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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巖》2022年第1期|白琳:漫長的喧囂(中篇小說)
      來源:《紅巖》2022年第1期 | 白琳  2022年04月22日07:47

      白琳近照。白琳:生于新疆,羅馬藝術史碩士。2013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見于國內刊物。

       

      漫長的喧囂(中篇小說 節選)

      白琳

      1

      六月的某一天,我從外面回來,洗了很長時間的澡,磨磨蹭蹭地擦干頭發,直到日落,才拉起背后拉鏈,綁好垂在兩側的腰帶。這裙子現在成了睡裙,因為它有一個挖到小腹的深V領口,夏日過后,我打算把它扔在羅馬,因為往后它在我的生活里將不合時宜,唯有此刻努力物盡其用。接著我噴了一種名叫粉紅葡萄柚的香水,站在廚房享受百葉窗里滲入的晚風。夏天的羅馬有金紅色的傍晚,大約快到八點半,最后一縷暖色調才會徹底融進遠處的暮靄。

      澤內普是這時候發消息來的。

      Lin,我現在遇到了麻煩。機場的COVID-19檢測點關門了,我今晚沒辦法飛了。

      怎么會這樣。那你需要換航班?

      是的。我去問了機場的工作人員,他們說檢測點下午四點就關閉了,今晚十二點才會開門。

      為什么是這個奇怪的工作時間。

      是啊,我認為他們應該是24小時制。

      我也認為應該這樣……那么現在怎么辦?下一趟回伊斯坦布爾的航班是什么時候。

      明天早晨七點半。

      你要回到市里來嗎?

      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住在你那里么?

      當然方便。換好了機票隨時聯系我。

      這個下午我們才剛剛告別。早晨澤內普去市中心給父母鄰居買了伴手禮,中午兩點多鐘我們一起去了Le Foodie Café Bistrot,這是我在羅馬常去的一家小酒館,它就掛在拉特朗圣若望大殿的旁邊,離圣喬萬尼地鐵站很近,在全羅馬一千多個咖啡館面包店里只能排到兩百多名,據說是因為食物不好吃。但我沒有在這里吃過飯,每次來都只是在圣喬瓦尼羅馬城墻下的花園餐桌前喝一點東西,有時候是冰咖啡有時候是大麥咖啡,兩三塊錢,價格適中。還有一次晚上七點鐘來,遇到happy hour(歡樂時光),十二塊錢會得到一杯酒或者不含酒精的飲料,一些小吃,幾個歌手的彈奏演唱,足夠讓人坐在戶外愜意地消磨掉兩個小時。疫情之后,顧客少了很多,服務質量堪稱絕佳。現在羅馬把顧客捧上天的餐廳太多了,甚至有次我在西班牙廣場附近的一家餐廳因服務過于周到而產生強烈的局促感。

      小酒館靠近圣喬萬尼地鐵站,是羅馬城里一個比較大的換乘站,也是最好的告別地點。

      澤內普拖著一只小行李箱,我幫她拿著西裝袋,兩個人頂著烈日走了十分鐘,從我的住所走到城墻下的小花園里。

      我喜歡這里。她看了看周邊的環境說:我很高興在地鐵里的那晚不是我們最后的告別。

      算起來我們已經告別過兩次了,這是第三次。我說,望向逼近自己的褐色城墻。熱浪打在草地上,半戶外的小酒館里卻灌進簌簌微風,讓人覺得涼爽。

      是的。第一次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在2020年的1月23日。澤內普回憶道。

      你怎么可以記得這么清楚!我有點驚訝:我只記得上一次分別是在冬天,甚至一直以為是在2019年的十二月。

      因為你告訴我第二天是中國的除夕,所以我這次回來之前專門查了查日歷。

      是的……我說。我好像想起來了。

      那晚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去考文物修復的考試。澤內普摘下墨鏡,把它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可不是,我們還抱著兩大塊濕壁畫搭地鐵回家。

      然后在Subaugusta那站吻別。

      我當時還住在Re Di Roma。

      誰也沒想到那晚是一場告別。我還記得你跟我說新年快樂。

      后來我們誰也不快樂。

      可不是。我去年夏天在庫內奧收到你的消息,流淚了。

      哪個消息?

