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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蔡翔:中國當代文學的學科動力來自哪里
      來源:《開放時代》 | 蔡翔  2022年02月28日14:14

      這些年,中國當代文學的學科化,在許多老師的推動下,獲得了很大發展。簡要地說,當代文學的學科化努力,使得我們的研究,開始擺脫以往那種過于率性、過于隨意、過于表面的言談,而變得更加嚴謹、更加理性,謹慎地處理各種材料,并向精細化的方向發展。同時,在研究的過程中,種種學科性問題也逐漸形成,并進入研究的過程之中。學科化的發展,有賴于學科性問題的提出并形成,因此,學科性問題永遠都是重要的。這些學科性問題不僅使得學科化成為可能,同時也開辟了不同的學術研究領域,所謂的精細化,往往和這些學科性問題密切相關。同時,它也使學術研究因為精細而要求學科內部的分工與合作。這些年,當代文學學科化最重要的成果,可能就是當代文學史料學的崛起。經過眾多學者的努力,許多史料陸續被發掘。所謂當代文學的陌生化,正是依賴這些被重新發現的史料,才有可能逐漸形成。而在這一陌生化的過程中,改變,有些甚至顛覆了我們對當代文學許多既有的印象。同時,經過這一學科化的努力,也開始初步形成我們自己的知識論和方法論,所謂有理有據,正在成為一種共同的言說風格。當然,這一學科化的努力,也使得學術開始成為一種職業,我想,這也沒有什么特別地不妥。一種良好的職業習慣可以改變我們的浮夸之氣,學術研究有時候是需要一種“工匠”精神的。因此,離開學科化,有時候,所謂“問題性學術”反而會流于空疏。

      當然,反過來也一樣,離開問題性學術的介入,學科化,尤其是過度的學科化,也會帶來一些問題。這些問題主要包括:當分工越來越細致,某種整體性的視野可能也會逐漸喪失;職業習慣的養成,依賴于某種“工匠”精神,但是,對技術的過度推崇,則往往意味著技術背后的動力的喪失。學科化,一方面是精耕細作的學術生產方式,另一方面,則是更多的人力投入,因此它往往會造成學科的“內卷化”傾向。學科的內卷化,形成的結果,是疊床架屋,而不是學科的創新,扼殺的,是思想的創造力,以及探索的沖動。因為學科化,而會形成許多成規,這些成規,包括方法,極端者,則會形成所謂的“家法”。許多學者,以挑戰學科的成規開始自己的學術生涯,可是當他們逐漸被學界所承認,并成為自己所在學科的“立法者”的時候,他們也開始制定所謂的學科成規。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知道的是,這幾乎是一種必然趨勢,一種學科化的必然趨勢。因此,學科化的極端發展,所導致的,大致就是一種文勝于質的趨勢,是幾近呆板的學科秩序。

      而更令人憂慮的是,在當下的學術體制內,學科化很容易被體制所吸納,并進一步被異化。這時候,學術不僅僅是職業,更會成為一門“生意”,學者成為商人,追求豐厚的利潤回報。又有誰能始終抵擋這一豐厚的利潤回報呢?

      我們可以看到,當一個學科過于成熟,過于學科化之后,一定是逐漸衰弱,當蓬勃的創造性逐漸退去,留下的,有可能是滿地的平庸。我想,我們誰都不愿意看到這樣的學科化。

      因此,在我們強調學科化的同時,可能還要強調并尋找一種反學科的動力;在我們強調學科性問題的同時,可能還要繼續引入問題性學術的視野,而這一視野,曾經是我們,也即中國當代文學的學科特點。

      文學乃是一種追尋并呈現真理的藝術,在這個意義上,文學研究實際上很難被所謂學科化完全馴服,中國當代文學尤其如此。當然,什么是真理,很難說清,言人人殊,但正是關于何謂真理的辯論,恰恰構成了當代文學研究的重要特征之一。我們用力之處,可能就在于,在什么時候,什么樣的言說被認為是真理,而在什么時候,什么樣的真理又遭遇到了挑戰甚至顛覆。對真理的永無止境的質疑和追尋,才是我們工作的真正意義。

      當代文學從它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和歷史,和社會,和我們的存在,宿命般地糾纏在一起。因此,當代文學不可能完全從屬于僵化的大學體制,這是它的特點。它一直在發展,文本始終處于一種相對不穩定的狀態,并由此被不斷激活,意義被源源不絕地生產出來。實際上,我并不是特別同意匆忙地給中國當代文學劃定下限。這對學科也未必見得有利。讓當代文學始終對我們存在的當下語境開放,讓新的思想和藝術經驗不斷地涌入,又有什么不好呢?

