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告別之年(節選)
      來源:《上海文學》 | 張玲玲  2022年02月20日16:50

      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嗎?

      ……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親愛的,

      感覺自己在這個世上被愛

      ——《最后的斷片》

       

      1

      年輕幾乎就是窮困的代名詞——每個月生活費剛打來的時候還不錯,月中情況開始惡化,到了月底經常一貧如洗。那會兒我每天上課前都站在教學樓告示欄閱讀各類兼職廣告,下課再讀一次,以免廣告被學習結對、社團招募等其他告示所覆蓋。負責人聯系號碼寫在最后,有時數字是豎打的,A4紙下端被裁成一排彩旗樣的細長方條,撕下揣進口袋就行。一個月內我面試了四個,均沒有下文,漸漸地,我想工作可能是個幻覺。一個女友聽完我的訴苦,給了我一個號碼,說你可以試試聯系他,他有個公司還是工作室什么。當我打算存號碼時,才發現我已經有了他的聯系方式。不知什么原因,從未撥打過。○五年的一個夏日傍晚,我還沒吃晚飯,在書桌邊猶豫了一會兒,撥下那十一位數字。電話響了會兒被接起,我問那邊是否有工作,他說,是的,不過也得看情況。什么情況?身高和長相。聽到這里我不說話了。他頓了一會兒,聲音略帶疲憊,這樣吧,我們明天下午四點在A樓一○三有個展會面試,你可以過來看看,記得帶一張兩寸照片。第二天下午,我踩著一雙銀色綁帶細跟鞋走進教室,看見宋和幾個男生坐在第一排,桌上攤著文件袋和筆記本。他坐在最右,靠近過道,手里夾著一支黑色水筆,頭發剃得很短,像發青的火苗,在一堆人里顯得很突出。他叫我靠墻站,脫去鞋子,轉個個兒,臉面向他。我站到墻邊,但拒絕脫去鞋子。鞋高十公分,我說。那你多高?他問。一米六三,我說。真的嗎,他笑了笑,好吧。這條裙子怎么回事?我低頭看著裙子,心想能怎么回事。那是一件跟室友借來的淺黑牛仔短裙,側袋鑲滿銀色鉚釘,上衣是一件印滿玫瑰的半透明淺綠絲質罩衫。見我不回答,他又笑了。沒事,你走吧,有消息我通知你。然后敲敲桌子,叫我留下照片,將照片夾進透明文件袋里。塑料皮映出女孩們呆板的面容,相互重疊在一起。回去的路上,我想,這不是個正常的兼職,他拿著那支筆得意得像拿著一把槍,看你的樣子就像你什么都沒穿。大學是會遇到那樣的生意的,我們和那些往往也僅一步之遙。我想應該是沒戲了。一周之后,一個陌生號碼打到我手機,嘿,是我,記得嗎,他說。見我不作聲,他繼續說,前幾天給你打電話,電話沒通。我說是的。我手機丟了。昨天晚上我和一個學長參加了同鄉聯誼會,十點多我就知道手機丟了。回去后幾乎一夜沒睡,大早跑去,室內狼藉一片,果殼、飲料瓶和煙蒂替代了晚間的幽暗和歡笑。在這樣的空間,找到一兩只用過的避孕套也不奇怪。手機沒丟,它墊在圓木桌腳下,寶藍翻蓋已被壓裂。我開機重啟數次,發現毫無作用,不得不跟朋友借錢買了一部新的,答應過段時間還給她。但還錢也變得很困難。那會兒我好像口袋剩不下幾毛了。聯系方式也丟了,所有號碼打來都是陌生號碼,且絕大多數是推銷電話。我沒解釋,但忽然想起了他是誰。怎么了?我問。他說,展會面試通過了,你有時間嗎?沒問題,我說,隨時有空。他說那好,我晚點來找你,六點你在J樓等我。我提前到了樓底,坐在臺階上,他在黃昏里緩緩出現,右手小指勾著一大串鑰匙,走動時叮當作響。四周彌漫著夜幕和松木的氣味,身上那件白T恤不知道為何,給人的感覺更像(或者說更應該)是哥薩克皮夾克,而他剛剛從某種黑暗且沉重的東西中掙脫出來。

      兼職是第二天早上,我想他很可能忘了我的長相,所以再確認一次。當天參加面試的女孩很多,我出門時還有十多個在走廊里排隊。我們沿著校外圍墻走了一圈,他問了一些問題:出生地,讀什么系,愛好等等。然后他說起自己,云南人,彝族和白族的混血。母親是彝族和白族的混血,父親則是上海知青。父親在上海,母親仍在云南。他不曾談論自己就讀的專業。他的上海話講得之流利,像活吞了錢乃榮老師的課程,令我懷疑他所謂的彝白族混血不過給自己編造出一個不同尋常的身世。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有沒有男友。我說有。他頓了一會兒,說不錯。這時我反應過來,他對我有些興趣,不多,不至于想發展成正式關系。同時我也猜到,他應該和很多人保持聯系,他有許多備選。第二天早上他開車來接我和其他幾個女孩。我負責cos《死神》里的雛森桃。同屆有丁貝莉。隔著很遠的距離,我望見了她,穿著印有游戲標語的紅白分體運動衫,面無表情地和一群女孩派送DM傳單。沒有比她更美麗的人了,我想。展會持續了三天,每天回校后我都精疲力竭。結束后宋給了我一只白色信封。我原先聽聞一天六百,打開信封后發現遠低于這個數。可能他拿掉了抽成。但這筆錢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還清了欠賬,自己還剩下一些。自從我們相識之后,在學校遇見他的次數變多了。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獨自走路,有時身邊站著幾個女孩。我從未在課堂上見過宋,仿佛他的學習只是閑逛。

