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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來客
      來源:《上海文學》 | 三三  2022年02月20日16:55

      九六年冬至,叔叔從農場回滬。父親早備酒菜,大部分買自熟食店,又炒一盤響油鱔絲。老房子不避寒,等待更教人發冷。瑟瑟之際,天黑下來,突然一記敲門聲震亮房間。來客蓄一字胡須,眉眼偏濃。蠟黃的頭顱后,短硬的發叢根根立起。父親接過兩桶自釀白酒,擺在縫紉機踏板上。又回頭看叔叔,他正小心地脫迷彩解放鞋。動手時,玄色棉服微微發抖,幾粒沒化的雪子滾到地上。

      房間總共十平米出頭,帶半個閣樓。抗戰初期,祖輩逃難至此落腳,無意間開辟新的苦難生活。父親兄弟共三人,分別取名立、行、超,暗含漸進寓意。到某一年,叔叔私自改了名,叫李青。此番回上海探親,打算順道去一趟寧波,祭掃祖墳。寧波尚有各路親戚,父親久未回去聯絡,一念愧疚之下,決意帶我隨叔叔一同前往。

      我躺在沙發上,緊盯叔叔一路入桌坐下。父親小聲示意我,快叫人。我說,叔叔。叔叔將臉轉向我,露出一種古怪的笑。他的嘴像一條被拉開的拉鏈,竭力向上延伸。我不禁一愣。叔叔問,幾歲了?父親說,開春就滿五歲了。叔叔問,叫什么名字?父親說,李道順,當時想破腦袋,后來還是選了個最簡單的。叔叔說,好。父親望我一眼,語調忽轉熱切。你叔叔得高人指點,學過一些方術,快讓他看看你以后會怎樣。叔叔笑說,農耕時占卜節氣的東西,不值一提。這時,我才察覺叔叔的眼神瘆人。它沒有焦點,網似的向四面撒去,我只覺面孔黏稠。

      第二天傍晚,我們三人趕往十六鋪碼頭。當時滬甬跨海鐵路還沒修成,兩邊往來多靠輪渡。人們慣于買夜票,悠悠睡一晚,次日便滑入一片新的江域。我們買的是四等艙,價格實惠,客艙兩邊都有門通向船舷。行李擺放在側,多少侵占些他人的位置,但落下便算安全。

      我們閑來無事,回到甲板上。火柴輕輕一蹭,他們手中的香煙復活似的呼吸起來。天頂處,夜已開始塌散。燈光在萬國建筑間燒開,橙色波頻跳得愈發密集。黃浦江對岸,東方明珠新造不久,孤絕地直指暗云深處。父親浸在上海的宏闊之中,念道自己住的弄堂何其狹促。叔叔忽然開口說,大哥放心,你很快能享受單位分房福利,大概是三年后的初秋。父親一驚,這你能知道?叔叔說,在黃浦盧灣交界的地方,小高層,有獨立衛生間。父親開玩笑說,那時道順已經念書了,你能看出他成績好壞嗎?叔叔不說話。十二月已揭去大半,天冷得剜人筋骨。叔叔嘆氣時,一層白霧在他面前繚繞不止。我望得出神,徐徐感到船底浪紋幻涌,我們仿佛站在一座晃動的島嶼上。一兩分鐘后,海關大樓頂部的大鐘響起《東方紅》。

      就在這時,船上忽然來了兩個中年男人。一高一矮,面貌有些相像,額頭與眼尾盡是皺紋,似農民。兩人都穿黑衣服,衣料單薄,當此時令讓人看得發涼。他們一上船,風勢里便帶一股介于香火與硫磺之間的氣味,不知發自他們身體,還是發自他們背后的竹筐。兩人各背一只竹筐,筐體巨大,儼然能裝下一個蜷曲的人。行舟自有怪客,旁人心中疑慮,卻也不好過問。唯獨叔叔臉色一變,當即上前攔住那兩人。

      叔叔說,兩位同志,回去吧,這趟船你們不該上。矮個子笑起來,開口一派北方口音,但說不清具體方言。矮個子客氣地說,我們連夜排隊買了票,哪有不讓上船的道理。叔叔問,是嗎,你們去哪里?矮個子答,跟船走便是。叔叔說,你們上錯船,到不了要去的地方。兩個黑衣人對望一眼,矮個子一拱手說,我們兄弟倆初次南下,不懂道上的規矩,您是哪位朋友?

