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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郭艷:從窗簾背后延伸的眼神
      來源:中國作家網(微信公眾號) |   2022年03月08日09:38
      關鍵詞:郭艷 批評家

      從窗簾背后延伸的眼神

      郭 艷

      少女時代曾經無比同情在窗簾后面瑟瑟發抖的簡·愛,也曾無數次在心中默誦那段著名的獨白;簡·奧斯丁向我展示了傲慢紳士的修養和偏見淑女的優雅;郝思嘉跪在土地上流淚的那一刻,無疑是展示一種成人禮的儀式;福爾摩斯英式的嚴謹和精密的邏輯,炫技般展示了具象的科學理性;約翰·克里斯朵夫強大的精神性投射到年輕的心靈,并產生了持久的共鳴……這些具備溫暖與力量的文字,無比柔軟又尖銳地嵌入我的靈魂。一系列經典之作給予了我看世界的勇氣和力量,撫摸我心智的同時,播下溫暖、光亮、理性和智識的種子。

      于是,我才有勇氣去拉開蒙著雙眼的手,一路觀看現代、后現代對于世界灰暗色調的涂抹,對于精神完整性的解構。躲在窗簾后面看世界是典型的女性視角,膽怯而好奇地打量著一個和自己異質的世界。文學批評和寫作對于我來說,無疑就是這種打量的延伸和繼續。

      女性視角是我進入當下文學現場的某種方式。女性的肉身與靈魂在被發現的同時也被這個物欲的時代所玩味和展覽,于是開始尋找女性自我表達的意義。在這種尋找中逐步進入文學現場,并不斷走出女性視角本身,貼近對于文學性自身的認知和理解。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文學不再是苦讀十幾年的各類理論術語,學院規范不再以城堡般的威嚴逼壓著我。文學性是每每想到大漠長河、孤煙落日和明月夜短松岡時的哽咽,開始諒解等待戈多的我們,知道我們即便被現代生存幻形成一個個灰暗的甲殼蟲,依然有著小橋流水和池塘春草的遙想。在現代城堡中,我們煉獄般體驗被審判被異化的生活,卻比任何時代都更明確人類因智慧而無限延展的生命與宇宙。人類生命基因層層揭秘,我們卻無法參透人類文明最終的法則,于是我們依然篤定地相信天人合一,在一沙一世界中,從容而淡定。穿越了殖民和后殖民文化的塵垢,期待再次走入唐詩宋詞意蘊中的我們,依然會在蘭亭邊曲徑流觴,用一種古老而彌新的方塊文字鐫刻時代與人心。

      多媒體時代,人類的苦難和人類的饕餮貪婪比任何時代都更殘酷地直擊我們的眼球,文學如何面對現實成為一個被不斷質疑的問題。“同情之理解”是面對當下與歷史的一種姿態,一如錢穆所言:對于以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其國家乃有再向前發展的希望。也如哈羅德·布魯姆所說:文學經典之所存在是證實了我們的文化焦慮,并給這些焦慮以形式和連貫性。對于時代精神譜系的分析與建構,依然是當下文學批評的題中之義。無論何種思潮與流派的文學批評,在面對不同的現代國家、民族、語言、宗教、文化的時候,勢必有著大相徑庭的闡釋與解讀。同質化生存、平面化思想和網絡化狂歡的當下,文學一如既往地提供和現代生存異質的文學鄉愁,并以此來抵抗人類命運中無可避免的死亡、殺戮與毀滅。文學批評無疑是用理性去梳理文本世界絲絲縷縷的鄉愁與焦慮,并賦予這種柔弱渙散的鄉愁以某種命名,在命名的過程中彰顯文學鄉愁的詩意與靈性,并在終極的意義上賦予文學真正的超越與永恒。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12年第4期

       

      文學史·文學評論·小說

      ——郭艷其人其文

      王達敏

      郭艷,京城皖籍學人,青年評論家,其正業在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 既管理,又教學。人為一,名有二。治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和當代文學評論,發表文章一概出示本名郭艷,蹈入虛構作小說則用筆名“簡艾”,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本風靡世界一百六十多年的長篇小說《簡·愛》的女主人公“簡·愛”。

      1997 年初識郭艷。那年我招收了四位研究生,三女一男,郭艷居其一。那兩位女生,一個美目春風,聰慧精靈,人望極高,引得眾多男生心動神搖又自慚形穢而卻步。另一個女生來自古城平遙,北人南相,時尚如風,來復試那天, 非常藝術的打扮,儼然一位高傲的公主。人單純,言行舉止無拘無束,沒心沒肺。讀書極快,記憶力極好,曾讓她給本科生上兩節課,她竟然把講稿從頭到尾背誦出來。說話語速極快,她一開口,不給別人說話的縫隙。思維極快,想象浪漫,此種個性為她治學插上了振飛的翅膀,卻也為她的生活添了不少麻煩。常常突發奇想,想一出是一出,多半是瞬生瞬滅。用傳統觀念視之,這是一個做事不走腦的小迷糊、馬大哈;用現代觀念視之,這是自由天性之使然。畢業后她不停地折騰,先是棄合肥棄上海去深圳發展,迅速結婚生子;想生兩個孩子,又不敢違反計劃生育制度,懷第二胎時,便起意去國外生產。想到就做到, 這是她的風格,于是到加拿大生下孩子,接著又把丈夫鼓搗到加拿大。為了更好地生存,她又一次作出選擇,棄文學攻法學,準備當律師。誰都不在她眼里, 她說,我就服郭艷。

