貼進去了,小黃死,我出了八萬,馬老板家大業大,拍拍屁股走了,我往哪里走?老戚一腔悶火,說得憤怒激昂,老五就不說了。

      再次出活女人竟也在,跟著一行人摸上了躉船,老五聽出一道女聲,在窸窣地問這問那,好奇極了,老五警覺,一下闖出去,女人見了他也不回避,她知曉了老五的身份,可也不喊他。

      老五見女人杵著,就問,你來做什么?

      女人沒有講話,一只手卷著鬢角的發絲,是老戚站出來說的,跟我們去玩玩,你老哥就不要操心了。

      胡搞!老五喊起來,這是玩的?老五站在躉船中央,一把擋在女人面前,語氣先緩下來,姑娘,你不要糊涂,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女人也不看他,好笑,我做什么要你管。

      老戚也拉扯起老五來,說五哥,又不干你的事,現在我和馬老板沒關系了,你嚇不倒我。

      老五甩掉對方的手,火氣騰地升起,你就好了傷疤忘了痛?小黃是怎么死的,你不要再害人了,今天這姑娘要是敢走,你們的事就做不久。

      老戚沒想到老頭會這么說,簡直要跳起來,她又不是你家姑娘,你管這么多!腿長在人家身上,想走就走,誰還攔得住?

      老五不聽這些廢話,仍對女人說,姑娘,開不得玩笑,這河不是讓人耍的,哪個耍哪個要出事,你信不信?老五的話有些危言聳聽,女人就猶豫了,一猶豫,換好裝備的黎家輝就不耐煩起來,手中的標槍跺著船板,對老戚說,戚老板,今天還去不去的啦。老五又盯著他,這個人才死了徒弟,還不收手,積極性竟比從前還高,老五就有些看不懂了,凡是老五看不懂的事,預感就不好,但也不管,今天老五只是想攔住面前的女人。

      老戚是個急性子,經不起人催,見老五鐵了心,知道拗不過,女人也一下不動,眼神開始淡漠,老戚只好喊,算了算了,我們自己去,掃興!等上了船,開出一段,老戚還盯著碼頭,望著女人和老五站在躉船上的模糊身影,這才罵出來,死老鬼,活該絕后。

      等皮劃艇的聲音弱下去,河水的聲音大起來,老五才松了口氣,女人還站在躉船頭,風過,很有些落寞的樣子。老五說,走吧,該回哪里回哪里。

      女人說,我想走就走,不要以為我會感謝你——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英雄?

      老五說,我是什么不打緊,我只曉得你怕了,怕了好。

      女人笑起來,是你自己怕吧,我只是不想去了。

      老五說,說得對說得對,我是怕了,這個年紀,什么都怕。

      女人說,他們說你兒子也是淹死的,那你還來守船,這你又不怕?

      老五望著女人,月光下一張臉像剝了殼的水煮蛋,是好看。老五軟下來,說,不相干的,我又不和河有仇。

      不和河有,和哪個有?女人追問。

      老五被問倒了,一時啞住,最后說,走吧,不早了。

      女人說,你就曉得趕人。

      老五不作聲。

      女人無趣,氣鼓鼓走掉,走得叮叮咚咚的,一只紅牛罐被女人一腳踢到水里,直到身后傳來柵欄門被吱呀關上的聲音,女人才回頭,想看看老五,可躉船上的燈立即熄滅,整個河岸陷入薄薄的月光里,泛出淺淺的銀灰,河水正巨蟒般翻滾而下,女人只看到一個影子。

      沒有人來接老五的班,老五著急,一問才知道,馬老板竟把躉船所有權賣給了吳大,碼頭上的事他早不管了。吳大是想借此留住老五,實在瞞不住了才說,有你老哥在,他們不敢太放肆。

      老五曉得是說老戚他們,還是搖頭,說你不曉得,以前我住山上,就羨慕你們這些住在河邊的,現在倒想回去了,你說怪不怪。

      吳大知道留不住,說,也好。跟著打趣起來,他們說你不會水,是不是真的?

      老五神秘一笑,你不要告訴他們。

      真不會?吳大說,那你敢看船。

      老五說,看船嘛,又不是在河里看,以后我就不來了。

      吳大點點頭,說要得,我也不敢要你看了。

      老五記得離開船上那天是個清晨,霧正濃,不是夏天里河谷地帶的薄霧,而是鋪天蓋地的大霧,整個鎮子都籠罩在白蒙蒙的霧氣里,秋天了。老五步上碼頭,迎面撞見一群人圍在旅館的白色房子前,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霧氣,好個不要臉的騷貨,馬東明還不能滿足你……一個聲音立即回應,你算什么東西,來闖我的屋,我做什么干你家老馬什么事,我是他娶回來的?給你一家做小么?你自己守不住男人,跑我這里來亂咬……老五沒明白怎么回事,恍惚中就被人拉過,五叔來主持一下,我們都攔不住了。

      老五往人群里看,卻看不出什么東西,問,搞哪樣,大早上的。

      那人講,你侄女來捉人了,本來是捉馬老板和店里新來的女經理,哪想捉出戚老板和她了,你侄女正在替馬老板出氣喲。

      老五迷糊了,老戚,戚德邦?

      那人說,是戚邦德嘛,膽子硬是大喲,馬老板的女人也敢碰。

      老五不吭聲,想上前勸勸,又不想見女人尷尬,干脆揮手說,我不管,你們也散了,湊什么熱鬧。

      老五騎車走掉了,頭也沒回,沒過多久,天還沒有涼透,就聽說老戚戚邦德被一桿標槍射中了眼睛,在河里。 

      (責任編輯: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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