      甲板上漸攢起一批看客,也有一些人裝作小聲聊天,實際上都往叔叔與兩個怪客這邊偷覷。客船十五分鐘內起航,水手已跳到拴船樁邊,嫻熟地松開纜繩。雙方僵持不下,矮個子不顧叔叔阻撓,背緊竹筐欲往里闖。叔叔雙手張成弧形,向外一驅趕,兩個黑衣人隨之后退一步。叔叔說,快走。圍觀的人群里傳出各種評議,多是指責叔叔霸道,卻沒人敢上前。見兩人躊躇,叔叔笑道,也好,我跟你們說個明白。他快步走到矮個子身邊,抓起他的手——那只手和他身體截然相反,灰指甲嵌貼在無肉的手骨上,像一張深秋斷了莖的楓葉。叔叔快速在他手心寫了一個字,稍作停頓,再度下筆,如此往來共三次。高個子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等叔叔寫完,兩人均已面無人色。轉身下船時,幾乎落荒而逃。高個子走得踉蹌,竹筐里掉出一些中指大小的木盒。我趕緊跑過去,數來木盒共七個,便拾起一個查看。盒子雕得精致,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花聚在蓋子底部,往上是兩個帶翅膀的人,似接引使者。父親向我手中掃罷一眼,慌忙將它們從我手中打落。父親說,這是棺材,真晦氣。

      船不久開動,我們便回到艙中。父親是造船廠的工人,見過許多新船下水,對航道也稔熟,說好等一個小時后去吳淞口看入海。同艙乘客頗多,有幾個見識了叔叔甲板上的表現,知其有幾分異術,不禁與他熱情攀談起來。一時間,起航聲、飯菜香、嘈嘈切切的話音在船艙里回蕩。因有人問起黑衣人的后事,叔叔說,他們上隔壁的船了,作孽。父親早早爬向上鋪床位,只聽他們講話,一聲不發。待船駛入東海,也沒有要出去看的意思。

      到半夜,父親以為我已入睡,小聲地叫醒叔叔。叔叔改名多年,父親仍稱他的舊名。父親說,阿超,你老實告訴我,道順的命到底怎么樣?叔叔應了一聲,只是不回答。父親說,沒關系的,除了生死,別的都是小事。叔叔依舊不說,沉默映襯出某種劇烈的事物,又終將其淹沒。父親忽然一哽咽,對叔叔說,阿超,我當年沒讓你回來落戶,你是不是還在記恨我?叔叔忙止住父親的話,大哥,你不要瞎想,是我自己不想回來的。

      第二天上午,客輪抵達三江口碼頭。我們隨人群走出閘門,走進紅漆的公用電話亭,給寧波親戚報了平安。閑聊幾輪,父親總提不起精神。由于時間不早,我們打算先吃早午餐,再去親戚家安頓。叔叔掛念寧波的咸齏年糕湯,就近找了一家當地風味的早餐店。

      我們靠柜臺而坐,老板一邊整理賬目,一邊看對面那臺黑白電視機。他調了幾個頻道,都不滿意,又按回最初的電視臺。我正盯著電視機發愣,父親突然問我們,昨天夜里,隔壁那條船是不是去江西的?我想起在碼頭曾聽到旁人閑談,忙叫起來,是,他們去南昌。父親表情僵硬,仿佛他是一盞被吹滅的走馬燈,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灰青煙氣久久罩在他四周。他緩緩說起昨晚的事。他幾乎一夜無眠,凌晨迷糊之際,做了一場噩夢。夢里,他看見一艘由上海駛往江西某處的客輪突發火災。四周是顫動的深海,浪尖鋪灑一種藍色晶狀體,幽幽閃爍——而大火很快讓它們黯然失色。父親說,他有個模糊的印象,當時乘客幾近喪命,但有七名幸存了下來。不知為何,父親一說,我似乎也有類似的知覺,確實是七個人。那種近乎真實之物,在一片混沌之中悄然聳立,當你試圖凝視時卻隱跡消失。

      我們吃完出店時,已過十點半。那日寧波的天氣很好,太陽漸升,日照慢慢擴散開,將干冷的街道熏出一些小晴。我隨手摘了一支蒲公英,跟他們去公交站等車。父親不時望著我出神,似欲言,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有一些嘆息落在我身上。到車站座椅邊,他癱散下去。

      我只能和叔叔說話,聽他講農村的生活。河塘、稻畦,秋天的果樹擎一身金色的雨。叔叔說,等時節適宜一些,讓父親帶我去玩。我沖他點頭,一低頭驀地發現,手中的蒲公英徒留一根空蕩蕩的稈——那些毛茸茸的花絮,早在我不注意時全然飄逝,不知所蹤。

      (發表于《上海文學》2022年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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