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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潘靈《太平有象》::流動的村莊及其寓言性
      來源:文藝報 | 崔慶蕾  2021年12月31日13:32

      潘靈的小說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和溫熱的時代感,從《一個人和村莊》《偷聲音的老人們》到《太平有象》,無不體現著他的這一寫作意識與風格特點。《一個人和村莊》講述現代性背景下人與村莊的新關系、新狀態,《偷聲音的老人們》關注移民搬遷后老年人的精神況,這些都是伴隨著時代發展出現的新現象、新問題。《太平有象》同樣關注現實問題,以一次野象的來訪展現一個村莊在幾十年中幾代人的遷徙史以及村莊與自然的關系史。

      《太平有象》很容易被劃入生態文學的疆域,一方面今年關于生態文學的討論再次形成一個新的熱度;另一方面,以人類為主體的“太平村”與象征自然的“象”之間恰好構成了幾千年來人類文明中最重要的一組生態關系,也是生態文學要著力思考和探討的一個命題。但這篇作品顯然沒有僅僅停留在這個單一主題和層面上,而是以村莊作為觀察支點,深入村莊的歷史深處,并將其置于現代性的視野之下,展現了一個邊地村莊如何邁向現代、如何調整自身各個維度關系的過程。作品有一種宏大的內在結構和開闊的歷史指向,一定意義上,可以視為一個以少數族裔為主體的邊地村莊邁向現代的歷史寓言。

      在潘靈的小說創作中,村莊一直占有較為重要的敘事地位。無論是《一個人和村莊》中書寫人與村莊的關系,還是《偷聲音的老人們》中人與新環境的關系,村莊都作為一個隱性的主題占據著重要位置。這些作品雖然都是以人作為故事主體,寫人在現代的命運與故事,但這些人都內置于村莊的精神文化譜系中,他們的故事既內蘊著人與村莊關系的微妙變動,同時也以個體命運反映了村莊的現代變遷和新的歷史位置。村莊的文化傳統影響著人的命運,而人的變化又反向影響村莊的現實走向。這種關于村莊變化的書寫作為主題一直或隱或顯地矗立在潘靈的小說寫作中。

      作為從農耕社會文明中誕生的社會組織,村莊既有豐厚的歷史脈絡與文化積淀,同樣有著現代社會體系中的結構性承擔。在經歷了20世紀現代化的狂飆突進之后,城鄉二元對立結構逐步消失,城與村之間的差異正在日漸消弭,但值得重視的是,村莊在這一歷史過程中所經歷的自我分裂與重生,村莊文化體系的改造與重建,無疑牽涉著更具總體性的社會發展脈動。在這一跨越性的更新中,村莊經歷了漫長的跋涉與遷徙,正如太平村在短短兩三代人中所經歷的三次地點的遷移,正是這種變動的縮影。換言之,村莊在現代性語境下要尋找自己新的歷史位置,建構自身的新文化與新樣貌。在此過程中,村莊作為重要的社會主體必然要處理多重關系,比如人與自然的關系、與自身文化傳統的關系、與現代文明的關系,等等。這使得村莊始終處于一種變動和流動的狀態之中,尤其對于少數民族聚居的邊地村莊而言,由于歷史性的發展滯后,這種流動性和自我調整的幅度就更大。在《太平有象》中,作者對于這些關系都有所觸及和探討。

