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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郭爽小說集《月球》后記:心的終端
      來源:收獲(微信公眾號) | 郭爽  2022年01月04日09:17
      關鍵詞:月球 郭爽

      2017年夏天,《拱豬》在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得了首獎。50萬新臺幣的獎金不算少,得了這個獎,不管算不算出道了、入行了,至少會讓人覺得,暫時餓不死了。那時,我從報社辭職一年,待在家里寫作。我曾是個好記者,也是個好編輯,這我知道,但能不能寫出小說來,我并不確定。人生大部分時候需要瞻前顧后,但某些最重要的時刻,我總是孤注一擲。我感激周圍的朋友,他們關心我,勸我別走這條路。我的朋友們多半是同事、同行,他們跟我一樣,見多了各行各業的名人,也看慣了名利場的涼薄,況且作家這行實在薄利。寫小說賺不了什么錢,或者說,跟同等強度的腦力勞動相比,太不劃算,還容易傷身傷己。所以,得這個獎,拿到這筆獎金,朋友們比我還開心,跟寫作沒有止境的投入和不可預估的產出相比,這筆錢有明確的數目,等我花光了,自然不會再對寫作執迷不悔。他們也用倒推法:我既然沒有網戀被騙,也沒投資網絡信貸,就算花光獎金最后重頭再來,在整個人口基數中,財務損失也只能算中間水平,活這么大了,總要栽點跟頭吧。老朋友們是可愛的。

      《拱豬》這篇小說給我帶來了好運氣。此前,我以《格林童話》為線索去德國田野調查后完成的書稿四處碰壁,無法出版。那段日子很難,但大腦似乎有種自我保護機制,太過痛苦的記憶會被自動刪除,讓我更多地記住了這本后來叫作《我愿意學習發抖》的書的饋贈,以及旅途和寫作中的奇跡與甘美。這段經歷多少給日后的我打下預防針,得與失,褒獎或批評,都不會太在意。《拱豬》得獎后,手頭兩部書稿都簽了出去,慢慢也有了約稿和發表的機會,似乎,我可以寫作養活自己了,但這并不能讓最開始的問題得到解答,那就是:到底為什么寫小說?

      記憶里,我第一次從小說中得到其他任何事物都無法替代的樂趣,是閱讀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那時我讀小學三年級,那之前,我從家中書架上抽出《罪與罰》《紅字》,但只能囫圇吞棗,直至遇見那個叫哈克貝利·費恩的男孩,跟他一起離開家,乘木筏漂流在密西西比河上,從此書頁上印刷的每一個字活動起來,每一次翻開書開始閱讀,頭腦中的神秘電流就被激活,帶我奔赴廣袤無垠的幻想之國。全情投入的閱讀如此快樂,乘載最杰出的頭腦編織出的想象力之翅,可上天入地,遨游寰宇。握住一本書,就是緊緊抓住那巨大翅膀上的羽毛。跟語文課堂上全班幾十人齊聲誦讀名篇不同,閱讀小說,是獨自一人的冒險,驚心動魄或黯然神傷,風聲在耳邊響起,而永遠不會擔心從羽翅上跌落。

      這就是完美的游戲吧。作者肩負創造的責任,懷著雄心,要讓與之締結閱讀契約的讀者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我慢慢成為一個忠實的讀者,要用手中的長矛捍衛想象的風車。而偉大小說里永動機一般的故事驅動力、如雄獅如大海般的力量與情感,總能趕走角落里的陰霾。每個孩子都經歷過這樣的時刻吧,專注于螞蟻的長隊,泥巴的堡壘,或者用鏡子在墻面反射出圓形跳躍的光斑……恍然抬頭,樹葉紋絲不動,空氣里的灰塵仍在光柱中旋轉,時間滴答,孩子觸摸到存在深處的經緯。現實世界的引力仍在,但游戲讓人脫離,讓人可以靈魂作舟楫,在時空的湖面蕩出一筆。

