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文學評論,是一種對話
      來源:文學報(微信公眾號) | 林東涵  2022年01月04日09:18
      關鍵詞:文學評論

      一般來說,文學評論可以分為兩類:論文體和隨筆體。這些年,對于論文體詬病的聲音越來越大,而對于隨筆體有了更大的傾向和認可。評論家丁帆就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把學術文章當散文隨筆來寫,何嘗不是對文學本身的尊重?”但這并不意味著隨筆體就比論文體更為突出和優秀。論文體的弊病往往在于“理論腔”過重,理論的表達代替了作者的表達,理論的聲音大過了作者的聲音,理論提供的力量壓過了作者評論的分量。而隨筆體又易流于表面化、隨意化和媚俗化,很多時候更像一種快餐似的讀后感或者點評文,讀的時候熱鬧喧騰,回想起來卻是空空落落。評論家趙勇自己也愛寫隨筆體評論,但他也談到:“隨筆體要講究文學性”,同時“更需要思想性和學術性托著”。

      在我看來,爭論的一個核心點就在于評論的主體性和創造性。評論家本身就必須是一個獨立的創作者,是一個有主見的發聲者,而不是作品的附加物或理論的代言者,這是前提,也是基礎。一個評論家必然要有自己的聲音和自己的識見,即主體性;而這個聲音和識見,又應該能夠塑造出一個具有獨創性的評論家形象,即創造性。一個優秀的評論家,他應該思考:當他把理論家作為引用對象的時候,是否想過,自己的聲音也有可能作為被他人引用的對象?當他把小說家作為分析對象的時候,是否想過,自己的評論也有可能作為他人分析的對象?而這一切的基礎,無疑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上:評論家要有自己的主體性和創造性。“評論只有在自身也成為文學的一部分后,才能流傳于世。”這是詹姆斯·伍德評價埃德蒙·威爾遜時說的話,我想,也是說給每個文學評論者的話。

      我們對論文體的“理論腔”頗有微詞,原因在于文學本身是具備表達功能和溝通功能的,是有對話性質的,而“理論腔”沒有,它的表達是僵化的。理論本身沒有問題,而是寫作者自身出現了問題。“理論腔”的本質在于它不是一種正常的溝通和交流方式,它傳遞出來的不是評論家自己獨有的聲音,而是理論術語相互雜糅的聲音,是理論家們此起彼伏的聲音。評論家充當的更像是一個裁縫的角色,將各種理論聲音穿針引線地拼接起來,從而縫制出一件言之鑿鑿的論文服。這就造成評論本身被理論覆蓋,而讀者吸收掉到的信息又是一堆云遮霧罩的理論術語。那評論家這個人,他對話的調性,他表達的見解又在哪呢?一個再優秀的理論裁縫者,也始終是一個裁縫者,而不是一個獨立的、原創的評論主體。如果說作品是樹,評論不應該是跟幫的雜草,或者附庸的藤蔓,而應該是從作品之樹衍長出來又獨立根植于大地的另一棵樹。

      可以這么說,判斷一個評論家是否優秀的標志,很重要的一點就在于,即便我們沒有閱讀過被評論的作品本身,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評論本身散發出的魅力與光芒。甚至,我們因了評論里獨到的識見而激起了想去閱讀作品的欲望。評論,打開了我們通往更多優秀作品的窗戶。正如喬治·斯坦納所說的:“優秀批評的標志是,它敞開了更多的書,而不是封閉了更多的書。”

      我們之所以愿意花時間去閱讀一本評論集,不僅僅在于被評論作品的優秀程度,更在于評論本身的優秀,而這種優秀是可以脫離作品而存在的。那么,我以為石華鵬的隨筆體評論著作《大師的心靈》是做到了這一點的。