      錢很快花光了。展會早已結束,必須重新尋找新的兼職。有天下午,我打電話問他有沒有什么能做的,他遲疑了會兒問,酒吧充場你愿意嗎?什么都不用做,就是坐一晚。我想了想答可以。掛完電話,我和男友說了這件事,他這會兒坐在我租房的床板上,正想急不可耐地走掉,我引用宋的話說,什么都不用做,坐著就行。男友不置可否。第一天晚上,他換了件淺褐色西服送我——他將那件衣服稱之為“戰袍”——勾搭女孩兒時的戰袍,也是他唯一一件好衣服。我們第一次約會時,他就穿著這件西服,坐在泮池的石橋欄桿上,跟我談論他和伙伴因為身高招致的一連串笑話(這群身高超過兩米的男孩經過街道,阿姨問,你們是打籃球的嗎?他說,不,我們打乒乓球的。說完大笑),莫名贊嘆道,真老卵啊,然后吻了我,任憑左手上的煙在燃燒,差點燙到我。沒過多久,我們就住在了一起。我搬出學校宿舍,在校外公寓租了間屋子——兩居室中的一間,七八平米,勉強可塞下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以及一個簡易衣柜。隔壁室友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我開始以為是夫婦,后來發現不是。兩人養了一只松獅,爭吵和犬吠經常混雜一起。女生搬走后兩個月,男生也搬走了,住進來一位二十七歲的瑞士留學生,第一次見面他送給我一張明信片,上面印著日內瓦湖,藍得像寶石輝映的夢境。入住后的第二天,他弄壞了浴室毛巾架,修了一個下午,沒有修好,之后便由其壞著了,不銹鋼桿松松懸在瓷磚上,像手臂脫了臼。

      租房和戀愛需要錢,顯然我們都沒有,男友唯一能找到的兼職就是在游樂園某個劇場項目里扮演吉祥物,在暑天里戴著頭套不斷和人招手握手。再后來,賺錢變成了我的責任。那會兒我們已經走到一段關系的尾聲,主要是他不愛我了,想分手,但又不愿意直接說出來,當然,就算他說了我也會拒絕——在一段關系里,或說年輕時,我真是相當執拗啊。他不得不換了一種方式,該方式導致我去上課時經常滿身瘀傷。有次整只眼睛都紫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用粉底遮蓋住。那天到酒吧后,他就一直坐在吧臺邊喝他們免費贈送的啤酒或雞尾酒,不加掩飾地看著其他漂亮女孩。而其他漂亮女孩通常被其他人抱在懷里,我和另外幾個樣貌普通的坐在吧臺邊,無人搭理,只能低頭玩手機,熬到凌晨三點,回到租屋,睡一整天,傍晚再出發。連著一周之后,他厭倦起來。你坐宋的車吧,他說,我今天還有點事。那天晚上,毋庸置疑,我們大吵一架。我發消息給宋,問他能否來接我。他說沒問題。到了傍晚,我換上短裙和高跟鞋,下到樓底,看見宋車停在樓下,想開車門,他在里面無聲地說,車門鎖住了,不要太用力。開門后我坐到副駕駛上,他沒啟動,問,你怎么了?我掰下鏡子,補了些唇膏,沒有回答。他不再詢問,重踩油門,仿佛跟車輛賭氣。

