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琳:我的祖父宋紫佩與魯迅先生
1982年《魯迅研究資料》第10期刊登了宋紫佩的手稿《二十年來之回首》,據魯迅博物館研究室姚錫佩女士在手稿前的《說明》所述:
宋紫佩自述手跡《二十年來之回首》
今年(1981)3月,在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的查訪下,越社創始人宋紫佩之子宋舒同志提供了一份重要史料——紫佩自述《二十年來之回首》手稿及附錄的致友人書信十九封,詩二首,像贊和壽序各一篇。
宋紫佩,一作子佩,原字子培,又字克強,名琳,浙江紹興人。他生于1887年,曾是魯迅的學生,后由魯迅介紹到京師圖書館工作。魯迅離京后,一直委托他照料北京的家。1952年冬逝世。紫佩自述《二十年之回首》作于1914年——辛亥革命后的第三年。因此,記敘辛亥前后他和紹興地區一些革命社團的活動十分清晰、翔實,不失原始資料的價值。自述充實了現有的紹興辛亥革命史料,也為解決這一時期魯迅研究中的疑難,提供了可靠的依據。
宋紫佩與魯迅的關系極深,但在以往的魯迅研究中,對他的了解十分粗疏,造成研究中的失誤。“自述”的公開發表,對一些長期有爭議的問題給予了明確的答案。宋紫佩和魯迅的關系究竟怎樣?僅從《魯迅日記》中查得宋紫佩的名字就有599處,宋紫佩寫給魯迅信121封,魯迅寫給宋紫佩信81封。宋紫佩拜訪魯迅280次,魯迅訪宋紫佩27次。(見彭林祥、李越穎《魯迅與宋紫佩》,《新文學史料》2020年第四期)這也證明魯迅與宋紫佩的關系不一般。最為遺憾的是,魯迅先生寄給宋紫佩的那些信,在北平解放前夕被李某人(該人曾為宋紫佩的朋友)騙走了,至今下落不明。那時,宋紫佩因腦溢血導致人事不知,李某人就從宋紫佩的妻子手里要走了信。我作為宋紫佩唯一的孫女拜讀并珍藏姚錫佩女士的研究成果,也是對我先人最大的告慰了。
宋紫佩沉默寡言,平日里留下的文字又極少。雖說我很懷念祖父和父親,但卻寫不出什么文章以紀念,只能根據父親的講述及他1952年寫的未刊稿《宋舒自傳》寫一些鮮為人知的細節,來佐證魯迅與宋紫佩之間的君子之交。
我是在祖父去世四年后出生的,但我從小就知道我家與魯迅先生有著很深的淵源。因為,在我家墻上掛著幾幅舊照片,其中一幅是魯迅五十歲時寄給宋紫佩的照片,還有一幅是魯迅母親晚年的照片。不知有多少次了,望著魯迅的照片,聽父親給我講家中的往事。
我的老家紹興平水宋家店是一個偏僻而又多山的小村落。曾祖父經常以老南瓜糠餅充饑,種地之外,兼做茶葉和釀酒生意。平水一帶山路難行,曾祖父經常挑擔走二十里山路,歷盡千辛萬苦,一次,在半路上被山石絆倒,自家釀的黃酒灑了一地,曾祖父心疼地哭了……但由于他的吃苦耐勞,總算略有積余,宋紫佩才讀了私塾。當曾祖父拿著兒子寫的文章給地主看時,卻被恥笑:“這文章只夠擦屁股”。而宋紫佩則以山里人的倔強,勤奮攻讀,終于在18歲時考取了秀才,并在歲試中名列一等。翌年科考取消,他就到紹興府學堂讀書。其間,結識了徐錫麟、秋瑾等革命志士,投筆從戎,入大通師范學堂。加入光復會,后得遇陳佩忍先生介紹加入同盟會,參加南社等革命社團活動,并參與組織匡社。徐錫麟、秋瑾被殺害后,宋紫佩在紹興已無容身之地,便赴杭州投考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有幸成為魯迅的學生。
辛亥革命后,社會上掀起一股復辟逆流,宋紫佩感到在故鄉難有作為,于是離鄉,又得到了魯迅先生的極大愛護和幫助。宋紫佩剛來北京時,與魯迅同住在北京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7號紹興會館里。經魯迅介紹,宋紫佩得以進入京師圖書館擔任會計和事務員,全家得以妥善安置。
