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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地雞毛”“巧合”“話癆”及“擰巴” ——以《一日三秋》為例談劉震云小說的幾個關鍵詞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 | 劉小波  2021年12月04日10:50

      內容提要:劉震云的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風格的恒定性,《一日三秋》將此又一次集中呈現(xiàn)了出來,這些風格可提煉為幾個關鍵詞:“一地雞毛”“巧合”“話癆”及“擰巴”。《一日三秋》繼續(xù)書寫普通個體的生活遭遇,仍然秉持了“新寫實主義”的“一地雞毛”式書寫。小說在生活流的敘事架構中經過了高度提煉,使文本極具戲劇化,呈現(xiàn)出高度的“巧合”。《一日三秋》延續(xù)了“說話”主題,人物不停地言說,嘗試交流,達到“話癆”的地步,但交流的結果卻是無效的。最終小說形成一種獨特的敘述風格:“擰巴”。

      關鍵詞:劉震云 《一日三秋》 “一地雞毛” “巧合” “話癆”

      劉震云的小說創(chuàng)作周期較長,涉及不同主題和不同風格的寫作。但在多年的寫作中,劉震云也形成了一些較為恒定的風格,這種創(chuàng)作的積淀和風格的疊加形成了鮮明的辨識度,他的創(chuàng)作也可以提煉為幾個關鍵詞:“一地雞毛”“巧合”“話癆”“擰巴”。“一地雞毛”是劉震云一篇小說的題目,也是“新寫實”風格的一種形象化概括,這一寫作將普通人的日常瑣屑事務作為小說的敘述主體。劉震云的小說具有典型的戲劇化特性,戲劇化是指向作品精心的結構布局,故事的精心講述、巧合的安排、矛盾的設置等,戲劇化也為其作品的頻頻“觸電”打下基礎,戲劇化最終滑向文學的影視腳本化。“巧合”則是作者為達到一定目的而極端戲劇化的安排。“話癆”是劉震云小說對“說話”重視的形象表述,對話構成了劉震云小說的一大特色,人物不停地言說,嘗試交流,嘮嘮叨叨、沒完沒了,但即便這樣,仍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溝通。這種無效的交流最終形成了一種“擰巴”效果。“擰巴”就是人存在困境的隱喻,是作家哲思的獨特表達,這也是其作品最大的特點之一。這些特點是劉震云多年創(chuàng)作的累積,而新近作品《一日三秋》①則是這幾個關鍵詞的又一次集中呈現(xiàn)。正如王干所言:“這部小說也是劉震云多年小說創(chuàng)作的結晶,能讀到《塔鋪》《新兵連》生活的原生態(tài),也能讀到《故鄉(xiāng)天下黃花》《溫故一九四二》的蒼涼和歷史的痛感,還能讀到《一句頂一萬句》的語言峭拔。”②從一部作品能窺見多部作品的影子,足見其風格的延續(xù)性和恒定性。

      一、“一地雞毛”:“新寫實主義”的范本

      劉震云的書寫向來聚焦普通個體的日常瑣事,這和多年來文學注重書寫典型人物、描寫宏大事件、追求宏偉主題形成了對比。在劉震云的作品中,凡夫俗子、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成為小說敘述的主體內容,小說人物可以說并不具備典型性,而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所述事件也是每位個體日常所遭遇的生活,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地雞毛”書寫。這樣的寫作也提供了一種“新寫實主義”的范本。“新寫實主義”的主要特點是“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世俗生活有一種毛茸茸的原生狀態(tài)的感覺”③。概而言之,就是聚焦日常生活瑣事,反映普通人的兒女情長、家長里短,追求一種生活的“原生態(tài)”。劉震云是“新寫實主義”流派的重要一員,他早期的代表作《一地雞毛》正是這一書寫的范本,作品書寫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流水賬一般記錄了小林一家的日常生活,人物是妻子、孩子、保姆、單位同事,事件就是衣食住行、買菜做飯、單位的恩怨是非。“一地雞毛”正是劉震云整體書寫的一種寫照,“小林家一斤豆腐變餿了”這樣的小說開場,和那些經典巨著的開場風格完全不同,卻形成了獨特的美學風格,這部作品也為作家奠定了基調,成為其后創(chuàng)作的主要方向。