      充場結束已經凌晨兩點多,其他女孩都走了,宋站在酒吧后門抽煙。和內部昏暗截然相反,外部檐廊掛著一盞白熾燈,像夜間體育場的鹵素燈一樣明亮。鋼制消防梯沿墻而上。我問他能否去他那邊住一晚,他點點頭,問我是否需要跟男友打個電話。我說不用了。路上他說,那公寓是他買的,不是租的,他在上海有套公寓。我說,這生意這么掙錢嗎?哦不是,他說,我父親買的。九十年代,他消失了一段時間。等他再次出現,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他想要彌補給我。就像那段時間流行的電視劇《孽債》,我每次看到那電視都會哭啊。只不過電視里孩子們坐著列車去尋找父親,而我父親則是坐著大巴來找我。他回到上海先去了棉紡廠,之后離開工廠,做起體育用品生意,賺了點錢,當然開銷也很大。加上還有個妹妹,也不知道他在外還有沒有別的花頭精——所以我發發狠說,既然要補償,干脆補償到底,給我買個房子吧。一方面我有了落腳,另外也有了上海戶口。那時候房價還可以,才九十來萬。我知道繼母那邊肯定會問這樣一筆錢去了哪兒。但你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后來,房子買好了,我也來這邊讀書了。過了一年,這里劃為開發區,出現了許多科技公司,我把屋子租給那些上班族,自己住學校宿舍。情況好的話,租金每年大概會上漲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這樣一來,光靠租金也夠生活,不用再跟他們要錢。按理去年畢業,但是學分沒修完,這種情況總是很常見的嘛——所以我將房子收回自住了。他邊說邊放緩車速:就這,到了。小區很新,沿街而建,規模不大,不超過十棟。他家位于正中,樓下是花圃和健身設備。黑暗里無法看清高度,二十多層可能。他住頂樓。那是一套復式公寓,一樓廚房,洗手間和客廳,樓上是臥室。他說,要么你先洗澡,我給你找件衣服。我坐在桌邊,看他在樓梯下的衣柜翻找,過了一會兒,拿出一套疊成方塊的碎花女式睡衣:這是我母親的,應該不會嫌小吧。應該不,我說。出來后他遞給我一只吹風筒,等我將頭發吹干,他已經煮好了一鍋餃子,說是他母親上次過來時包的。她獨自在楚雄生活,半年來一次上海,是否準時視其身體情況而定,或她病人的身體情況而定。我不太餓,吃了兩三只就放下筷子,他接過碗,吃完餃子,喝盡面湯,叫我先上樓休息。二樓沒有窗戶,也沒床鋪,只有一張榻榻米似的床墊,屋頂呈三角切割,層高很低,比弄堂閣樓還要矮,像兒童房或玩具房。這里應該并不適合做一個復式,不過被人為地強行切開了。原本我抱膝坐在床沿等他,后來背弓著實在太難受,只能躺到床上。過了一會兒他上來,帶了罐杯蠟,抱了把吉他。我背對外面,佯裝睡著。他彈了一會兒,見我沒反應,吹滅了燈,在我身邊躺下,隔著一肘左右的距離。半夜醒來(也可能是早上,因為沒有窗戶),我發現他半個身體在被子外,于是將他拉進來。過了一會兒,兩人抱在了一起。事后他問我,感覺還好嗎。我說是的,很好。我又睡著了,直到第二天中午醒來。他正在樓下做飯,和昨晚一樣的餃子湯。我依然沒有胃口,他再度喝得一干二凈,問我今天你有什么計劃,我答沒有。在回校的公車上,我想明白了,他問的應該是今天有什么變化沒有。我不知道。昨天的事情不能說完全意外,于我而言更像一次清洗,不算潔凈的清洗,核心是經過宋,洗掉男友。宋沒上樓,他去了校園。我回到租屋,發現屋子保持著跟我傍晚離開時一樣的狀態。男友沒有回來。我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心想,這樣也好,令我免于解釋整夜的消失。

      一個星期后的某個傍晚,宋發信息來,說在我公寓下面,想送件裙子過來,想知道我是否在家,是否合適上樓——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條牛仔裙到底怎么了。我希望他在,所以我說,合適。他到的時候,我正坐在玻璃餐桌邊——那是一張玻璃和不銹鋼的雙層餐桌,桌面很容易積起水漬,水漬很難擦凈——滿身是傷,男友坐在沙發上,宋很快明白了情況,將紙袋放在餐椅邊,走向沙發,向我男友遞了根煙,男友接過,走到廚房,打開煤氣灶,點燃了煙,然后坐回沙發,看著他。怎么?兄弟,宋說,拍了下男友肩膀,無論如何,打女人是不對的。好好說話,可以吧?男友像被電流擊穿似的迅速移開,嘴角掛著一抹譏諷的笑容:關你屁事?好,好,宋豎起雙掌,做出了解情況的表情。接下來的一分多鐘,兩人坐在我從舊貨市場搬來的橘色沙發上,差不多是這間屋子最明亮、最有色彩的東西——一左一右,抽著煙,誰也不開口。整個過程中我始終靜靜地看著他們。兩人都沒看我,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在某些問題上達成了一致。煙抽完了,男友將煙蒂扔進了垃圾桶,吐了口唾沫。宋起身,走到廚房,打開水龍頭,澆滅煙蒂,扔進水槽,關上水龍頭,離開屋子,并用力摔上了門。男友也站起身,去廣場的清真餐廳看世界杯。等他們都走掉,我打開紙袋,里面是條深藍碎花長袖連衣裙,裙擺很長,拖到腳背,像吉普賽人的衣著。

      秋天降臨,我身上的傷痕尚未全部褪去,而是從青紫變得金黃,像落葉,也像晚期肝病患者的虹膜。好在可以穿長袖。宋不再跟我聯系。我也沒聯系他,兼職不得不暫停,但和男友的關系卻莫名解決了。他喜歡上了另一個女孩,小我一屆,讀金融系。這事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我知道他們在網上聊天,同時心懷僥幸地說服自己他們只是聊天,直到他把手機落在我公寓。半夜手機在我枕下響了,我猶豫了下,讀完了消息,確定后,我給那女孩打了個電話,說了下我和男友之間的情況,邀她第二天見面聊聊。她同意了。見面后,我發現她長得溫和、樸素,也很友善,說話時寬大的衣袖拂過桌面,傾聽時沉默不語,將吸管咬得傷痕累累。她說,之前完全不清楚我們之間的關系,男友表現得就像單身。她承諾,兩人絕對不會再見面了。我向她道歉,告別,打車去男友家收拾東西。他母親在,正在做鹵雞和醬鴨,她下崗后靠做熟食為生,傍晚常推著一輛小車在弄堂街巷間叫賣。在那間充滿濃重香辛料氣味的屋子,她試著挽留我,我知道是嘗試,因為最后她抓著我手臂說我們并不合適,合適的人沒有如此眾多的問題,也不會因這些問題爭論不休。我想說她兒子才是一切矛盾的肇事者,我所做的不過忍耐,但我和過去一樣,選擇沉默,拎包出門。

