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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浮夸卻平庸的美劇《基地》是欺世盜名的快消品
      來源:文匯報 | 柳青  2021年12月06日09:00

      第一批移民基地的人們意識到他們追隨且信仰的哈里·謝頓是個智多而近妖的老狐貍,為了反抗被控制的命運,塞佛·哈定孤身駕船往星辰大海中尋找解決之道。138年后,哈定從休眠中醒來,見到了和她同齡的母親蓋爾·多尼克。至此,《基地》第一季完結。

      《基地》在星際往來大背景下,濃墨重彩渲染人類社會內部的奇觀

      僅僅是復述這段內容,讀過阿西莫夫小說原作的人們就會意識到這部電視劇開播至今、不斷挨罵實在是不冤。除了借用小說《基地三部曲》里一部分角色的名字,電視劇《基地》和原作小說是兩個平行宇宙,是主角們用多少次飛船躍遷都無法聯通的兩個世界。

      這部事先張揚的大制作把燃燒的經費燒在肉眼可見的地方,星際往來的大背景下,濃墨重彩渲染人類社會內部的奇觀。如果這是一部完全原創的劇集,它不算太難看,無非把科幻當作浮夸史詩劇的新容器。

      可是,頂著“改編自阿西莫夫《基地三部曲》”的名號,原作文本是無法回避的話題。貨不對板的劇集《基地》牽扯出當下科幻改編中的困境:面對誕生于半個多世紀前的科幻文本,用新的敘事和新的劇作觀念來重構經典,那么經典的原文本和當代呈現之間,它們能無縫對接,還是在齟齬中超越?無論如何,總不能是風馬牛不相及。

      《基地》片頭的第一個畫面是被風化的巨大雕像,它展開了一個時時刻刻提醒觀眾“人之微小”的世界。在蓋爾·多尼克的家鄉,窄小的船屋浮在漫無邊際的海上;蓋爾初到川陀星,第一眼看到皇帝克里昂一世仿佛頂天立地的全息圖像;第一批移民抵達基地星時,發現那里懸著一扇龐大的石門,散發不許任何人靠近的磁場;克里昂一世的克隆人、“正午”皇帝踏足少女星,在恢弘的神廟里,不可一世的皇帝渺小如螻蟻;還有克里昂帝國的皇宮,墻垣高聳,陽光無法直射行走其間的身形,這座新藝術風格的圣殿因為過分恢弘和空曠而讓人感到窒息。

      在視聽的直觀層面,電視劇《基地》就已經和原小說分道揚鑣。

      《基地》《基地與帝國》《第二基地》組成的“基地三部曲”,是先后時間跨度400年的一系列的中短篇小說的集合。《基地》的情境大量來自二戰之后經濟騰飛的美國,作家沒有刻意地構建奇觀的世界。在第一部《基地》中,他用寥寥數語交代鄉下青年蓋爾·多尼克被川陀的車水馬龍驚呆了,此后便幾乎不再出現正面的場景描寫。他寫到了戰爭,但星際戰艦對抗的場面完全被略過了。在“基地三部曲”的故事里,他創造的“硬科幻”是在看似日常的情境里寫遠離日常的經驗。

      經濟學家克魯格曼形容《基地三部曲》“借科幻的軀殼探討社會學議題”“適于從美國歷史和政治生活的層面探討,而不是拘于科幻類型小說”。他承認小說創造的“飛船躍遷”“小到能拿在手里的核能裝置”這些在當時被認為刻奇的細節讓年少的他感到興奮,但“它們在阿西莫夫的寫作中都是不重要的細枝末梢”。

      《基地》第一季10集,劇集對小說文本所作的大刀闊斧的改造,借用克魯格曼的措辭,關心的全是不重要的細枝末梢。《基地》整10集,涉及的內容和時間跨度僅限于最前的兩則短篇《心理史學家》和《百科全書學者》。編劇緊跟時代潮流,多快好省地把這兩個短篇的主角蓋爾·多尼克和塞佛·哈定設定為黑人女性。小說中的蓋爾是個小地方出來的書呆子,哈定被強調的是謀定而動的實用主義者膽略,性別和種族的因素在這兩人的身上存在感稀薄。性別和種族的滑動或改變,不會對敘事產生本質的影響,編劇改動人設,僅是表態的需要。

      試圖面面俱到地迎合各路觀眾,編劇團隊像縫百衲衣一般,把“人工智能的自由意志”“克隆人的倫理”“種族屠殺”“恐怖主義”“受害者成為加害者”“杰出的少數族裔女性”這些時代議題綴連一起,什么都聊一點。鋪陳了許多冗余的情節,改編卻回避了原文真正“硬核”的部分。

      就像克魯格曼總結的,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是作家以通俗文體表達對社會變更、政治博弈和歷史進程的思考。《心理史學家》《百科全書學者》《市長》《行商》《商業王侯》和《將軍》這些言簡意賅的短篇里,阿西莫夫寫思辨的交鋒,寫不同觀念的此消彼長,寫文明進程的兩種不同速度。被當作“人類文明火種”的基地,不過是在300多年的時間里加速度地重演一遍銀河帝國的漫長墮落史。

      “基地三部曲”為之后半個世紀里的科幻小說創作圈定了母題和原型。這使得“基地”系列小說既具備恒常的現代性、當代性,卻始終難于被影視化。這個文本是關于歷史進程中人類行為和精神現象的隱喻式提煉,思辨的藝術要被轉化成具象的影視再現,本身就已經很困難。更進一步,阿西莫夫的文本在推進過程中持續流露著一個懷疑論者的悲觀:人類有可能塑造歷史嗎?人類真的擁有自由意志嗎?

      一部擱置了常規正派反派對抗模式的小說,改編卻回歸通俗又膚淺的路徑,老調重彈關于“反抗邪惡權威”的童話。帝國的命運和基地的命運成為宇宙兩頭呼應的螺旋,不斷被克隆的克里昂遭遇了“暗暗的顛覆”,基地的人們不滿于淪為“謝頓計劃”的工具人,試圖從源頭揭開秘密并從中掙脫。英雄和惡人對峙的框架里,雜陳著現代社會焦慮的議題。與這些淺嘗輒止的劇八股相呼應的,是場景和空間設計的無節制的堆砌,從張揚著裝飾藝術風格的宮殿到賽博朋克的底層社會,從遠離現代文明的前現代部落到宇宙盡頭的冷酷仙境,景觀和議題一起成為組裝的奇觀。

      這部浮夸卻平庸的太空歌劇,如果不是叫《基地》,倒不失為觀眾制造了一個可以暫時逃入的“假借科技名義的幻想世界”,也是一種“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