      劉震云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雖涉及軍旅、官場、鄉(xiāng)土、歷史、生活流等多個主題,但都有“新寫實主義”的基調。《溫故一九四二》書寫歷史上的大饑荒,具有較宏大的歷史背景,但是落筆于“我姥娘”“我花生二舅”等個人,以此為幾千萬災民的代表,記錄了這場幾乎已被遺忘的災難。劉震云的“故鄉(xiāng)系列”也是聚焦普通個體的作品,同樣具有“新寫實主義”的品格,《故鄉(xiāng)天下黃花》書寫幾個重大的歷史時期,選取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村落,在村莊舞臺上表演的也都是最為普通的人。《故鄉(xiāng)面和花朵》將歷史人物進行了“轉世”書寫,進一步凸顯了這種日常生活特性。在這些“故鄉(xiāng)”系列中,人物斗爭是常態(tài),其目的卻離譜地簡單,為了“頭人”,為了“夜草”,為了“權力”。《一腔廢話》書寫一條街上住著的修鞋、搓澡、賣雜碎湯、當“三陪”、撿破爛的一群富于幻想的人,《我叫劉躍進》書寫農民工劉躍進遭遇的一系列事件,《手機》通過家庭婚姻這種日常事務來寫文化階層的沖突,等等,都具有很深的現(xiàn)實關切,并未完全溢出“新寫實”的范疇。

      劉震云后期的作品也有此特性。《我不是潘金蓮》書寫了遭遇失敗婚姻的女性,從為自己正名到不斷信訪,從殺人的沖動到幾十年堅持同一行為所具有的儀式感,平實而又荒誕,但基本的事件概括起來就是一位經歷了一場離婚案的女性的經歷,稀松平常,極為普通。《一句頂一萬句》書寫女性出軌而引發(fā)的婚姻悲劇。婚姻出問題之后,女主人公龐麗娜試著去接觸另外的異性,結果發(fā)現(xiàn)兩人“說得著”,由此才有了牛愛國在賓館抓住現(xiàn)行的結果,之后的龐麗娜便背上了“破鞋”的罵名,這也不是什么驚動天地的大事。《吃瓜時代的兒女們》書寫的人物從官員到務工人員,職業(yè)經歷、社會地位各不相同,卻都面臨著最為現(xiàn)實的生活。小說與反腐有關,整部作品是現(xiàn)實與荒誕的統(tǒng)一,所觸及的問題都很具體,如拐賣婦女、騙婚、官員腐敗等,所有的故事最終通過腐敗這一線索曝光終止。這種具有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深度介入書寫,也是一種“新寫實主義”的延續(xù)和深化。

      《一日三秋》依舊是“新寫實”的范本,“所有的故事無不悲欣交集,無非家長里短”④。與《一地雞毛》相比,兩者的很多內容十分相似,《一地雞毛》的中心故事很大程度上是“吃飯”問題,《一日三秋》也用較多筆墨書寫了“賣豬蹄、吃豬蹄”的場景。《一日三秋》雖然經過了精心構思,以畫作引出人物,且文中還加入了魔幻色彩,但是最為本質的還是普通的生活事件。作家以一幅畫作入手,從中挑出了幾個主要人物來,圍繞幾位主人公身邊出現(xiàn)的人物,依然是最最普通的個體,他們有開車的、掃大街的、開飯館的,串聯(lián)起幾個家庭的人生經歷和故事,把世人被忘卻的情感和心事復刻出來。這些人物、職業(yè)、故事,正是劉震云在其他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過的。在對小人物日常生活的書寫中,保留了劉震云一貫的堅持。