      實際上,出軌事件后,我和男友還有聯系,也睡過幾次,感情很難以這樣休克的方式告終——對我,對他,對那女孩,都一樣——很快我發現他們還在聯系,還在見面。緊接著是第二輪密集的吵架,哭泣和毆打。這次不需要連番談話,或是煞有介事的收拾,但崩潰也來得更為徹底。好幾天我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墻內像有個心臟,跟我體腔那顆產生了共振。隨后它跳動的速度變得很快,我自己的也加速了,瘋了一般不受控制。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不過是低血糖。宋不知道從哪里得來消息,跑來看我(多半是我女友說的)。那是個下午,我穿著一件寬大的男士T恤去開門,領口和腋下都是破的。宋進屋后顯出無從落腳的局促,起先想坐椅子,但椅子上放著筆記本電腦,只能移到我床沿。窗簾一直拉著,他問,你覺不覺得屋子太暗?我說還好。從小我就喜歡被黑暗包裹。后來他還動過手嗎?我答,動得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啊。說到這里,我們笑了笑。他問,吃過東西了沒?我答沒有。他叫了外賣,意面與奶茶。吃完他將錫紙盒與塑料袋帶出去扔了,順帶擦凈了桌上的污漬。現在沒什么能做的事情了。我靠在床上,他坐在床沿,顯得頗有興致,我想,以當下這個情況,一個人怎么還可能產生興趣,事實就是——最后,我不得不推開他,告訴他,從未喜歡他,之前那次純屬意外。不會再發生了,“沒有第二次了,明白嗎?”他愣了下,之后輕蔑地說,任何一個有點腦子的男的都會發現你是個深淵。他們會很快清醒過來,起身走掉。我想,他說得對,就是如此。

      2

      畢業后的第二還是第三年的九月,前男友忽然在網上聯系我,說他也在浙江,在臺州黃巖,負責道路工程。本地以制衣產業出名,尤其是領帶,所以他現在有了無數領帶。說到這里,他停了一會兒,說,我之前只有兩條領帶啊,還記得吧。我當然記得——其中一條深藍色,印滿綠色米奇,是他在扮吉祥物時所獲的贈品——卻覺得沒什么好懷緬的。等掛了電話,我才想起來,領帶產地是嵊州。和過去一樣,他說的話永遠不可靠,夾滿了謊言,而且這樣的謊言歸根結底又有什么意義呢?

      當時我還單身,或者說,尚無固定男友。嚴肅的交往通常持續不了三個月。長達一年半,我都這樣,所有問題盡量自己解決。越來越長時間的獨處會讓一段長期關系的建立變得很困難。它們會形成一個巨大的空間,阻止任何人進入。我迷上了一個作者,睡醒了就開始閱讀,吃飯時閱讀,走路時閱讀——盡量減少走路。睡前將他帶到我的枕頭邊,與之共眠。如果有一段明確的戀愛關系,那應該在我和他之間。他不會背叛我,因為他早已去世。我應該和死人戀愛,之前那幾段現實戀情真受夠了。我又想,我喜歡匱乏勝于滿足。也可能意識到壓根無法獲得真正的滿足,所以選擇了匱乏。慢慢地,我又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和大學認識的一個男生聯系較多。他給我寫了很長時間的信,有時深夜我們還在聊天。慢慢地我發現,只要過了十二點,他就會換上另一種談話方式,從電影、繪畫、戲劇迅速轉到性上。仿佛在說:黑暗時代開始了。或者:拉開帷幕吧。譬如,他問,你一般怎么解決生理問題?我告訴他不需要解決。擱置一旁。試著描述一下解決方式。怎樣?說說吧。不解決。我重申一次,發現沒什么效果,不再說話,關機睡覺。我只是不清楚為何聊天一直持續了下去。后來他來杭州,我們吃了飯,散了步——毫不意外地,睡了一覺——在大學路一家小賓館,就是那種常見的情人旅館,水吧邊的玻璃瓶插了一對假玫瑰,瓶內蓄著水,看起來很像真的。浴室是全透明的,遮擋布簾夾壞了,無法拉合。結束后他說,你還記得宋吧。我說知道,但不知道你們認識。他說,宋跟很多人都認識,我們有段時間還算熟悉。但他說話的語氣讓人覺得他們只是熟悉,并非朋友。我之前并未見過他們在同一個場合出現。他又說,宋說他跟你睡過,“干她很爽”,從那時起我就非常好奇,想知道跟你睡覺到底是什么感受。宋還說,你喜歡被毆打,喜歡在每個水杯都留下口紅印。我說,哦?所以這是你過來的原因?他沉默。那你覺得怎樣?過了一會兒,他道,還不錯,但不如——我想,可能宋見識較少。我原以為他見識很多,因為那時候他身邊圍繞著那么多的女孩,現在想來也就那回事。聽完我談不上生氣或不快,更多是失望。他這種堅韌的耐心實際可以做很多事,完全沒必要浪費在我身上。他實在浪費太長時間了。