      在《太平有象》中,對村莊與其自身文化傳統關系的探討構成一個重要面向。潘靈小說中常常有一個畢摩形象。畢摩是彝族人的祭司,主要職責是為族人主持祭祀、編造典籍、醫治疾病,是少數民族文化傳統的一個典型象征。畢摩的存在意味著一個民族文化在現代的延續以及傳承。在《太平有象》中,這種文化傳承有了時間的長度和歷史的縱深,也有了更加生動的譜系形象。烏火家族世代做畢摩,從太爺爺起這個家族就身肩這一重任。到阿庫、烏火、木呷等后輩人,這種身份穩定地延續下來。這既是一種血緣的延續也是一種文化傳統的傳承,他們接通著作為信仰的神,也一定程度影響著村莊的命運。烏火太爺爺那則關于大鳥的預言,長久地回蕩在村莊上空,給村莊帶來了陰影和不安,也給村莊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一定意義上,如何面對畢摩家族就是如何面對一個村莊和民族的文化傳統。饒有意味的是,在《太平有象》中,作者展現了這個傳統在現代性背景下發生的微妙變化及其過程,即從最初的深信不疑到后來開始松動甚至有自我解體的跡象。沙瑪父親倮伍的牢獄之災即是這種深信不疑的體現和后果,但新一代的村民們更愿意追隨現代政治體系中的實干家沙瑪,相信人而不是神。而且在畢摩家族內部,這種傳承也遇到了問題,作為新一代畢摩候選人的木呷就表現出了對于這一歷史安排的反抗和主動的斷裂,這預示著一種新的文化格局的即將誕生和形成。但在村莊權力結構核心位置的烏火和沙瑪一代,仍然呈現出一種共存和共生的狀態,他們是村里分管天地的兩大能人,是村莊精神力量的核心。三代人之間的三種不同狀態,清晰地映現了村莊內部現代與傳統關系的變動軌跡,也是一個村莊如何面對自身文化傳統,如何脫殼而生成為現代社會組織的一個歷史過程。

      流動雖然構成了村莊的狀態,但它的流向無疑是清晰的,它在不斷地朝著現代的方向駛去。在此過程中,與現代的融合就成為另一個重要的課題。面對現代,村莊無疑是弱勢的,是改造的對象,但改造的主體由誰來承擔這是一個重要問題。在小說中,改造主體曾以內外兩種身份出現。一次是馬鴻鵠,他帶著先進設備以現代主體身份進入山區和村落,利用現代機械和經營意識發掘了古老山脈下隱藏的財富,但他的進入動機并不是為了啟蒙和改造村莊,而是一種純粹的掠奪。改造主體同樣可以從改造內部產生,從內部生發出自我變革、主動求變的力量。沙瑪就是這樣一個歷史主體,作為從村莊中成長起來的內部力量,他帶領村莊實現了兩次自我改造,完成了兩次成功遷徙,建設了美麗富裕的家鄉。他的改造無論從能量強度上還是動機上都完美地契合了歷史發展的需要,是推動改造的鄉村英雄。但對于一個相對弱小的邊地村莊而言,鄉村的現代性改造最終還是要在一種內外結合得更加強大的力量結構中來實現,野象來訪恰好提供了一個這樣的歷史契機。太平村的第二次遷徙意味深長,雖然作品對于這次遷徙的描寫不多,但顯然外力的介入構成了主導性力量,太平村在這樣一種內外結合的結構性力量中實現了跨越式的更新。這一細節描寫有著極強的象征性,一個邊地村莊如何現代的命題在此得到回應。

      當然,一個村莊也必然要面臨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小說中有兩次動物來訪,一次是黑頸鶴,一次是野生象。兩次到訪發生在不同時期,有著迥然不同的結局。黑頸鶴來訪發生在沙瑪父親倮伍時代,人與動物的關系尚處于一種模糊甚至是敵對狀態,倮伍打算以黑頸鶴作為營養品給剛剛生育完的沙瑪母親滋補身體,黑頸鶴的交頸而死釋放出一種濃烈的悲壯感,也顯影出那一時代人與自然動物的隔膜狀態。面對野生象,村莊有了完全不同的反應,他們呵護了野象寶寶的成長。從兩次動物來訪的對比中可以清晰看到,在村莊文化觀念中,人與自然動物關系的變化,以及人們生態意識的顯著增強。大象來訪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人們自然生態觀念的嬗變及其進步。而當野象來訪后,這個村莊的整體遷移實際上是面對人與自然關系的一次主動性后撤,它以走向現代的方式同時完成了人與自然關系的悄然調整。這也是當下新生態觀念的真實寫照和生態實踐的一個典型路徑。

      太平有象,是一種新生態關系的顯現,也是一個邊地村莊現代命運的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