      可以說,劉震云真正地提供了一種“新寫實主義”的范本。不過,“新寫實主義”創(chuàng)作并未放棄對小說技法的探索,對各種新形式和新技法的追求和自覺運用也是這一流派的重要特征。劉震云也一直不乏對小說形式感的追求,他的小說雖然語言樸實,思想深刻,但絲毫沒有陷入一種枯燥社會文本的體例,荒誕、幽默、冷峻、絮叨等呈現(xiàn)效果都是得益于這種有意的技法探尋。劉震云的創(chuàng)作時時在嘗試技法層面的創(chuàng)新。比如《吃瓜時代的兒女們》,前面幾十萬字都是序言,后面幾千字才是正文,有噱頭成分,更有藝術創(chuàng)新的努力成分,這些都是一種形式創(chuàng)新的嘗試。尤其是最后正文的圓場,幾個素不相識的人關聯(lián)起來之后,整部小說批判力度與荒誕感就越發(fā)凸顯。此外,這部小說中有些章節(jié)僅有一句話,用這孤零零的句子完成了上下文的承接,意味無窮。同時,在敘述過程中有很多留白和中斷的敘事也是其創(chuàng)新的努力,很多人物的命運沒有了下文,這種留白的藝術也有實驗性,誠如他自己所言,小說的空白和間隙,是他進行的新試驗。空白和間隙越多,荒誕之感也就越強。

      《一日三秋》依然有形式上的探索,小說嘗試以畫入文,并將中國的聊齋志異式的本土“魔幻”敘述融進小說中,多少有一種探索的意味。正是這種在平鋪直敘中加入先鋒元素的書寫模式,讓簡單的故事在不經意間的形式創(chuàng)新中生發(fā)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總的來說,劉震云的小說是一種生活流敘事,但是生活流的敘事卻經過了高度提煉,也就更具戲劇化,戲劇化最為極端的表現(xiàn),就是重重“巧合”的設置。

      二、巧合:“看點”的設計與營造

      劉震云的小說在生活流敘事之下,有著強烈的戲劇感,構思上具有很明顯的戲劇化傾向。戲劇化指向作品精心的結構布局,諸如故事的精彩性、巧合的安排、矛盾的設置等。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經過反復的精心設計,不斷制造巧合,形成“看點”。“看點”本身就有一種視覺化的意味,可以理解為一種劇場化和視覺化。“看點”既針對文字讀者,也面向影視觀眾。戲劇化是形成“看點”的根源,戲劇化也為其作品的頻頻“觸電”打下基礎,戲劇化最終滑向影視腳本化。

      “巧合”是劉震云小說最大的看點。所有的故事都高度的巧合,很明顯能感覺到一種刻意的操作。比如《我叫李躍進》中,民工錢包被搶,找包的過程中,他又撿到一個包,而這個包里藏著驚天秘密,牽涉到上流社會的幾條人命。于是幾撥找這個包的人馬,又開始找劉躍進,因為一個錢包,更是因為巧合,一位民工的命運變得跌宕起伏了起來。有論者將這部小說歸為“電影小說”,指出小說整個構架情節(jié)離奇,巧合叢生,“無巧不成書”。“巧合”與戲劇化影視化有著天然的勾連。又比如《吃瓜時代的兒女們》用一件事將幾個毫不相關的人關聯(lián)起來,高度巧合,增強了戲劇性。四個素不相識的人,農村姑娘牛小麗、省長李安邦、縣公路局局長楊開拓、市環(huán)保局副局長馬忠誠,地域不同,階層不同,卻因一連串的腐敗事件聯(lián)系起來,通過幾個毫不相干的人物的偶然關聯(lián),作者寫出了命運的奇特性,故事最終編織的是命運糾葛的大網。⑤故事雖然普通,但最后幾個毫不關聯(lián)的人因著特殊的機緣互相有了關聯(lián),小說一下子就有了更大的荒誕感和深意。看似荒誕,實則必然,因為這正是時代的畸形,導致命運的荒誕。小說延續(xù)了劉震云一貫的創(chuàng)作風格。