      再后來,我以為和上海的生活差不多一刀兩斷:同學分散在各個城市,芝加哥,謝菲爾德,紐卡斯爾,甚至皇后鎮;我換了手機號碼,并不打算通知此前的熟人;“校內”更名為“人人”,密碼我忘了,無法再登錄;雅虎收回了郵箱,Blogbus停運了——關停前的一兩個月,幾個系統不斷向我發來郵件,建議盡快遷移或備份——但我就這樣日復一日地拖延了下去,直到所有照片、日記、論文都蕩然無存。從前建立的聯系不復存在,新的潮流將其一一擊潰、擊散——這是好事,意味著你可以重新開始。我不怎么懷念舊友。又過了一段時間,宋主動聯系了我,在QQ上給我留言。第一次我沒回,第二次我躊躇后同意見面,約在南山路一間叫做帕尼尼的西餐廳。餐廳主理人是我朋友,家族開制藥廠,但他自己對藥物缺乏興趣。他從浙江傳媒學院畢業之后,在濱江和幾個配音演員合作了一個短視頻公司,偏重喜劇,有時叫我過去開會——開會只是閑談和吃東西,偶爾找人來講故事。我聽故事,寫梗概,梗概在走到劇本這步之前就因為過度的探討和過多的懷疑胎死腹中。同時他還開了這家餐廳,生意普通,只有朋友光顧。在上完前菜后,宋說,你胖了些。我告訴他不是胖而是水腫。我的體重從過去到現在沒有任何變化。他用手比了下下顎:這里方了些。我點點頭,心想你也是,都差不多。他胖了不少。何況我們快三十歲了。相識的時候一個十八歲,另一個,不知道,大概二十三吧。一晃近十年過去,從青春敘事進入到了下一章節。一點點在年歲上加數字,就像在油布上涂抹深色丙烯,最終只會越來越黯淡。時間就像橫亙在兩人中間無法跨越的山石。從前他身上那種神秘而優雅的氣息消失了,變得尋常且普通。他告訴我他父親死了,有天在虹梅高架上開車,覺得不太舒服,將那輛黑色福特停在道路一側,隨即停止了呼吸。去世后父親在遺囑里留下了一筆錢,這筆錢在他讀書時期就準備好了。不大不小的一筆,可能想作為應急款項。除了買房,就是這筆錢,作為全部的補償。那套房子漲了很多,但繼母知道了這件事,認為她們也有繼承權,他不想花時間在打官司上,放棄了房子,靠著這筆遺產和一個叫小鐘的高中同學開始做救護車生意。○三年到○八年間,小鐘在肯尼亞做基建,不幸染上了黑熱病,黃疸發作時,躺在醫院就像個氧化的銅人。幾經輾轉才回到國內。他的臉也毀了,開車對他來說已經是個不錯的差事。故事有些離奇,所以我只是聽,沒有插話。他說,這些年發生了不少事情啊,仿佛知道我要問什么,他補充說,不過我母親還活著。有了個相好,現在幾乎不怎么來上海。之前的生意呢。我問。他說,不做了,學校知道了,女孩們又漸漸地不受控制。我也需要畢業,一直拖延著不是辦法。之前你怎么想起來做這些的?不知道,機緣巧合吧。他說。救護車生意不錯,我說。是不錯,他說,不過掙錢的不是這些。哦,比如?我問。他接過餐盤,等服務生走遠才說,主要是運尸體。有些是獨居老人,有些是客死異鄉的旅人。按公里計算收費。理論上最好就地火化,但總有家屬想冒險。生意很掙錢,但很難找到穩定的合作者,只有小鐘一直做了下來。我想象他載著一具具尸體在城市中穿梭,忍不住說,你很像那種擺渡者,以前送女孩,現在送尸體。我不知道,他說,可能我只是個通道,很多事情對我來說只是發生,不會產生什么影響,不像你們,總會投入太多個人感情。說起來,有天我夢見了你,你和你丈夫,還有我,三個人躺在一張床上。我在中間,你的丈夫在我左側,但就像不在那兒一樣。有紗帳嗎?沒有,只有雪白的床單和被褥,像賓館或者太平間。你側頭跟我說話,那幕沒有聲音。我可以想象,想象這一幕未曾展開、未曾延宕、對白缺失的場景。還要再過七個月,我才會遇到我的丈夫。但當時我只是告訴宋,目前仍然單身,離群索居地生活著,不知為何,他似乎認定我處在幾段并行的關系中,或者跟過去一樣還在做那些工作,說,你這樣很容易變成案件主角啊,我可不想在新聞里讀到你。過了一會兒,他說,夢里你還活著,所以我想不是太平間,很可能只是一家廢棄了的酒店。我打斷他,將那位朋友的話轉述了一遍,宋笑了笑說,想不到你居然會和他……好吧。我一直覺得他不怎么樣。你有沒有想過,你看男人的眼光很成問題。我說,的確如此,否則我怎么會坐在這里。他坦然地笑了笑,對此毫不在意。過了一會兒,忽然問,○八年時你在哪里?在上海,我說。他說,那時我在浙江安吉,被大雪困了好幾天。你能想象吧,我,小鐘,還有一具老頭兒的尸體困在一輛貨車里。凍得發僵,彈盡糧絕。困在飛機場和火車站還好,至少還有熱水和方便面。你呢。我在上海時,郊區幾乎沒怎么下雪。等雪下大之后,我已經回江蘇了。江蘇沒怎么下雪。我們總和歷史擦肩而過,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吃完飯,我原本計劃回辦公室再寫一會兒,不過我在餐桌上喝了遠超我能力的酒,只能提前回公寓。他提出送我一程,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宋到杭州的次數變多了——業務的需要,上海和杭州太近,死亡又總是突如其來,從不慎重選擇地點。奇怪的是,那段時間我們再次成為了朋友。聊天通常發生在線上。我在冬天寫冬天的小說,積雪或山林;夏天寫夏天的小說,湖泊和性愛等等。或者反過來,在冬天寫夏天的小說,夏天則專注于失戀和生病。經常性頭疼,頭疼時需要在腦子里想大海,平靜無波而非驚濤駭浪;偏向于下午和清晨時分的,而非正午——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有段時間誰找我聊天,我都回得及時有禮。我母親覺得離鄉背井且獨身很可恥,一周會給我打一次電話,問我是否打算回江蘇。我說,核心問題并非在哪里,在于我就是找不到啊,而且回去之后可能更難。她信誓旦旦地說,肯定可以找到。不妨提名一兩個,我說,或者你把聯系方式給我,我們自己先聊聊看。她猶豫了一會兒,說,你還記得楊叔叔嗎?他的兒子剛出獄,自己做生意,發展得很好。

