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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爸爸的文學課
      來源:文學報 | 王亮  2022年02月14日10:09

      作為一名“資深文學中年”,王亮很認同與和女兒之間的深度共讀,并在對于孩子心理特點的揣摩中,鋪設拾級而上的臺階,幫助女兒領略文學世界的遼闊與美好。在共讀中,他也意識到,“一些文字、經(jīng)驗與往事,在女兒那里,被她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重新鍛打出絢爛的火花”。

      明月與鄉(xiāng)愁

      靜夜思

      [唐]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女兒最近學《靜夜思》,在輔導作業(yè)的同時,我也順便給她講了講這首詩。

      我覺得閱讀任何文學作品,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在頭腦里“構建”出文學作品得以發(fā)生的“世界”。簡單的,如童話里常用的“從前,在某某地方住著一個某某某”,這個“從前”,通常都無法追溯,而某某地方又在遙遠到無法企及的烏有鄉(xiāng)中,這樣一來,就把現(xiàn)實“隔絕”到故事之外,種種不可思議的神奇事件跳脫了現(xiàn)實的引力法則,開始任意翱翔。而讀者需要做的,就是暫時忘記現(xiàn)實。復雜些的,可能就不是簡單的“隔絕”與忘記,它需要讀者付出一定的心智努力,“參與”到這個世界的構建里來。這首《靜夜思》屬于后者,我講的時候,要求女兒先去想象這樣一種寧靜的夜晚:它不但靜謐到?jīng)]有任何聲音,而且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如霜的月光。這有點兒像夢境——醒著做夢。

      “我們可以想象下,作者或詩里寫到的人,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夜晚,突然醒來,昏頭昏腦迷迷糊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地上全是霜,‘啊!我這是在哪里啊?難道是睡在荒郊野外了嗎?’片刻,他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那些滿地的白霜,只是月光。嗯……可能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這個人整夜都沒睡,一直仰望明亮的月亮,天越來越?jīng)觯敲髁恋脑鹿庖蚕袷锹端傻乃粯樱屓烁杏X寒冷——你覺得哪種情況更合理?”

      女兒想了一會兒,說是前一種。我告訴她兩種情形都合理,如果她可以自己想象出第三種,也是完全可以的,只要能把它“裝”進我們剛剛構建成的世界里。

      我沒有過多糾結在這首詩的字面意思,譬如是“床”還是“窗”,乃至井欄之類,我覺得這都不會影響我們對這首詩的理解與欣賞。理解這首詩,要點在詩之外,在于理解“月亮”這個意象在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文學里的意義。在女兒有限的閱讀里,她至少會背兩首關于月亮的詩,一首是幼兒園時老師教過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望月懷遠》),還有一首是前一段時間我給她講過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

      “你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些詩里,月亮,尤其是明亮的圓月都和思念親人、故鄉(xiāng)、朋友聯(lián)系在一起——在過去,交通不便,通信也不發(fā)達,沒辦法像今天這樣,用手機就可以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聊天、視頻通話。那時的思念是無聲的,親人、故土是記憶中的樣貌,遠隔千里;近在眼前的,唯有那明晃晃的月光,所以蘇軾才怎么說來著?”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很對,所以我們的老祖宗們很了不起,他們發(fā)現(xiàn)了美麗的月光與人的美好情感之間的聯(lián)系。通過無數(shù)詩人的吟誦,情感因此變得愈加純粹、祥和,月光也因此愈加寧靜、美麗,兩者交融在了一起。這可能是中國人的獨特體驗,外國人就不一定會這么想。

      “通常中國人都把明月作為思念的信物,明月千里寄相思——這首詩也是,他用明月寄托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中國人把這種感覺叫‘鄉(xiāng)愁’。

      “理解了這點,就可以明白為什么他一直說著月亮、月光,卻突然跳轉到故鄉(xiāng)。這是一種文化傳統(tǒng)的慣性,就像我們過年吃餃子、中秋節(jié)吃月餅一樣。不過,光有這些,不足以讓它成為一首好詩,爸爸覺得這首詩之所以好,是因為最后兩句——