      由巧合導致的戲劇化在《一日三秋》中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小說依然有一個關鍵的串聯(lián)點,“花二娘”,這一傳說人物串聯(lián)起不同家庭的人生經歷和故事,把世人被忘卻的情感和心事復刻出來。此外,小說還有一層復線敘事,形成了互文書寫,這就是對戲劇的援引。一方面,直接用劇團這樣的故事場景,讓戲里戲外共同敘事。比如櫻桃在戲里與李延生扮夫妻,現(xiàn)實中嫁給了法海扮演者陳長杰,這種巧合別有深意。另一方面,聊齋志異式的中國本土“魔幻”敘述進一步加劇了這種戲劇化。小說中穿越回到宋朝的情節(jié)首先是戲劇化的手段,其次才是寓言化的需要。

      《一日三秋》中,家長里短、愛恨情仇這些俗人俗事,仍舊充滿了戲劇性,經過作者巧妙的勾連,看似不經意卻勝似鬼斧神工,高度巧合。《一日三秋》的很多細節(jié)指向的就是戲劇化和視覺化,以畫入文、仙女“花二娘”的傳說、豫劇《白蛇傳》的引用等,都是如此。甚至在新書首發(fā)式上,已經有了劇場化的表達形式,這場“沉浸式”的首發(fā)式以微話劇演繹出小說中以附錄 存在的一段完整情節(jié),多名演員與劉震云登臺,用朗誦、舞蹈、微話劇等藝術形式將小說中的人物立體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為新書亮相提供更具代入感、觀賞感的劇場體驗。⑥

      在影視化之后,小說的這種“巧合”感會更加明顯。劉震云的小說戲劇化成分十分濃郁,通過其精心構思布局,制造了不少的爽點和看點。這也為其小說頻頻改變成影視作品提供了契機。劉震云的小說《手機》《溫故一九四二》《一句頂一萬句》《我不是潘金蓮》等相繼被拍成電影,《吃瓜時代的兒女們》剛出版就已經開始了影視化的討論。為著影視改編的便利,會將小說高度戲劇化,強行設置巧合,故意制造矛盾沖突,凸顯出賣點與看點等。在影片《我不是潘金蓮》中,為了加大批判的力度,故意設置了蔣九的富人身份,而反觀牛愛國,他去參加富人聚會一句話也不敢說,他跟蹤老婆到酒店之后卻因昂貴的住宿費而選擇在門外偷聽。除此之外,導演還故意設置了一個情節(jié),那就是龐麗娜的理想是去歐洲旅行,這些似乎都指向龐麗娜的出軌是對物質欲望的無限追求所致。但事實并非如此。雖然這些都是影視化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根源卻是小說本身戲劇性所具有的潛在可能性。

      這種追求戲劇化的努力帶來了極端化書寫,比如《我不是潘金蓮》中的婚姻悲劇書寫,就是為了追求一種戲劇效果而達到悲劇性無以復加的地步。影片快結束的時候,再度懷孕的龐麗娜提出讓丈夫殺了自己算了,此時,她的女兒還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她對此卻不知情,這樣的鏡頭語言,將龐麗娜的悲劇推到極致。由婚姻的悲劇,導演上升到人生的悲劇。當然,戲劇化有過度的成分,這種過分戲劇化導致了一種荒誕感,對其主題的表達有一定的效用,但過分視覺化的文字或多或少會損害語言本身的魅力。《一日三秋》雖然還沒有傳出影視改編的消息,但是文本已經呈現(xiàn)出濃郁的視覺化傾向,影視化應當是必然。