      楊是我母親某個時期的情人。我把這個笑話講給了所有朋友聽。我并不詫異我在母親心中會呈現此般形象,同時還為自己而今能應付嘲諷而自豪。宋的殷勤起了作用,雖然我一直沒有原諒他。盡管最根本的原因出在那個朋友身上,但依然無法徹底原諒。有天他說,要送我一件禮物。那是十二月的一天,我在出租房內用電腦看《極地奧德賽》,很長時間都冷到如在地獄,看完電影感覺更冷了。公寓附近有幾座八十年代建立的老小區,是某個機關單位的公房。冬天一來,從早到晚都響徹著葬禮喜悅快活的嗩吶。多種原因使得我想早點洗漱躺下,他說看一眼就好,我可以來接你。不,我不坐那輛運尸車。是救護車,好吧,如果你非要這么講,他說。我刪掉對話框,繼續看電影,到凌晨才回復。他還醒著,問,你真不打算來取你的禮物嗎,隨后發來十幾張照片,同一個東西不同角度的照片。那個灰褐色的橢圓形物體立于胡桃木茶幾,下面墊了一塊軟布,某些光線下呈鐵銹色,形狀也不再橢圓,而是不規則的,像個放了很久的麥芬,讓人覺得它仿佛剛從極深的地里挖出。這是什么啊,我問。恐龍蛋化石,宋說,我從河南朋友那里收購來的。他親戚在山里挖這些寶藏。很多,不貴,就是有風險,沒法帶上飛機和火車。所以我開了一千二百公里,將它帶回了上海。我說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化石,我只想休息。

      但我輾轉難眠。從流著奶和蜜的地方帶回一塊石頭,或從荒涼曠野里帶來一朵玫瑰,這種所謂的浪漫說到底,屬于朝圣者而非接受者。過了會兒,我起床洗漱,打車去他說的酒店住址——他每次來杭州都會住在同一個運河酒店。沒有任何預熱,他開門,抱我,直奔主題。某些部分肖似○五年的那個夏夜。他睡著后很久我還清醒著。長時間的獨居導致我很難和其他人睡在一張床上。不知幾點,耳邊傳來一連串很輕的笑聲,我睜開眼睛,發現他拿著手機,在黑暗中幾乎遏制不住地在發笑。現在幾點了?我問。六點,他說,對不起,把你吵醒了嗎?他起身,去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繼續對著手機大笑,躺回床上,則背對著我大笑。我在想他是不是瘋了。任何人都會覺得他早已精神失常。怎么了?我問。他說前幾天,他去虹橋接完尸體(現場之慘暫且不說),沒等保安打開橫桿,就沖出了車庫,撞斷了那棟樓的門禁橫桿,也撞碎了車子橫檔。他賠給物業一筆錢,同時和對方商量,能否把監控錄像給他。保安覺得奇怪,但還是給了,他導到手機,不斷觀看,視頻里車子撞碎,恢復原樣。像是解開了時間的繩索,一次又一次,恢復,撞碎,恢復。我終于想起要問他什么了:你住在哪里?他說,有時住在旅店,有時睡在車里。我們經常開夜車。不困嗎?我說。他說,四個小時夠了。我有些理解了他容貌變化的原因。他繼續說,有時凌晨一點到三點才睡去,六點多就醒了。你是在做短視頻嗎?我說是,但應該很難做出啊。他說,那你覺得我做視頻怎樣?我不知道,我說,你可以試試。