1936年10月,魯迅去世后,周作人找宋紫佩同往西三條胡同告知魯迅的母親,“太師母”悲痛至極……(注:宋紫佩尊稱魯迅的母親為“太師母”)。1937年2月25日,宋紫佩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大先生生前待琳,如家人,常愧無以報答。其身后一切自當竭盡綿力以大先生之意志為意志。”
父親告訴我:魯迅的一生處于中國最黑暗的年代,他的家庭沒落后,常遭親戚中勢利之徒的白眼。他恨那些親戚而重朋友,所以魯迅能夠平易近人,主動和學生成為終身的好朋友。這也是魯迅先生人格上的偉大之處。宋紫佩平時沉默寡言,對友人忠誠仁厚,他一生敬仰魯迅先生,經常做一些平凡瑣事以報答魯迅的恩情。他從來不與家人談論魯迅家的私事,為魯迅先生辦任何事情,從來沒有半句怨言。魯迅先生離開北京后,宋紫佩長年照顧魯迅在北京的家,直至魯迅的母親和朱安夫人相繼去世為止。
在長達三十五年的圖書館工作實踐中,宋紫佩繼承了魯迅先生的求實精神和斗爭的靈活戰術。1943年,宋紫佩在他的工作簿上抄錄了職業守則:“實事求是,才思綿密,盡心職務,品行純正……”。他被一致公認為“是一個既有能力又很可靠的人”,尤其善待他的下屬和工友們。
1946年1月3日,他在給我堂姑父的信中提到:“此間自中央大員落平(北平),及物價大漲,大米每斤由法幣十四元漲至一百四十元,面粉由十元漲至一百六十元,人心惶惶,此間民謠‘八年以來盼中央,到來更遭殃’。對于中央大員有五子登科之民謠(五子:住大房子、吃館子、逛窯子、嫖女戲子、買金子)。雖然平館發津貼來維持職員生活,但抵擋不住物價飛漲。”
一次,他的一個郭姓下屬因為被單位解職,快急死了!宋紫佩出于同情心,更是因為憎恨那個裁員之人的陰險嘴臉,他給下屬出了個點子,并對這位工友說:“如果你照我說的做了,我就出面幫你”。
第二天早上,被解雇的那個人老早就來到了圖書館的大門口。一見解雇他的那個當官的來了,就大喊著沖上去,將抓在手里的墨汁往那人臉上一陣子涂抹。被抹黑了臉的當官兒的氣急敗壞,但又羞于見人,便跑進辦公室。而這時宋紫佩正在辦公室里等著他來呢。見那個當官兒的哭喪著臉說:“這還得了啊!趕快叫警察來,把姓郭的抓走!”這時宋紫佩上前勸道:“嗨,他沒了工作,一家人吃不上飯了,還不是給急成這樣了。(端來一盆水)好了,趕緊洗洗臉吧!這事兒啊,就讓我來處理吧!”之后,宋紫佩又幫助說情,那個工友才回單位上班了。直到解放后,那個工友還念念不忘宋紫佩對他家的幫助,常來我家看望重病的宋紫佩。
在《魯迅日記》中,我父親宋舒的名字共出現13次,父親把這些抄錄在一張紙上,夾在《魯迅日記》里,望著它我淚目了。
在我父親童年的記憶里,魯迅先生及其家人是很親近的人。 父親說他出生時還不足五斤重,家人很擔憂。魯迅先生給起名“舒”,號“大展”,即舒展之意。說,“孩子靠后天調養可以彌補先天身體的不足”,由此可見魯迅先生對我父親的愛意和期望。父親說他六歲時,祖父回紹興老家接他來北京落戶。1923年7月27日魯迅日記:“下午紫佩挈其子侄來,并贈筍干、新茶各一包,貽其孩子玩具二事。”那是父親第一次見到魯迅先生,還得到魯迅先生贈送的玩具禮物。宋紫佩每次從老家帶回土特產,總要把最好的、最新鮮的送給魯迅先生。同是紹興人,倍感家鄉情。
我家里有一本習字貼,是我祖父傳給父親的、有故事的習字帖。 一天,我父親在習字時,不慎把墨汁滴到了習字帖的封面上,便就手點著墨汁在那上面畫了一個猴子。我祖父看見后很生氣,說:“平時你到處亂寫亂畫,我沒打過你。這次你竟然在字貼上亂畫,不打你,你就記不住!”正要舉手打時,家里來了位客人。