      “一地雞毛”式的書寫和戲劇化的追求是劉震云小說表層特質,在更深層里,則是生活流之外的哲思。“劉震云對瑣屑生活的講述,有對‘哲理深度’更明顯的追求,也就是對發(fā)生于日常生活中的,無處不在的‘荒誕’和人的異化的持續(xù)揭發(fā)。”⑦劉震云對“說話”的近乎瘋狂的迷戀,根源就是一種個體存在困境的探索與表達,是對哲理深度的追求,也是對人被話語綁架而異化的一種直觀呈現(xiàn)。

      三、“話癆”:交流困境的俗化敘述

      劉震云的作品關注人的存在,這種存在涵蓋從物質到精神的各個方面,他用交流困境來具象化存在的困境,而“話癆”一樣的交流努力,則是用俗化的方式將其表達出來。劉震云的小說延續(xù)了對話體小說的體例,他的小說有一種強烈的“話癆”感,“話癆”本意是形容一個人的話多得沒完沒了,像患肺結核的人的咳嗽那么多。劉震云的小說最大的主題是“說話”,幾乎每部作品都有“話癆”的特點,人物說話的方式和時機常常決定著故事的走向和后果。這從《一地雞毛》就已經開始,小說中小林的入黨問題,幾次都被說話問題耽擱了,《官場》《官人》里,所有人的命運幾乎都和言語行為有關,三部“故鄉(xiāng)”長篇,人和事全部淹沒在作家的隨心所欲的嘮叨中。⑧

      嘮叨構成了每部作品顯著的特點,說話左右著人物的命運。《一句頂一萬句》《我不是潘金蓮》《吃瓜時代的兒女們》仍有這樣的風格,全篇多以對話體呈現(xiàn)出來,事件依靠說話推進,閱讀者一路被人物對話推著前行,《一日三秋》仍然如此。《一日三秋》在宣傳推廣以及很多批評者那里被看作《一句頂一萬句》的續(xù)集,這就需要先回顧一下《一句頂一萬句》。《一句頂一萬句》主要的情節(jié)線索是被戴了“綠帽子”的牛愛國為了復仇精心醞釀的殺人計劃,穿插了幾段分分合合的婚姻,但很快小說的主題就切換了,變成了一種說話的渴望,小說突出說話在生活中的分量。牛愛國尋找一個“說得著”的人,為一句話正名,由此也可推導出《一日三秋》的“說話”主題,延續(xù)了小說中用是否能說得上話來談論人與人之間的交心與隔膜。《一日三秋》的主題依然是“出走”與“尋找”,尋找一個“說得著”的人。樸素的語言卻有一定的深意,敘述力道絲毫沒有削弱。

      然而,這種達到話癆程度的對話并沒有真正緩解個體交流的焦慮,相反指向更深層面的孤獨,可謂靈魂的孤獨。交流困境一般是哲理層面的問題,劉震云將其矮化、俗化。每個人都在拼盡全力說話、交流,由此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小說文本。幾乎是對話在推動著小說的整個進程,幾乎都是在說話,話匣子打開了就關不上。天南海北、東拉西扯,看起來是暢所欲言,其實離題萬里。個體面對越是匱乏和缺少的東西,越是要追逐,需求替代和補償,用這種話癆書寫來補償交流的匱乏。《我不是潘金蓮》中,一個戴了“綠帽子”的人想殺人,其實不過是想在人群中找到能說上話的人,從殺人到折騰人,不過是想在人群中糾正一句話。“說話”,一件極其普通的事情,卻成為超越其他所有事情的唯一追求。《一句頂一萬句》將語言交流的功用上升到極致,人與人之間能夠相處最重要的條件是“說得著”,而“一句頂一萬句”描述的正是一種“話癆”狀態(tài):說得多卻不一定有用。劉震云有一部作品就叫《一腔廢話》,似乎成為這種無效言說的隱喻。