      石華鵬的職業身份是一名文學編輯,理想是想當一名小說家,因此,與小說打交道是他的看家本領,也是他的興趣追求。在《大師的心靈》這本書中,他暢談了包括《霍亂時期的愛情》《肖申克的救贖》《樹上的男爵》《德伯家的苔絲》在內的十六部世界經典小說,跟讀者分享小說世界的奧秘,也跟讀者分享他閱讀時的困惑、激動和思索,更重要的是向讀者敞開更多的虛構世界和想象世界的空間。而對于這種空間的構建,對于世界認知的延展,則有賴于評論對話的有效性。

      好的評論,就應該是一種對話。它不高高在上,不頤指氣使,也不亦步亦趨,唯唯諾諾。

      評論,是與作品、作者的對話。對話意味著需要溝通和交流。對話從立場上來說,是平等而互相尊重的,無論我們對要評論的作品滿意與否,認可與否。因為只有本著這樣的態度,我們才有可能靜下心來,傾聽到來自小說世界所有呼嘯而過的秘密,無論是尋美的批評還是苛求的酷評,理應都是如此。有些評論一開始立場就不對,是一個至高而下的審判官或者姿態卑微的諂媚者,在主體上就失去了評論本身的對等性,這是對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對作品的不尊重。

      石華鵬開啟對話的方式,就是他對作品、作者的疑問。一篇沒有問題意識的評論,是沒有靈魂的評論。問題意識引發的是,評論家必然要對作品的外部因素和內部肌理,甚至包括這個作品在作家整體創作譜系里的位置都要進行深入的了解、剖析和對話,且這種對話是多方位、多角度、多層次的。

      石華鵬在本書第一篇的第一行,就旗幟鮮明地樹起了他的問題:“巴里科是誰?”從對《三個黎明》的作者巴里科的追問開始,這種問題意識貫穿了他整本評論集的始終。他不停地追問、反問、設問,想在與作品、作者的對話中尋求到答案。比如《一個秘密能守護多久?》里:“拉斯普京究竟要我們記住什么呢?記住要渴望活下去?記住要忠誠……我們又必須回過頭來追問,究竟是什么讓主人公連‘活下去’都成為一個問題的呢?”《冰與火的纏繞》里:“時至今日,我們手捧《德伯家的苔絲》,仍然被苔絲吸引,被苔絲觸動,那是為什么?吸引、觸動我們的又是什么?苔絲面臨的那些問題是我們現在依然面臨的問題?”

      這里的問題意識至少涉及三個層面:第一是為什么要讀這部小說?這部小說提供了什么?第二是如何來讀這部小說?如何挖掘出這部小說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第三則是橫向比較,與其他小說或作者相比,這部小說或作者的坐標如何定位,這部小說或作者的表達有何特性?比如馬爾克斯的愛情敘述和別的作家的區別,麥克尤恩的突破表達邊界之特殊性,甚至包括小說不同版本譯文的比較等等。顯然這種橫向的追問,對一個評論家的閱讀面和審美理解,提出了一個更高層面的要求。

      評論,是與評論者自我的對話。閱讀小說是一場愉悅的享受,但對于從事編輯行業,又曾有志于小說創作的石華鵬來說,閱讀更像一次修行,一場冒險,一次淬煉,充滿了未知和挑戰。小說是一門手藝活,有很多潛藏著的專業知識,需要他來拆解,來琢磨,來回味,因而在石華鵬的筆下,小說寫什么很重要,更重要的是為什么如此寫,以及怎么寫得更好。還有什么寫作訓練,能比與大師作品的直接對話更能夠提高自己的呢?比如卡佛《大教堂》對他寫作的觸動:“讓人物懸滯和問題擱置,是卡佛小說處理的方式,這種方式勾起我們再一次思考我們面臨的處境、我們所處的世界。”同時這種對話無疑大大拓展了小說本身所提供的世界,而對于評論家而言,小說虛構的世界也同樣擴大和豐富了評論家的人生風景,那些他從未領略過、涉足過甚至無法想象過的風景和經驗。比如耶茨《革命之路》帶給他的人生思索:“我們是該像愛波那樣去追問我們到底要什么、去尋求找到自我的生活,還是做弗蘭克那樣把物質放在首要位置的人呢?”