“客人粗黑的眉毛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神情很嚴肅。可當他問明了情況,卻笑著對我祖父說:“你看,他有想象力啊!畫得像個猴子。”頓時屋內的氣氛緩和起來。家里來的這位客人就是魯迅先生。”
父親剛來北京的第一年在梁家園小學讀書,一天上學的路上,他和堂姐被身后的汽車喇叭聲嚇得大喊:“老命遭災,老命遭災(老家話救命的意思)!”身旁的祖父拉著他倆的手笑道:“這兩個小鄉巴佬!”父親說他頭一年聽老師講課如聽天書。到了期末考試發榜,有個同學來告訴他:“宋舒:你得了第一名。”于是,我父親讓堂哥把他扛在肩膀上,高高興興地去看榜,從最前頭一直看到最后頭,才看到宋舒的名字,哇的一聲哭了……第一年考試就考了個全校倒數第一,從此他才知道要發奮讀書。天道酬勤,一年后他考入了師大附小,畢業時統考成績名列全校第四。而最讓父親難忘的則是在那段時間里,魯迅先生不時地送給他文具和書籍,只要魯迅先生一有新作品發表,我祖父就拿來讓他閱讀。其中一本《愛羅先珂童話集》成了他的啟蒙書。父親說:“魯迅先生筆下的《故鄉》《社戲》《五猖會》《風波》描述的都是家鄉的人和事。再現了家鄉人的生活原貌和風土人情。”
1925年4月份,北平南社社友在中央公園(現在的中山公園)水榭舉行雅集。(見姚錫佩:《陳去病和魯迅——兼談匡社、秋社、越社及其他》,《紫佩自述》,《吳江文史資料》第14輯)我記得父親深情地回憶道:“那天魯迅先生應邀參加了。我也跟父親去了,還與魯迅先生同桌進餐。之后,我還給魯迅先生寫了一封信,描述了在中央公園與魯迅等大人們一起用餐的情景,還對魯迅先生咀嚼吃力的樣子做了一番描述。魯迅先生在回信中還特別夸獎了我,說‘小孩子很會形容’。竟然給我這個不懂禮貌的八歲小孩兒回信,可見魯迅先生對青少年的愛護和鼓勵。”
我父親的自傳里寫道:“1931年11月末,那時,我已經從師大附小畢業,去天津南開中學讀書了。南開很注意體育,我剛進校時常受欺侮,只好用“撒野拼命”的辦法對付他們,雖被打得頭破血流,也不告訴老師,也不討饒。魯迅先生送給我《勇敢的約翰》一書,那時魯迅先生在上海,時常和普通的小孩通信,我也是其中之一,魯迅先生的信給我不少啟示。我寫信表示感謝,先寄給父母一閱,再托他們轉寄給魯迅先生。幾天后我就收到了魯迅先生的回信。”
父親說:“魯迅先生離開北京后,父親常帶他和堂哥去看望太師母和朱安夫人。有一次,朱安給我們打棗吃,朱安那矮小的身材,頭上蒙著布,手里握著竹竿,用力地敲打著棗樹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開心……”據父親說,朱安夫人和我祖母都會做一手地道的家鄉菜。只要她們做了非常好吃的菜時都要互送品嘗一下。一次,朱安夫人送來一道醉螃蟹非常美味,不想,竟然讓我祖母吃壞了肚子。
也正是由于魯迅與宋紫佩之間的友誼,我的父親才得以健康成長。當父親給我講我家與魯迅先生交往的故事時,神情充滿了懷念,內心充滿了感動!
數十年的歲月更迭,彈指一揮間。魯迅先生與我的祖父、父親也先后離去,但這些記憶的碎片在我的腦海中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完整,有如一幅幅老照片,雖已泛黃,卻愈發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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