      《一日三秋》中,人的孤獨被無限放大,“劉震云想在《一日三秋》中寫一些悲涼的情緒,寫一種汗出如漿的不安,寫一份冰涼入骨的恐懼……劉震云也更悲傷了”⑨,正是人的孤獨和悲涼,讓交流的渴望愈加被放大,即便穿越千年,也要完成這一舉動。而交流的失敗,則更加劇了孤獨與悲涼,形成了一個悖謬性的怪圈,這是作家對人的存在的一種隱喻性觀察。

      劉震云小說的“核心部分,是對現(xiàn)代人內心秘密的揭示,這個秘密,是關于孤獨、隱痛、不安、焦慮、無處訴說的秘密,這就是人與人‘說話’意味著什么的秘密”⑩。由此,“說話”成為小說的主體部分,也成為一種探尋更深層次問題的跳板。劉震云小說中不光“說話”是主題,而且達到“話癆”的程度。越是對話場景多、需求大,越是體現(xiàn)言說的無用和交流的困難,反復的言說反而形成了一種解構的力量,消解了很多有價值的東西,具有一種解構色彩,這和“新寫實主義”深受后現(xiàn)代思潮有關。劉震云很多小說的根本主題在于言說的困難,言說與聆聽的溝壑無法跨越,不同個體之間交流與認同的困境。通過說話,作家在探尋一種主體的哲學問題,這是劉震云區(qū)別于一般“新寫實”的地方,透過“話癆”的書寫,探尋一種哲思,在淺表的生活流敘事之下,寫出了“靈魂的深”。多而無用的言說困境已經顯現(xiàn)出了一種“擰巴”之感,而這種在作品中所蘊含的土味哲思“擰巴”,幾乎遍布在劉震云作品的每一個角落。

      四、“擰巴”:生活與生存的辯證法

      劉震云的小說具有獨特的風格和強烈的標識度,而“擰巴”則是其最具個性的特點。“擰巴”是個流行于我國華北一帶的口語詞,它的意思很多,也很含混,除了別扭,互相抵觸之外,還有糾纏、錯亂、不合適、不對付等等。“擰巴”一詞拿捏住了劉震云小說的魂。劉震云的創(chuàng)作被批評家和他本人冠以“擰巴”寫作,這是對時代最好的描摹,也是對他作品較為精確的概括。無論是極簡敘述中的戲劇成分,還是冷峻敘述中所蘊含的情感,抑或是那種話癆環(huán)境里的交流困境、笑中帶淚的幽默、“一地雞毛”中的生活哲學,都有“擰巴”的意味。此外,“擰巴”是一種生活的辯證法,相克相生,隱忍、反抗;“擰巴”指向的也是一種哲學觀。說到底,“擰巴”指向的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生活態(tài)度,是一種關于生活的辯證法。

      “擰巴”蘊含著豐富的哲理,這是一種接地氣的哲理。“擰巴”所蘊含的哲學是一種簡單的生活辯證法,是一種相對主義,萬事萬物并非絕對的善惡好壞,而是存在大量的中間地帶。比如“一句頂一萬句”“一日三秋”這樣的表達已經暗含一種“少”和“多”的辯證。將終極的生存哲理寄寓于最最普通的人事,本身就是“擰巴”的。《一日三秋》看上去是描寫鄉(xiāng)間人物的日常生活,但把戲曲、傳說、夢境、算命等都聯(lián)結和串通起來之后,帶有了濃郁的寓言色彩。劉震云的書寫是鄉(xiāng)土文學那一大類,卻不斷觸及形而上的哲思。這種具有鄉(xiāng)土韻味的哲理表達導致了表述上的“擰巴”。

      幽默是劉震云筆下人物的狀態(tài),這種苦難和幽默的對舉,也形成了“擰巴”效果,自嘲也好,反諷也罷,是典型的笑中帶淚,是一種“擰巴”的幽默。《一日三秋》很大程度上仍是在探討延津人幽默的本質。在小說中,苦難的花二娘一直追求的,其實是一個笑話,這個笑話是為了對抗悲傷。這種反差性凸顯了笑中帶淚的悲劇效果。偉大的作品,往往是笑中帶淚或悲中有喜,以歡笑和泣淚為線索,表達對生命的理解。既是幽默,也是諷刺;既是魔幻,也是現(xiàn)實。《一日三秋》延續(xù)了劉震云一貫的風格,幽默而沒陷入滑稽,批判而不沉重,荒誕而不虛妄,“擰巴”之后留下無窮余味。