      “你看,他其實只寫了兩個動作,一個是‘舉’,一個是‘低’,也就是抬頭、低頭的那一瞬間,一種思鄉(xiāng)的情感油然而生。他特別準確地寫出了那一瞬間的感覺,這就像捉蝴蝶,一個人憑空站立,伸手一下子就抓到了一只蝴蝶,干凈利落,不像某個小朋友,拿著網(wǎng)子撲騰了半天,還是抓不到……”

      女兒聽出我是在打擊她,裝出生氣的樣子,不過很快,她就因為腦子里浮現(xiàn)出小朋友捕捉蝴蝶的笨拙情形而開心起來。

      “抓住那稍縱即逝的剎那,把它準確而簡潔地表現(xiàn)出來,這就是寫作,尤其是寫詩的秘密,記住了嗎?”

      本來講到這里,我以為就算講完了,不過昨天輔導她作業(yè)時,我看到她作業(yè)里有一個關于這篇課文的填空題,“這首詩表現(xiàn)了詩人____的情感”。我想出題人的標準答案應該會是思鄉(xiāng)、思念故鄉(xiāng)一類,女兒開始填的是“有點傷心”,我覺得也沒問題,只是這個“有點傷心”和后面的字詞連不成句子。讓她重填,她想了想,又填了“想要回家”。我覺得也可以,不過,我還是多給她講了講“鄉(xiāng)愁”和真正回家之間的區(qū)別。

      “有時候,你說想家并不一定是真正想回家,這是有區(qū)別的。比如爸爸經(jīng)常會想起寶昌,和你們說寶昌,但并不代表爸爸就一定想回去,我還是更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而且,爸爸小時候曾經(jīng)玩耍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了樣子;熟悉的人,大部分都遠走他鄉(xiāng);親人,你的爺爺、奶奶、姑奶、舅爺們一年比一年蒼老,不再是當年的樣貌——中國人講‘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就是害怕真正回到家的那一刻來臨,會把記憶里美好的東西全部毀掉,所以他寧愿保持現(xiàn)狀。故鄉(xiāng),其實是個時間概念,而不是空間的,它是記憶里搖曳的燭火,是那抹亮色里的溫存。”

      不是送別,是與你同在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唐]王勃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我準備兩天講一首詩。第一天先和女兒一起讀幾遍,熟悉文本,搞清楚一首詩的字面意思,適當進行一點引申;第二天,在對詩有一個整體認知的前提下,來談一談詩的意義。

      在講之前,我問女兒:“你已經(jīng)學過幾首古詩,你能告訴我古詩和我們現(xiàn)代人說的話、寫的文章有什么不同嗎?”女兒思索片刻,回答我,古詩是一句一句固定的,字數(shù)很少,還押韻!我說對,這是一個重要區(qū)別。因為字數(shù)和形式的限制,所以古詩使用的語言是一種概括力很強、高度藝術化的語言,這和我們?nèi)粘S谜Z的隨隨便便、雞零狗碎很不一樣,它必須很凝練,得把日常語言里的“水分”擠壓出去。女兒插話,問我是不是像水晶那樣?我想了下,說是的。更準確地,應該叫“結晶”。因此,在閱讀古詩的時候,我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盯緊它里面每一個字、詞,不能輕易放過它們,得來回“磨”上幾“磨”,得把這些壓縮的意味一點點“拆解”開來。

      “就拿本詩的第一句來舉例子,‘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這十個字至少就有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點題,既然說了是送別,那就會有一個出發(fā)地、一個目的地。就像數(shù)學應用題,杜少府從都城這個點出發(fā),畫一條線段,沿途經(jīng)過了五個著名的渡口,到達目的地蜀川。沒有這兩句,整首詩就會變得很奇怪,讓人摸不著頭腦。如果僅僅滿足于此,那王勃就算不得是一位技藝高超的詩人,這首詩總共就四聯(lián),這么就浪費了一聯(lián),實在是得不償失。所以這兩句詩的意思可不限于此,我們認真一些,會發(fā)現(xiàn)詩人繪制的并不是一張‘平面’的幾何圖,它至少是畫滿了等高線、涂滿了顏色的‘地形圖’:三秦大地拱衛(wèi)都城,蜀川則在遠方的云霧里若隱若現(xiàn)。順著這個思路再往前想,這‘微縮’景觀里暗含著一種‘囊括宇內(nèi)’的認知,既然世界在我心里只有沙盤大小,那么‘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也就自然而然了。”