      郭艷知性素凈,性極靈慧,喜讀書,善思考。那時的教學采用什么方式, 差不多由導師自己決定。就我所知,我所在的中文系的多數導師喜歡采取聊天的方式授課。這種在今天幾乎要絕跡的授課方式,從效果上來看,往往比一本正經的授課更好。三五人圍坐,一壺清茶,水果一二,點心一二,圍繞一二個話題,海闊天空地神聊。因事先每個人有準備,看似隨意的漫談,卻始終不離中心。聊天即對話,對話即闡釋,進入高峰狀態的聊天,每每在互相啟發、互相點撥中新見迭出,意會之處往往在不經意之處。在這種狀態中,導師并非每每比學生高明,更多是“轉相啟發者多矣”。我的一些文章,特別是余華論的諸篇文章, 從中獲益多多。郭艷溫和安靜,這是表象,一進入對話狀態,她善思善辯的才能迸發。她的特點是有備而來,先找準問題的要點淺淺入題,初看無甚特別, 說著說著,你會發現大家的思路漸漸入了她的道。對于別人的意見,她不采取阻截的方式,不求彼此之間爭個對錯高低,而是“以愚自處”,繼續誘發,向問題深處走,待到聊天對話結束時,一般情況下,她獲取最多。用心讀書,用心思考,又用心為文,學業必有精進。記得兩篇文章之后,她的研究才能和寫作的才華就顯現出來了。讀研三年,她發表了十來篇文章,還和同學合著出版了一本書《巴爾扎克其人其作》,其中的《劉克小說論》《話語拆解的歷史—— 評歷史小說〈天子嬌客〉》《守望中的自我確認——張煒小說論》,十年后再讀, 仍然是“文中有學”“學中有文”的好文章。作家完顏海瑞的兩部長篇歷史小說《天子嬌客》和《歸去來兮》出版后,包括京城眾多名家在內的評論家寫了幾十篇文章,完顏海瑞經常在不同場合說,這些文章中數郭艷這篇最好。我亦有同感,但這話若從我口里說出,味道就變了。

      做學問的妙處,最要緊的是將人的天資和才質激活,天目和心智打開,進而用“學”滋養,用“功”守護。2001 年,郭艷北上求學深造讀博,師從著名學者楊義。讓我竊竊自喜的是,她讀博期間所寫的文章,包括那篇被評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優秀博士論文的《京派、海派與左翼文學的現代性追求—— 1927—1937 年代京派、海派與左翼文學小說文本的現代性研究》,與《話語拆解的歷史》《守望中的自我確認》等文有著同胚演進的血緣關系,能夠看出其學術基因密碼在問學之初就確定了。

      中國當代文學之研究,學院與文聯作協的分野顯著。前者重文學史、文學現象和作家作品的學術性研究,理論專深是它的追求;后者重當下的文學評論, 所讀所思所論不拘規約,只要是有感而發,能飛動起來就是好文章。兩種模式的極致處實際上是兩種學路、兩種規約,甚至是兩種人生的分別。二三十年來, 兩界一直互相攻訐,你指責他玩深奧走火入魔,他蔑視你淺薄沒水平,說穿了, 還是文人話語之爭、各守各道、互不通融包容的狹隘之見。各守各道是現代學術分層分界時不小心落下的病根,其實,執著于專業堅守也沒有什么不好,功到極致處,打造的都是精品。若能打通二界,彼此涵化,將是文學的幸事。

      這又要說到郭艷。讀碩讀博階段,她的文學研究遵從學院規范,治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博士畢業到魯迅文學院工作后,身份變了,其文學活動的形式勢必也要跟著變化。角色之變與述學之變,在她身上似乎一蹴而就,沒有大起大落的調整,也沒有脫胎換骨的裂變。她是真喜歡文學,就這一盤菜,怎么做不都是做,難不成非得分出雌雄?據我踏入文學兩界的經驗,能把當代文學評論做出色,不易!它需要更好的學養、智慧、思力、敏銳力和才華。由于有學院的功力打底,郭艷評論當代文學的才能很快就表現出來了。近幾年來,她立足于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的教學研討,關注中國青年寫作以及當代文學現狀,把握當前文學動態,形成了一系列獨特的對于當下寫作現狀的批評觀念。其要文要義有:提出魯迅文學院與中國當代文學的關系,80 后青春寫作與亞文化的關系, 當下中國青年寫作的代際與斷裂特征,女性的自我表達與意義建構,等等。她寫得最多的,是評論青年作家的近況與近作,計有五六十篇之多,論及的作家有李浩、魏微、艾偉、潘向黎、朱文穎、寧肯、邱華棟、盛可以、阿拉旦、蔡曉玲、楊老黑、顧堅、陳紙、王勇英、楊怡芳、趙瑜、補丁、安昌河、王妍丁、李東華、郭明輝、韓寒、郭敬明、顏歌、張悅然、水格、笛安、李傻傻、周嘉寧、步非煙、春樹、馬小淘、蔣峰、趙劍云等。坦率地說,這里的半數作家我竟然是第一次聽說。