      劉震云的小說充滿了黑色幽默,世俗生活所包含的哲理,及打破日常生活壁壘的想象力。劉震云寫出現(xiàn)實與想象中的人性、土地、命運。很明顯,劉震云也十分關注底層人物的命運,也有一種國民性的考察和反思,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這本身就是一種“擰巴”狀態(tài),又愛又恨也是一種擰巴,無可奈何、只能如此,都是一種窘迫的狀態(tài)描寫。這種整體的幽默感是一種最大程度的“擰巴”表征。幽默不是滑稽和搞笑,而是笑料中有深深的諷刺,這次他所講的故事本身存在著荒誕和幽默,事情背后的道理存在更大的幽默,事物和道理之間的聯(lián)系也很幽默。通過含淚的笑,達到批判的效果。在某種意義上,此作可看作是《一句頂一萬句》的續(xù)作,但更講求亦真亦幻,虛實相間。符合他所要描寫的那一個群體的特點。

      劉震云在形式上的表達也具有“擰巴”效果,他的書寫秉持著后現(xiàn)代藝術的極簡主義策略。簡單的故事,重復的絮叨,通過重復來制造一種接收的張力。這也是一種“擰巴”。劉震云的書寫一個典型的特征就是絮絮叨叨,而這種絮叨正是生活無奈和不連貫的最佳隱喻。簡單故事的形式化處理就是如此,作家的感情調控也有這種味道。劉震云的小說看起來是將作者的情感隱藏的模式,實則蘊含著深刻的批判思維。作者采用一種情感極度節(jié)制的白描手法,用這種手法呈現(xiàn)一連串的事件,幾乎看不到感情的介入,這種冷酷中更顯示出敘述的張力,因為隨著敘述的展開,小說的情緒已經展開,所有人的情感其實被小說獨特的敘述方式所營造的氛圍而激發(fā),最終,大家反而能夠感到情感的沖擊。不過,這種情感的節(jié)制不代表劉震云的冷血無情,相反,劉震云有著一顆慈悲的心,也可以說有一種“哀民生之多艱”的意味,他一直在用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打量世上的眾生。小說情感可以節(jié)制,但不可能絕對的零度風格,而是具有一定的敘事倫理,作家與作品無法擺脫現(xiàn)實介入的一面。對現(xiàn)實問題的關切實際上也顯示出作家們的一種敘事倫理,批判也好、啟蒙也罷,都是對生活美好一面的期許和向往。在《吃瓜時代的兒女們》中,除了幾個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在小說中的出場也頗具深意,小說出場人物眾多,尤其是很多人的命運最終沒有下文,這種故事的斷線與缺場正是底層人物蜉蝣般存在的寫照。幾條斷了線索的故事雖然耐人尋味,但并沒有人會在意,這正是吃瓜群眾的處世態(tài)度,喜歡看熱鬧,卻并不真正關心在意他人,更進一層,這些突然消失的小人物既是被觀看的對象,同時也是吃瓜群眾的一員。劉震云其實還是用一顆慈悲之心,關懷這些冷漠的吃瓜群眾。