      可以看到,貫穿這本評論集里始終的、出現頻率最高的字眼可能是“我”和“我們”。在石華鵬看來,“我”的聲音是十分重要的。“理論腔”最大的問題,就恰恰在于不用“我”的聲音來說話,而是借助于各式各樣的“理論家”的面具來表達意見,不停地變臉,來展現自己豐富的理論水準和理論知識,唯獨沒有自己的面目。我們能清晰地看到石華鵬在小說內部里的向下潛泳,在不同小說之間的來回擺渡,在虛構與現實之間的回望返照,如果我們合上這本評論集,我們大致能夠提煉出這么一個評論家的印象:他筆鋒犀利、有個人判斷、喜歡不停追問、性情耿直,還是個講故事的好手。

      評論,是與讀者的對話。有一類隨筆體評論大行其道,就是喜歡概述小說的故事情節,然后穿插談點小體會小感受,這個套路似乎百試百搭。但這是提純,是精煉,唯獨不是自己的再創造,故事是別人的,感觸是表層的,內里是空乏的,那么讀者閱讀的沖動又從何而來呢?

      讀這種評論,我總是充滿了困惑和不解——小說給評論家帶來了閱讀的樂趣和思考的交鋒,但是評論家的評論卻往往不提供給讀者這種樂趣和交鋒,這豈不是自相矛盾?難道評論家們認為,評論只是提供一種類似解讀謎語的答案嗎?

      托馬斯·福斯特說:“閱讀是兩個想象空間的互動,一個是作者的,一個是讀者的。”那我們是否可以這么理解,評論家事實上充當了一個雙面鏡的角色,他既是讀者,也是作者,他必須要考慮到,他的評論是否也給閱讀評論的讀者帶來了想象空間的互動。在《大師的心靈》里,石華鵬處處流露的問題意識,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同樣抱有問題意識,這就大大加強了讀者的參與感和較勁感。石華鵬喜歡下判斷和看法,這種判斷不是對小說質量好壞的判斷,而是他對小說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無論你同意不同意,他都要提出來。比如《長日留痕》里男管家的故事里有愛情嗎?他的回答是有,且是世間諸多愛情的情形里,最內斂最有意味的一種。比如他認為《肖申克的救贖》和《海上鋼琴師》兩部小說寫的都是關于男人的故事,女人在小說中已經沒有實質性意義。這些觀點的提出,都是很有意思的,都是評論家擲地有聲的觀點和看法。

      石華鵬常稱自己是“野路子”評論家,不是學院派出身,理論學識是他一直想補足的短板。《大師的心靈》里理論家的身影很少,但這并不意味著評論的思想性就降低了。石華鵬在《謎語的制造者》一文里,有一段很精彩的關于短篇小說的論述:“以故事作為要素進入小說,最重要的前提是要具有說服力,故事能夠有足夠的精神動力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它所展示出來有關生活的本質才能說服聰明的讀者,才能真正顯示小說的自由。”這段論述,不禁會讓所有閱讀到的人都對“小說要不要寫故事,如何寫故事”這個觀點進行思考,自己贊不贊同石華鵬的意見,自己能不能舉出更多的小說來佐證或者反駁?

      現在很多評論讀起來顯得太“聰明”或者太“安穩”了,你不知道評論者對小說的內容、敘事和結構到底是怎么個看法,他只是羅列,只是展覽,只是躲在作品的背后玩木偶戲,自己的觀點總是不冒頭,又怎么能期待讀者有反饋的聲音呢?

      好的評論,應該如同好的小說一樣,能夠激起讀者閱讀的激蕩和思考的風暴。好的評論,同樣需要讀者想象力的參與,需要讀者審美力的交鋒,在參與和交鋒中感受到評論家個人識見的獨到之處。與讀者對話,這是讓一篇評論生命力變得更長的再好不過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