      睡意徹底消失了。他開始說起自己的計劃:網絡季播短劇,單集時長約十分鐘,一季十一集。隨后他開始講起故事,嚴格來說,應該稱之為創意——

      日常退相干:突如其來的感冒將女兒變成了喪尸;感冒進一步擴散。

      莫比烏斯:房間停電,男人走出屋子,發現走廊無盡循環,而他再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屋子了。

      躍遷之橋:一個人站在一座橋的正中,試圖到達橋的一邊去,但是他發現這座橋比他預想的要高得多,似乎沒有上限,而他想到達的地方怎么也到達不了。

      熵減公寓:住在老式公寓里的男子發現公寓在不斷向內坍塌,先是墻壁,再是裝飾和掛畫,然后是家具,最后必然的,是他自己。

      你覺得怎樣?他問。我說,還不錯,就是很像噩夢。我想,它們并不像題目所暗示的,是物理概念的故事化版,更像那種不成熟的B級片。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些故事開始變得流行,甚至泛濫,在流水線上一個接一個被生產出來,聲勢虛張,內在空空。我說這些故事是你失眠的原因?哦,不是,他說,我只是想到自己已不年輕,卻一無所成。大部分人都這樣,我說,我們是成就的絕緣體。但我不可以,他說,人一輩子不能默默無聞,毫無聲息。你呢,不想做出點什么嗎?我說,不想,這樣就很好。他聳聳肩,表示不可思議,你應該去做出一點事情,我說,為什么?他說,為自己。我執拗地說,不了,這樣挺好,我喜歡這樣,喜歡默默無聞。他說,我不可以。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知道,我們這代人一定會攤上一件大事。戰爭,革命,瘟疫,動亂之類的。為什么?我說。我不知道,只是一種預感。等著吧,他說,遲早的。所謂大事不過是巨型災難,我說。平庸才是災難,他說。災難里人照舊平庸,我說,死亡無法讓人卓然出群,只是抹得更平均。何況為了不平庸,你又真正舍棄過什么呢?他不說話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以為他已經睡著,過了會兒,他忽然說,最近這段時間開始服藥了。藥物讓他平靜,也讓他焦躁。每次服用的量都得很小心,但似乎總會超過定量。在他絮叨不止時,我終于睡著了,一直睡到有人打電話來,告訴我得退房為止。宋離開時并未給我通知。

      過了幾天,他給我發來了劇本。我翻了幾頁。劇本寫得一塌糊涂。不是在一個場景中沉溺太久,就是根本沒寫。沒有行動,沒有細節,甚至也沒情節。我想了想,說還不錯,有個國產劇集叫做《慎點》,你可以看看。當然,我不喜歡這部劇集。他隨后將劇本發給了周圍為數眾多的女性:前女友、女朋友、姐姐、母親等等,收到的褒獎屈指可數。之后他在電話里痛斥她們毫無品味,“能跟女人講什么道理?”他說,隨后反思道,拿給她們看,完全是沒事找事,“被羞辱也是我活該”。

      就這樣,我們的關系維持了下去。起先還好。這種缺乏責任、缺乏溝通的性對我來說,不算必需,但也可以作為一條解決路徑。有時他來找我,有時我去找他。慢慢地,我開始感到切實的困擾,一次比一次更顯著。因為每次睡完都需要對他的新作進行一番探討,或是聽他和其他女性的故事,然后他會問我,是吧?還不錯吧?這些對你來說有用嗎?很難回答。有些故事有用,有些沒有。更多是折磨,大同小異,連環抄襲,何況我壓根不想知道他和其他女性爭吵或性愛的細節。他來杭州,給我發消息,或是打電話,我決定去不去。漸漸地,不去的決定占了絕大多數。他在杭州還有幾個朋友,某某兄弟會,前綴我忘了,一定很滑稽。每次聚會絕大多數是他們四個,非常偶爾地,會邀請一位女性。一天他問我愿意不愿意見見他幾個朋友。我說可以。當天是弗羅斯特忌日,老板走過來,免費送了一杯特調雞尾酒。他是個身形高大的東北人,走過來仿佛足以令四周空氣戰栗垮塌。他坐在我們的沙發邊,雙手交叉,說那杯弗羅斯特酒基底用了金酒,此外還有橙皮、荔枝與草果。草果打成了碎末,荔枝冰凍過,和底部的冰球并置一起。像水星和木星的并置。猜吧,是哪一首詩。我喝了幾口,想了很長時間,想不出哪首詩歌會呈現此般味道。每個人在同一詩句品咂出的味道也可能不同,每個人也可以在不同詩句里品咂出相同。我放棄了。他笑了笑,告訴我是《無人理會》……我們才有時候坐在僻路旁……試一試能不能覺得不孤獨。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很合理。在那次聚會上,我們聊了性別差異,也談論了愛情。他們無一例外都誠實、懇切地回答了我。有人對我說,那些女孩都是新宇宙。每一個都是嗎?我問。是的,他說,平行宇宙,互不相交。也有人跟我說,他年輕很輕的時候,已經需要藥丸來助力。我說女方呢,怎么想?他說不知道,如果不保持一定性愛頻率,她會不高興。他將婚期延期了一年又一年,還能拖到什么時候?宋插嘴說他有個喜歡的女生——在他開始正式講述前,我都以為那女孩是我——女孩在美院讀書,研一,畫油畫,偶爾也畫水彩。容貌不算十分出眾,但氣質特別,不怎么愛搭理人。他說,我背著音響和蠟燭去象山找她,只是想在她面前放首歌。那是個明凈的秋天,欒樹正當時,細密的黃色小花跌落在音響和棉衫上。放完歌曲他就走了。對于分外喜歡的女孩就是這樣,他說,你沒有性沖動。有人在問是怎么認識的,他說某天開車去轉塘,看見一個年輕女孩在路邊獨行,開出一段路之后,他腦子里依然是她的模樣,猶豫了會兒,開回去,跟她要了聯系方式。有人笑著說,這樣的騙局還能成功嗎?路上遇到一個漂亮女孩,并且愿意給你聯系方式的概率又有多少呢?宋道,我有我的方法。等眾人追問他到底用了什么辦法時,他卻不肯說了。