      你在我生日那天發來的消息,你說你要徹底離開羅馬了。我生日那天,按照中國的日歷來說,是秋天的第一天,我早晨去郊外,腳下都是紅葉。然后就收到了你的消息。

      那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不會再回來了。甚至直到這個四月。后來意大利開放關口,我就想,我還是要回來的。

      做正式的告別嗎?

      是的。儀式感……所以你看,澤內普指著我掛在椅背上的她的西裝套:我這么正式地回來和你們一起開香檳慶祝,就是為了這個完美的告別。

      一個棕色卷發系著圍裙的男孩有禮貌地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小姐,請問需要什么?

      冰拿鐵。但含糖嗎?澤內普問。

      不含。

      那么就冰拿鐵。

      好的,您呢小姐?他轉頭問我。

      大杯大麥。

      好的。請稍等。他將手中的筆插入制服口袋,給了我們一個大大的微笑。

      通常他們不會這么快服務,也不會這么有耐心地朝你笑,也更不會好心地幫我們拉椅子。現在這一切都比較反常。我一邊把免洗酒精遞給澤內普一邊說。

      現在這些餐廳恐怕對每一個進來的顧客都心存感激。

      是這樣的。

      一個女孩走進咖啡館,獨自坐在靠近窗戶的一張桌子旁。她摘下了口罩,非常漂亮,有古羅馬硬幣一樣高聳的側面。頭發染了色,原本不應該這么黑的,但現在像是黑夜覆蓋了她的頭顱。

      我們也摘下了口罩,折疊好放進口袋。即便我們的身旁就是草地與城墻,有大把的新鮮空氣可聞,這樣做還是會覺得有些擔憂。這一片人群密集,曾經是羅馬的中心,現在也是人流大的重要區域,不遠處就是拉特朗圣若望大殿,前一天澤內普才第一次走進去,她說傍晚的微風拍打著大理石建筑,教堂里沒有幾個人,她摘掉了墨鏡和草帽,在教堂里懷著莫名的虔誠,在這座圣殿里沉浸了好一會兒。

      我有幾次去聽唱詩班唱詩,我說,就在家門口,所以很快就走到了。唯一就是路口那一堆交通信號燈,高高低低,也不是正正地朝著人,都分不清紅綠燈從哪個方向來,而且每次過這個路口都要等好久。

      這里確實是中轉站,你還記得那時候我們經常在這里換乘?

      當然記得。最常換乘的兩站就是Termini和這一站。但還是Termini多一些。

      是的。現在說起來就好像是好多年前。

      我們前天在地鐵站告別時,恐怕沒想到還會見一面。

      可不是。當時那場景真的和一年多以前一樣,羅馬的黑夜,我們在地鐵上坐著,一站一站停靠,然后……你站起來,假裝親吻我,假裝馬上就能再次見到彼此。

      可不是。

      實際上前天晚上你離開之后我感到了空虛。澤內普補充道。

      我也如此。

      這是您的拿鐵,還有大麥咖啡。剛才走進廚房的年輕人很快端著托盤上來了。

      澤內普喝了一口,皺眉道:明明是含糖的。

      可以請他們換掉。

      算了,可以忍受。你的大麥怎么樣?

      老樣子,我只要是下午來這里就只喝這個。

      我低頭看了一眼咖啡杯里的Orzo,如果不熟悉的話,很難從外觀甚至是口感上分辨出來這不是咖啡。大麥咖啡原產自意大利,是不含咖啡因的烤谷物飲料,類似濃縮咖啡風格。在意大利,所有的咖啡自動售貨機上都能找到這個。雖然傳統上被認為是給兒童的咖啡替代品,但現在在歐洲,對于那些出于健康原因選擇避免咖啡因的人來說,它是一種越來越普遍的選擇。

      現在你只在早晨攝入咖啡因嗎?澤內普問。

      是的,而且每天早晨醒來最先干的事就是給自己灌一杯高濃度的咖啡。我說。不過我記得安東尼奧說,這樣簡直無異于自殺。

      是的。安東尼奧和你一樣,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是給自己灌下足量的咖啡……其實有好多人都喜歡空腹喝咖啡。然后享受心跳加速,胸悶心悸。

