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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你家我家,咱的家 ——《擁抱大象》創作談
      來源:光明日報 | 劉 虎  2022年04月07日08:58

      文學創作的原則之一是寫自己熟悉的生活。我也不能例外。

      我長期生活、工作在祖國北方,尤其是西北和華北,雖然也在南方多地工作生活過,但很少寫那些地方的故事。某個地區的短時間經歷通常只能看到當地文化的表象,其生活體驗寫寫詩歌散文隨筆雜談游記尚可,寫長篇小說還是有一定難度,除非作者對一陌生之地有了充沛的情感活動,則可另當別論。

      2021年6月的一天,云南晨光出版社的編輯打來電話,問我是否關注到一群原本生活在西雙版納一帶的大象長距離向北移動的消息。我說注意到了。她又問,有沒有興趣寫一本關于大象的書?我竟然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此前,我多次去過云南很多地方,但并未見過野生大象,對當地民風民俗也不過是有些粗淺的見聞,但要寫一本關于云南大象的書的念頭卻早已在心里扎根,且做過漫長而充足的準備。

      在中國,關注大象的人,恐怕很少有人不知道版納。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它的故事。1971年,上海動物園經有關部門同意去云南捕捉到一頭七歲左右的小象。這就是版納。此事后來被拍成電影,改編成了小人書等多種文藝作品。我就是通過電影和小人書了解到版納的故事的。此后多年,我潛心收集關于大象的信息,去云南多地考察,列出了詳細提綱,靜待時機。這群大象的北移,點燃了我蓄積已久的創作之火。

      2021年6月,我在先期采訪了亞洲象研究和大象北移處置小組的專家后,和幾個編輯從昆明驅車一路沿短鼻家族的北移路線調研,抵達西雙版納后,又反向順著它們的足跡扎扎實實地走了一遍,采訪了更多的大象專家,先后去了曼掌村,大象食堂,香煙箐等多個地方,現場考察觀象塔,發現了很多大象活動的遺跡,走訪了很多當地村民,聽他們講述他們和大象的故事。

      尤其值得記錄的是,一天下午,我們在山里一個茶園中看到很多大象留下的新鮮足印和糞便。我們正準備撤離,同一個山頭的不遠處突然出現了幾頭大象的身影。大象早就發現了我們,它們側著身體,安靜地站在原地,碩壯的身體在夕陽里閃著磚紅色的光,如同幾塊巨大的花崗石。

      我們一時忘記了恐懼,在相距三四十米的地方對著它們拍照。或許是大象太過安靜,我們得寸進尺又向前走了幾步。大象終于失去耐心,焦躁地呼扇了幾下蒲扇樣的耳朵,轉過身,揚起鼻子,在空中做了幾個勾手讓我們過去的示意,隨后咆哮一聲,朝我們走來。我們倉皇撤退。途中,我和一個編輯還被茶樹絆倒,受了些小傷。所幸,大象見我們不是來攻擊它們,而且已經主動撤退,因此沒有真正放開追擊。第二天一早,我們驅車離開,在公路邊再度遇到一群大象,估計有二十來頭。隔著一片田野和一條河流,大象們悠閑地行進著,不時還停下來,彼此游戲打鬧一番。一頭小象上坡時摔了個跟頭,它的媽媽站在一邊看著它,它爬起身,上了坡,繼續往前走,母象密切地跟在身后。沒有一頭大象朝我們這邊哪怕只是瞟上一眼,好像我們分別在各自的家里,互不相干。

      考察結束回到北京,我又收集查閱了大量云南民俗民風和大象的資料,將原來的提綱進行了天翻地覆的修改,確定了新的書名《擁抱大象》,開始了創作。

      最初的寫作并不像想象得那么順利。寫作過程中,那群大象幾乎每天都還會出現在各類媒體上,但社會上普遍流行的一個問題干擾著我的思路——大象到底有什么生態意義?我密切關注著專家的各種答復,似乎都不太滿意。這嚴重困擾著我的創作進程。忽然有一天,我凝滯的大腦閃過一陣波濤,一個截然相反的問題澎湃而出——人到底有什么生態意義?

      剎那間,眼前豁然開朗。地球從最初形成到現在大約46億年了,大象和很多動物都在地球上生活了千百萬年,鱷魚等有些物種甚至已經繁衍生息了上億年,而人類的生物史不過百萬來年,文明史僅僅萬年左右。記得有一次,我在講座中說,地球是我們和所有動植物共同的家園。一個小讀者問:也是蚊子的嗎?我反問:假設地球上的蚊子滅絕了,會是什么后果?答案非常簡單:食物鏈是環狀的,如果蚊子滅絕了,所有的生物可能就滅絕了。因為很多動物以蚊子為生,而有些動物以吃蚊子的動物為生。那種以人類為中心的價值觀立場,正是大自然遭受厄運的根本原因之一。

      科學研究證實,距今一萬年前,地球上大約有10種大象,廣泛分布于五大洲,如今只剩下了三種,非洲草原象、非洲森林象和亞洲象。這一演變恰好和人類的文明發展史吻合。也就是說,是人類活動導致了大象,或者說長鼻目的衰退,而不是相反。這一結論大概還能用在很多別的物種身上。

      讀者們可能都聽說過黃河象,以及曹沖稱象的故事。大量歷史文獻和考古發現證實,大象曾經幾乎遍布中國各地,4000年前的北京就有大象的足跡,如今只在云南有它們的身影。

      短鼻家族的北移一度被認為是離家出走。大象沒有固定生活區域,它們是動物里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短鼻家族此次北移,更多的恐怕是回家的味道。它們的北移,說明在云南,在中國,人與自然的關系正在得到改善,它們用行動見證著中國近年來生態保護取得的成績。我在采風中,領略了云南優美奇崛豐富的自然景觀,感受到了當地民眾對大象的熱愛甚至崇拜。

      科學家提供的數據也支撐了我的觀點:近年來,云南的野生大象已經由1980年代的一百多頭發展到今天的三百多頭,棲息地也從曾經的碎片化變得完整,特別是大象食堂和大象走廊的建設,為野象的生存發展提供了保障。

      人和自然和諧相處,并非單純人的退讓。采訪中,我也聽到很多人、象沖突的故事,有些村民因家里遭受過大象的襲擊而對大象有所抱怨。我曾問過專家這樣一句話:大象數量最終達到多少才是故事的終點?專家沒有正面回答。我也知道,目前這個問題可能還無法得出準確答案,甚至永遠也不會有。

      傣語里瀾滄江的含義是“百萬大象之江”。在云南,無論宗教還是世俗生活場景,大象的故事和形象隨處可見,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人和大象之間雖然偶有沖突,但始終相克相生,相互依存。

      我小說中虛構的故事發生地叫瀾掌箐,旨在暗示,這片土地過去是,未來依然是亞洲象的家,同時也是我們和眾多生物的家。說透了,這里是“咱的家”。這便是萬物存在的生態意義。

      (作者:劉 虎,系高級工程師、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