      我猜宋說的不一定真的。純情故事不是不可能,就是發生在他身上的概率很低。宋繼續說,真心喜歡一個人,就不應該隨意跟她睡覺。性應該視為禮物,拆開時必須倍加小心。是啊,我想,因為你隨意發泄在別處。對此我不該嫉妒,也不該憤怒,但依然感到了羞辱。后來他打電話來,提到見面一事,我問,你和我一起,是因為不夠喜歡我嗎?不是,他說。那你喜歡我嗎?他停了一會兒,說,不啊,我不喜歡你。對不起,我真的不喜歡你。我想,維系我們的是比男女感情更重要的東西,譬如友誼。承認嗎?我們之間存在超越性的友誼。我說,那你覺得我喜歡你嗎?他說,可能還好。我說,不。他說,那很好。我們互不喜歡,少了很多麻煩。掛了電話,我想,友誼不過是發生關系又不想負責的托詞。我不會見他了。

      很久之后的某個晚上,我夢見了他。夢里我、他以及那女孩(我沒見過她,但在夢里,她的面容無比清晰)三個人在某個名字不確定的城市——上海、杭州甚至香港都可能——的一個戶外漢堡店。他忽然說,啊,這里的酒店拆除了,我看去,發現橘色的酒店消失了,變成了回旋的圓形廣場,像路易斯·康和馬里奧·博塔混合設計的褐石建筑,一首迂回折射的光之詩——這樣看來應該更像紐約。趁著女孩去買冰淇淋,我追問他為什么要這樣,而他則躲避我的回答,叫我細讀存在手機里的一串歌詞,歌詞很長,很動人。我要問的究竟是什么,歌詞和答案之間又有什么聯系?怎么也記不起來。但沮喪延續了下來,穿過了夜晚的黑暗和無意識,被清晨的福爾馬林完好地保存了下來,帶著一股屬于它的刺鼻氣味。他不來找我了。有七八個月的時間,他音訊全無,微博、朋友圈都停止了更新。我想,十之八九,他在一段甜蜜戀情中。無需社交的有兩類,第一類過得相當不好,無顏露面;還有一類過得太好,無意露面。他多半屬于后者。我此前從未聽聞他有固定女友,甚至女友——不過我總覺得,如果他真投入進去,很可能做得不錯。他可以做出許多意想不到、甚至令人感動的舉動,即便你不需要。一旦他進入,就可以做得像那么回事,而且,很少臨陣逃脫。也是那次喝酒的朋友陸,某日忽然提起他,問宋怎么了,太長時間毫無訊息。出事了嗎?我考慮了幾天,主動發了消息給宋,過了兩天到三天,他才回過來,說,沒什么,最近一直在休息。心臟好像有點問題,低頭很喘。做了心電圖,說是心律不齊。沒事的,過段時間就好。我無法給出任何有效的醫學建議,說了句保重,就掛斷了電話。

      ……

      (全文請閱讀《上海文學》2022年2月號)

      主站蜘蛛池模板: 蜜桃av无码免费看永久| 一级一级特黄女人精品毛片视频| 国产午夜电影在线观看| 欧美bbbbbxxxxx| 51在线视频免费观看视频| 中文字幕精品在线视频| 欧美videosdesexo肥婆| 色综合久久98天天综合| 伊人免费视频二| 最近2019mv中文字幕免费看| 又大又硬又爽又粗又快的视频免费| 青青热久久久久综合精品| 高清国语自产拍免费视频| 国产精品伦理一二三区伦理| 欧美最猛黑人xxxx黑人猛交| 新97人人模人人爽人人喊| 国产在线精品一区在线观看| 国产鲁鲁视频在线播放| а√天堂中文最新版地址| 99热99re| 新婚娇妻1一29芷姗txt下载| 性满足久久久久久久久| 无码专区久久综合久中文字幕| 日韩精品武藤兰视频在线| 日韩欧美亚洲国产精品字幕久久久| 狠狠亚洲婷婷综合色香五月排名| 99久久国产热无码精品免费| 91福利免费视频| 国自产精品手机在线观看视频| 久久人爽人人爽人人片av| 日韩福利电影在线观看| 免费看黄色一级| 日韩中文精品亚洲第三区| 老板在办公室里揉护士的胸视频| 欧洲吸奶大片在线看| 国产欧美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色图欧美色| 色老头成人免费视频天天综合| 精品国产乱码一区二区三区麻豆| 亚洲精品动漫免费二区| 18精品久久久无码午夜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