      沒錯。明明每一天都感受到這個,可是還是喜歡空腹喝。我試過吃了早餐再喝,但完全沒用,就是它無法讓我迅速清爽起來。吃過早飯的我覺得自己很重,腦子都被塞住了。

      但是咖啡會加速身體對能量的消耗,早上空腹喝很可能導致低血糖,這樣很危險。澤內普說。她看上去很累,眼下翻出淡淡的青灰色,也許是走了一早晨路的緣故。她喝完一拃長的咖啡里最后一厘米,把杯子放下,繼續道:但又怎么樣呢,我們——我指的是廣義的人類——都是自殺式生活。遵守條條框框的規則,老老實實……我們怎么活著都會損失掉一部分的自己。

      一只蝴蝶在樹叢中飛了一小會兒,最后緊貼著鐵門休息。它的肩膀高高聳起,把翅膀撐成半面紙扇,淡黃色,橘色,蒼灰色被壓扁,我覺得它保持那個姿勢很累,果然片刻之后它就飛走了。

      我也很累。意大利的陽光很明亮,容易讓人心情變好,也很容易讓人變累。我的喉嚨像是也被曬化了,黃油一樣的語言從那里面淌了出來。我們在這個并不宜人的午后慵懶而松散地聊天,講了講分別之后這一年半里彼此都經歷了什么,直到四點鐘,我和澤內普的手機鬧鐘都響了起來,這是她要離開的訊號。我站起身,與她重新一起清點了行李和隨身物品。

      這話我說了好多遍了,但請相信我,Lin,這不是最后的告別。我們在圣喬萬尼地鐵入口處分別,澤內普擁抱我說。

      是的,當然不是。我們終究還會再見。我說。

      我是真的認為我和澤內普很快就會見面。只不過我以為再次相聚會是在一切好轉之后,那時我一定會去一趟土耳其。但僅僅過了幾個小時,我就站在廚房里為下午剛剛告別過的朋友準備晚餐。冰箱里空空蕩蕩,我拿出了所有能用得著的食材,勉強拼湊出兩道菜。

      番茄炒蛋,午餐肉炒西芹。量很少,我絞盡腦汁,最后翻出在冷凍室里待了很久的培根。

      天氣逐漸在變熱,羅馬的夏天并不是很難熬,但是戶外的烈日能夠融化一切。在房間里老實待著就不會有問題,所以我總是想要縮回這個硬殼里。這個公寓是個一百多年的老房子,墻體非常厚,信號不好,打電話都得把身體伸出窗外,但因此也異常隔冷隔熱,住起來冬暖夏涼。

      傍晚很宜人,從窗戶望出去,淺綠夾白的絡石爬滿了整個庭院的圍墻和柵欄,初夏時分,開出連成一片的小花,散發出芳香的氣味,令人神清氣爽。太陽落下去之后味道似乎總會更加濃烈,它們滲透了樹木,遍及整個夏日的夜晚。

      澤內普八點半鐘才到達我的住處,她在機場等待了一個多小時才換好機票。下一趟航班是次日早晨七點四十五分,好在沒有收取額外的改簽費用。

      我們好像一直在告別,但一直也沒有真的告別。走進大門里的澤內普這樣說。

      可不是。我說,誰能想到我們四個多小時之后又見面了。

      我在廚房里做最后的準備,澤內普去浴室清洗了自己。出來時臉上雖有倦容,但精神了許多。

      抱歉,給你帶來風險……她這么說。

      沒有關系。我免疫力還不錯。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這個很好吃。這個也是。怎么做的?整個晚餐過程里澤內普都捧場地夸贊我的廚藝。我一度分辨不清這是真實還是虛假的贊美,只能謙虛且誠懇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只能用這些招待你,我不是一個好廚子……

      不會不會。很好吃。似乎為了證明她所言不虛,她吃完了盤中所有食物。

      晚餐過后,我們一邊坐在桌前喝冰鎮桃子茶一邊聊天。

      你喜歡羅馬嗎?或者說你喜歡在羅馬的這幾年嗎?澤內普問。

      喜歡。你呢?

      其實……她猶豫著說,其實我在羅馬遭遇了人生的低谷。這里對我而言十分沉重……

      為什么?

      我在第二年患了抑郁癥,最嚴重的時候每天只能睡兩個小時,整整持續了十多天,后來我不得不回土耳其看心理醫生。

      ……

      (節選自《紅巖》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