      當代文學是一門活著的藝術,這就是我們學科的根本特點,我們需要的,是尊重這一特點,而不是匆忙地把它變成一門死的學問。當我說,中國當代文學是一種活著的藝術的時候,那是因為,“當代”一直活著。

      因為“當代”一直活著,我們就不可能脫離具體的社會-歷史語境,脫離我們始終鮮活的經驗和感性,更無法脫離纏繞著我們的各種問題。如何面對并解釋這些問題,才構成我們工作的目的。否則,我們為什么要研究當代文學?而在這些眾多的問題之中,我們始終追問的,是我們的“當代”,我們的共和國,從哪里來,又可能到哪里去?所謂古今中西之變,正是構成“當代”,構成這七十年的全部發展。而當代的特點,也恰恰是不古不今、不中不西。我們要處理的,不僅是中國革命成功的經驗,更需要謹慎處理的,是挫折。這些挫折,有些來自外部,有些則根植于它自身。

      在這一意義上,反學科的驅動,恰恰是為了學科更好地發展。文學研究,在其根本的意義上,仍是怎樣面對文學文本,史料文獻的征集,說到底,也是為了更好地打開文本,而不是本末倒置。因此,當我們強調學科向外部開放,向問題性學術開放,實際上,也正是努力讓文本處于一種永遠開放的狀態,而文本的開放,才可能引申出無數值得討論的話題。坦率說,由于大學的出現,經典的含義已經不再僅僅是“百讀不厭”,更有可能的,或許是“百說不厭”了。解讀的重要性,在今天已經成為文學研究的題中之義。

      當我們引入問題性學術的視野,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如何更深刻地解讀文本,不僅解讀它寫出來的,還要解讀它沒有說出來的,但隱藏在文本深處的部分。比如說,當我們思考這個時代,也即我們生活著的“當代”的時候,我們有時候會想,這個時代最重要的邏輯究竟是什么呢?也許,就是所謂的階層流動了,嚴格來說,這個流動,指的是向上的階層流動,而不是相反。這一流動,激發出野心和欲望,也引發焦慮和沮喪。延著這樣的問題思路,當我們重新回到20世紀80年代,有些問題就可以重新討論。比如,四十年來,我們已經習慣于把80年代和“五四”相提并論。可是,我們有沒有想過它們之間的差異性呢?“五四”推動的中國知識階層的向下走,為什么并沒有在80年代重新出現,相反,所謂個人,所謂個體優先,實際上卻在悄悄地階層化。一些階層通過“個人”這個概念,表達強烈的利益訴求,而另一些階層的聲音,卻在文本中消失。個中緣由,難道不值得我們思考?這并不是說,文學導致了社會的實際發展,文學沒有這樣大的力量,但是,文學參與塑造了一個時代的情感結構乃至觀念形態,也是不爭的事實。這一事實往往在于,我們對許多事情已經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因此,問題性學術的引進,打破的,可能是我們的思維慣性,乃至學術惰性,所要重新建構的,是新的學術范式。

      但是,這一問題,不應該是簡單的移植,所有的具體的問題,都隱藏在文本之中,是在文本內部生長出來的。文學的特性,就在于它以一種感性的范式呈現真理,這就使它的形態斑斕駁雜。我們的態度只能是實事求是,而不是觀念先行,人云亦云。這四十年,學界已經形成諸多新的學術常識,而這些新常識,很多是我們親身參與建構的。質疑并打破這些新常識,可能是我們今后重要的工作之一。理論引導我們進入文本,但文本呈現的問題,卻可能挑戰我們既有的理論,只有實事求是地應對這一挑戰,才可能創造一種新的理論。如此循環,反復不已。

      而我們的方法論,也只有在這種問題性學術的關照中,才可能不斷地被破壞,又不斷地被重新建構。這樣才可能使我們的學科永遠朝氣蓬勃。比如說,當我們已經習慣于從社會史的角度去討論文本,那么如果我們進入80年代,這一方法是否依然可行?因為恰恰是這一時代的文學開始呈現挑戰社會史的姿態,隱藏于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呈現出來的問題又是什么,意義究竟在哪里,我們支持或者反對的又是什么?在這樣一種問題的纏繞和糾葛中,才可能調整或重新創造我們的研究方法。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挑戰和反對的,永遠都是我們自己。

      我們應該打開兩扇門,一扇門通向學科內部,學科性問題永遠都是重要的;而另一扇門,通向學科外部的世界,我們要把那一束光,引進我們的學科。因此,學科化和反學科,并不矛盾,所謂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它統一在我們對真理的追尋之中。在這方面,洪子誠老師起到了典范作用。

      對我們來說,學術不僅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志業。尤其對我這一代人來說,所謂學術,不過是追尋真理的一種方式而已。我們的寫作服膺于一個更高的目的,那就是對真理的追尋。我們永遠都在追尋真理的路上,一生跋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