      也正是這種“土味”的哲思,讓小說具有超越性,超越書寫正是劉震云小說的獨特價值所在。總體來看,劉震云的小說大多有一種超越文字表面的東西,文字極為平常質樸,很多是對話體,口語化,但是思想深度絲毫不弱,比如《一句頂一萬句》是一種鄉(xiāng)村敘事,但體現(xiàn)的是一種鄉(xiāng)村書寫的新面向,技法上凸顯說話藝術的魅力,思想上展現(xiàn)人性的隔膜。小說描述了一種劉震云中國式的孤獨感和友情觀。作者用藝術的筆觸描寫了底層中國人民最真實的生活,有隱忍,有反抗,有絕望,也有光明。《吃瓜時代的兒女們》也有深意,文本的深層含義很多,聯(lián)系他一貫的創(chuàng)作可以稍做梳理。比如吃瓜群眾在小說中自始至終并沒有出場,可似乎又時時在場。并沒有在文中出現(xiàn)的吃瓜群眾,其實隱喻的是每個人,小說中的個體看似毫不關聯(lián),實則被命運和荒誕的現(xiàn)實串聯(lián)在一起,同理,現(xiàn)實世界里每一個人也是息息相關的,這也是題目的深意之一。再比如,有些章節(jié)僅有一句話,這是節(jié)奏的需要,同時也表現(xiàn)了歲月流逝的迅疾,生命的無常、無奈與無聊。這種表達模式在小說中還有很多,這正是其小說超越性的一面。類似的還有《我不是潘金蓮》以及《一日三秋》等。很多作品正是通過這種“擰巴”的表達,達到對故鄉(xiāng)、對人生的多維反思,實現(xiàn)主題的升華,在日常瑣屑中抽取了深刻的人生哲理,實現(xiàn)了現(xiàn)實的隱喻和寓言化表達。

      結 語

      劉震云將生活復制進文字,用白描的手法復刻每個人的生活,這種“新寫實主義”卻意外收獲了大量讀者,劉震云的作品儼然進入暢銷書行列,有些單部作品首次印數(shù)近百萬冊,這在當前的出版環(huán)境中實屬不易,不過這并不完全是他降低了純文學的身段換來的,而是源于劉震云的小說并沒有設置太多的閱讀障礙,多以口語化行文,并且沒有削弱其思想深度,他的作品真切描摹了我們的生存境遇,觸及了每一位讀者的敏感神經。小說結束后,仍留給讀者些許的思索,作品如同一面鏡子,照見自己的靈魂,照見自己的孤獨,照見社會的荒誕和“擰巴”。劉震云的小說往往在一種平鋪直敘中突然扣住讀者的心弦,因為在這里能看到每個人自己的影子,有每個人的日常遭際,每個人面對的生活困頓、塵世的無奈、精神的寂寞,在生活流敘事的淺表之下是“靈魂之深” 的書寫。“無法即為萬法”,“新寫實”最終能流變?yōu)橐环N通俗寫作模式,劉震云能轉型為暢銷書作家,可能從一開始就埋下了種子,也算水到渠成。

      [本文系“四川大學川大學派培育資助項目”成果]

      注釋:

      ①劉震云:《一日三秋》,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一日三秋》推薦語。

      ②朱棟霖、吳義勤、朱曉進:《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5-2016(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68頁。

      ③申霞艷:《劉震云長篇小說〈一日三秋〉:小說的明與暗》,《文藝報》2021年8月27日。

      ④黃軼:《在“華麗”與“轉身”之間——評劉震云〈我叫劉躍進〉》,《揚子江評論》2008年第1期。

      ⑤劉小波:《“吃瓜”時代的“擰巴”寫作——評〈吃瓜時代的兒女們〉》,《長江文藝評論》2018年第6期。

      ⑥傅小平:《劉震云長篇新作〈一日三秋〉:把小說做成一場轟轟烈烈的世間大戲》,《文學報》2021年7月15日。

      ⑦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81頁。

      ⑧馬俊山:《劉震云:“擰巴”世道的“擰巴”敘述》,《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6期。

      ⑨韓浩月:《看見劉震云的老練與悲傷——讀長篇小說〈一日三秋〉》,《文匯報》2021年9月5日。

      ⑩孟繁華,《“說話”是生活的政治——評劉震云的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文藝爭鳴》2009年第8期。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當代文壇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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