      很多年后,當我試著寫第一篇小說時,腦海里就是鏡子在墻面反射出的圓形光斑。準確地說,是手表表面、文具盒蓋子、鋼筆金屬筆帽……小學生們從書包、課桌抽屜里翻找出武器,經由太陽助攻,讓光在墻面涂鴉般折射躍動,歡天喜地。手表不再只是時間的刻度儀,正如小學生也不再只是點名簿里的一個個名字,在光的游戲里,首要的是想象力,其次是行動,最后要一顆敏感的心。但無論如何,是對靜止畫面的不滿足。

      第一篇寫出來的小說叫《把戲》,接著是《拱豬》《鮑時進》,后來這些小說收到《正午時踏進光焰》里,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那是2018年,辭職兩年后,不用再朝九晚五上班,但我的生活卻比之前更節制了。每天打開電腦,敲打鍵盤,日復一日。這背后除了對寫作的信念和熱情之外別無他物,但我知道,那是跟時間賽跑般的寫作,知道它惘惘的威脅,不肯認輸。父親在我辭職那年突然病倒,我開始頻繁地回老家,經常是清早出門在醫院耗一上午,下午回家寫作。偶爾我會想,如果當時沒有執意辭職寫作,我既不能回家照顧父親,也不會把時間封存進小說里。這四年會像之前的若干年一樣流逝。畢竟誰會知道,從父親第一次發病到去世,上帝只給了四年時間。

      2018年小說集出版后,父親身體好了些,2019年夏天,我們一家去外省旅游。當火車一點點把熟悉的家甩在身后,而家人圍在一張小小的餐桌前吃著各自的泡面時,我再次感到了脫離的自由。跟以往是獨自游離不同,現在我長成一個可以帶著父母出行的人了。時間是等量的,我大了,父母自然老了,但人生終究不是單機游戲,入場離場,組隊的人不同,每一次開局都可期待別開生面。

      在海邊,家人們走著走著就各看各的風景,明朝修筑的石頭衛城,木麻黃樹掩映下的沙灘,或者胡亂搭建的土地財神廟。我以為我們看到的風景是不同的,直至整理照片,才發現彼此互為背景,看似走遠,但仍回轉身耐心等待。

      海灘之旅結束,我很快寫出《月球》,接著是《消失的巨人》《離蕭紅八百米》。2019年11月,父親再次入院,很快,新冠疫情爆發。內憂外困,我開始寫《挪威槭》《換日線》。小說寫作的魔力在于,即使在困境中,它仍賦予寫作者重建的能力。重建盼望,重建理想,重建美。寫小說這一持續的、長久的行為終究改變了我,即使在困難時刻,我仍在敲打鍵盤,靠寫作支撐自己。直到某一刻,月球從心的湖面升起。它沉默自在轉動,是庇護所,是心的終端,是界外。

      這世界上從沒有過哈克貝利·費恩這個人,他由馬克·吐溫創造而出,永久地活在人心里。沒有誰見過黑色方碑,除了在阿瑟·克拉克的小說和庫布里克的電影里,但見到它之后,人都覺得,黑色方碑已經存在很久了。很多人聲稱遭遇過愛,但讀過奧斯卡·王爾德、瑪格麗特·杜拉斯或者王小波之后,部分人獲得了愛的能力。

      小說是狂想,是現實之外的澎湃,是不可解釋,是一往情深。而當我抬頭與月對視,決定要用小說造一艘船,讓人可以去月球時,月球從此與我有關。正如海風中擰身等待對方的家人,浩渺時空中,他們是微茫的點,但他們相關。

      十七歲時,我考上大學離開家。老家房子里,我的房間四壁寫滿字、畫滿畫。離家這么多年,房間還是老樣子,家人保留了它的原貌,也讓我得以審視,從父母家里自己的房間,到伍爾夫所說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我走了多久,走了多遠,而又是什么讓我跟四壁上的文字和圖畫,跟這個房間里曾經的我緊緊相連。寫完《峽谷邊》,寫完這本書,我知道,這個在寫作的我局部完成了自己,可以回到這個房間,邀請年少的我去銀河邊了。我們握手,她會觸摸到我手上,為鑿木造船而長出的繭。她會見到小說之船,見到小說里的角色們在甲板上揮手致意,邀請讀者們登船啟程,去見所未見的月球。

      再沒有什么比這更自在的了。每個人都可以去自己的月球,只要你開始想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