      第二天,在女兒對這首詩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之后,我打算和她一起來深入探討下“送別”這個主題——“送人遠行,就要作詩,這是唐代知識分子的風俗。一部《全唐詩》,送行贈別的詩占了很大的百分比”,施蟄存先生《唐詩百話》如是說。其實何止唐代,中國歷朝歷代的詩文里都不會少了送別詩這個保留節(jié)目。我本來是想選些詩來,不過,為了便于小朋友接受,我決定先放兩首歌給她聽,一首堯十三的《雨霖鈴》,一首陳鴻宇的《別送我》。

      堯十三的歌,歌詞就是柳永同名的詞,這是宋代的詞。陳鴻宇這首歌的調(diào)子用的是《五百英里》,詞算是一首現(xiàn)代詩。聽完后,我問女兒:“以上兩首歌里表達的送別時的感情是怎么樣的?結合你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談談你對送別的感想。”女兒想了想,說:“送別的時候很傷心。而且,我覺得如果是一個人走,好像也就不覺得怎么難受,但人一多,反而就會很傷心。”

      我覺得女兒說得很好,送別,送別,一是送,一是別,所以關系雙方。分別之際,“離”與“別”仿佛是斷崖的兩岸,一條永遠無法彌合的裂隙將本為一體的某物就此割裂。因此,《雨霖鈴》也好,《別送我》也好,還是之前她接觸過的《送別》也好,這里面的“送別”都是比較感傷的。《雨霖鈴》里說“多情自古傷離別”,分別之際,彼此情感都很壓抑、痛楚,“別”的一方理智上知道必須要走,但情感上始終無法接受。《別送我》里,在送別里插入“云一朵、云兩朵、云三朵、云四朵”這么奇怪的句子,是因為“送”的一方為了轉移視線、分散痛苦,所以去漫無目的地數(shù)天上的云朵。數(shù)著數(shù)著,仿佛起到了不斷推遲分別時刻的作用。這兩首歌或詩,表達的是我們中國人比較普遍的、對于送別的情愫:依依不舍、難舍難分、一路平安、再見以及長相思、長相憶等。

      為了緩解離別之苦,除了思念、回憶,人們還創(chuàng)造了通信的方式來彼此聯(lián)系,克服時空的障礙。在古代,人們會彼此寫信,或找熟人帶口信,甚至幻想那些善良的動物——高飛遷徙的鴻雁、深水巡游的鯉魚幫助我們傳遞信息。到今天,受惠于交通、通信技術的進步,視頻、語音似乎消除了時空的阻隔,即便你遠到天涯海角,甚至外太空,也可以和親人、朋友面對面進行交流。所以今天,對于送別這種儀式,我們理解的,和古人稍有不同,可能沒有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不過,那種牽掛和思念的感情是相同的。

      與之不同的是,至少在這首詩中,王勃不認為是時空造成了障礙。在詩人看來,大丈夫縱橫四海,天地之間都是供其馳騁的舞臺,無所謂“此”,也無所謂“彼”,京都也好,蜀川也好,區(qū)別不大。魏晉時期,有個名士叫劉伶,他喜歡喝酒,喝醉了就赤裸裸地躺在屋里。有人責備他,他就說,天地就是我的屋子,屋子就是我的褲子,我還穿什么褲子?雖然有些荒誕,但他對世界的理解和詩人在這首詩里說的有些像,都是一種以四海為家的情懷。

      (《爸爸的文學課》王亮/著,樂府文化·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2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