      郭艷理智發達,又時時以詩性涵化潤澤,這中間自然還有來自小說靈動暢達氣質的無形影響,故而文章直取評論對象要義之時,化開了堅硬的理論,直奔性靈詩化一途。即便施以理論,“然皆用才情驅使,不專砌填也”(《隨園詩話》),因而才有這樣美的筆墨:

      在魏微筆下,所有的人物、場景、情感和思緒都帶著過去的傷感,輕輕撥動著一代人不再敏感的心弦。這根如游絲般牽扯著逝去傳統與情感的弦,一直緊繃著,直到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嘆息又在恍惚的憂傷中漫散為淚水,淚水中一個個滿懷愁緒的少女在做舊的老照片中發出微微的光亮, 再次驚醒了我們沉睡的少女時代。(《魏微的小說創作:一個時代的早熟者》)

      好久沒讀過這么美的評論文章了。這還不算什么,當我讀到一萬多字的長篇評論《銳利真實的痛感體驗——評裕固族女作家阿拉旦·淖爾》時,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是文思泉涌、才華橫溢。通篇全是這樣的評述:

      這種感受來源自宗教的儀式,阿媽對于宗教儀式的堅持,牧羊女對于宗教儀式從形式到精神的體驗,白色的嘛呢(瑪尼)石、雪白的羊群、血紅的晚霞,頌(誦)經的牧羊女,洪亮悲切的頌(誦)經聲,最終通過宗教悲憫情懷的感悟,牧羊女從哲思與生命融合的邊界處,開始了對于裕固族游牧文化、游牧性格與游牧史詩的認知、梳理與行吟。一旦有了這種宗教悲天憫人的情懷,阿拉旦散文的意境就闊大起來,超出了女性及其命運。

      讀著這樣的文章,我相信多數讀者和我一樣,會由衷發出贊嘆的。郭艷的這類評論文章不是篇篇精彩,與高研班作家朝夕相處,難免有應景之作和人情之作。我擔憂的是,她不停地寫了這么多評論,還有時間做專深研究嗎?還能寫小說嗎?雖說作協非常需要她這樣貼近作家、貼近創作的評論家,但我更希望她在小說創作上有更大的發展,而且她已經具備一個小說家應該具有的才華。

      早知道她悄悄地寫小說,真正讀到她的小說則近在幾個月前。去年11 月底, 我去北京出席中國作家協會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郭艷帶著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的作家們也來到會上。她送我一本當月出版的長篇小說《小霓裳》,讀后,覺得封底兩位名家的評語當為至評。難得的是,小說的感覺非常好,情思直達,最能見作家個性和文學真功夫的語言明顯勝出。我認定,能寫出這樣句子的小說,如“一個男孩的心被掏空了,剩下對于一朵花的思念”;“平淡的一日三餐, 打發了光陰,也打發了感情”;“女人學哲學,不是把哲學學壞就是把自己學壞”;“女人念博士就是一個從葡萄到葡萄干的過程”;等等,一準會成為一個好作家。

      隨即又把她發表的短篇小說《帝乙歸妹》《牌樓·陽光》和中篇小說《綠衣黃里》找來讀。我要特別說說《帝乙歸妹》,這篇對“帝乙歸妹”前文本進行改寫的歷史小說,把一個和親聯姻以平息戰爭的歷史故事演繹成一個“英雄與美女”的愛情故事和英雄傳奇。由此而聯想到希臘神話中的特洛伊戰爭,據說這場歷時十年的戰爭是為了爭奪世上最美麗的女人海倫而發動的,二者互文, 可以互相闡釋。以我這些年參加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練就的眼光來看,《帝乙歸妹》是一篇可以入圍當年小說排行榜的優秀之作,遺憾的是,包括我在內的評委們都沒有發現它。

      沒關系,借用一句老話,路還長著呢!郭艷的長處是做什么像什么,無論做什么,她都念茲在茲,心力并上,因而在文學史、文學評論、小說三方面均有不俗的收獲。對于郭艷,三者并進絕對不是最佳選擇,我主觀斷言:就憑她讀過那么多書,寫過那么多錦繡文章,發表過那么多善解世事人心的小說,她若心系一途,必有大成就。

      (王達敏,本名王大明,安徽大學)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