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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徐貴祥:仰望那座巍峨的英雄山
      來源:中國青年作家報 | 徐貴祥  2021年12月01日08:10
      關鍵詞:徐貴祥 軍旅

       徐貴祥,皖西人,1959年12月出生,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曾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等職。著有小說《彈道無痕》《歷史的天空》《高地》《馬上天下》等。獲第7、9、11屆全軍文藝獎;第4、9、11屆五個一工程獎;第3屆人民文學獎;第6屆茅盾文學獎。

       

      自從調離空軍,將近十年沒寫長篇小說了,再拿起筆,感覺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終于又寫成了一部,朋友讓我談談創作體會,自然責無旁貸,但是能不能談到點子上,沒有把握。小說創作是靈感的藝術,有一定的神秘性,寫作過程中出現在腦子里的奇思妙想,作者本人不一定很清楚,不太容易理性地條分縷析。作者同讀者的交往,屬于神交,有些東西,可以意會,很難言傳。所以說,我的這個體會,也可以看成半真半假——一半是我的真實想法,一半是我誤認為真實的想法。

      我們這個民族長盛不衰的英雄精神,他們集合在一起,就是一座永恒巍峨的山峰

      在最初構思的時候,只有《伏擊》中的人物易曉嵐,意念是把他從一個國民黨特務改變成一個抗日戰士,自然,環繞在他身邊應該有一群人物,比如為之當過仆役的小家碧玉藺紫雨、對他有知遇之恩的教官陳達,等等。但是小說寫到三分之一,遇到一個難題,要給他偽造一個打進紅軍內部的名分,于是我就設計了紅軍戰術專家凌云峰,這個人在西路軍最后一戰中“犧牲”了。為了讓凌云峰值得冒充,當然也為了讓易曉嵐的冒充成為可能,我只好暫且放下《伏擊》,先寫凌云峰,圍繞這個人又建立了一套新的人物譜系。最后出現的情況,就像人們知道的那樣,《穿插》成了《伏擊》的前奏,《伏擊》成了《穿插》的續篇。

      在相當長的篇幅,凌云峰和易曉嵐沒有正面交集,他們分屬于不同的時空,各忙各的,直到《穿插》即將收尾,國共兩軍互相配合,同侵華日軍打了一場空前激烈地戰斗,國軍團長楚大楚(凌云峰)才見到因重傷而無法辨認的八路軍團長凌云峰(易曉嵐),那一瞬間,真凌云峰撲在擔架邊上,握住了假凌云峰的手,并且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掌心,千言萬語就在這一“捏”上。

      《穿插》和《伏擊》基本上是兩部獨立的小說,但這種獨立不是截然割裂。作品的主題結構呈現,兩個主要人物,從人生的不同象限出發,命運交會于同一坐標點,即愛國主義精神。精神上的內在聯系成為一個強大的磁場,把異域場景、錯位時事、碎片故事凝聚在一起,即使他們從未謀面,即使他們并不認識,也絲毫不影響他們的故事可以抱成一團,并且以各表一枝的形式講下去。后來人民文學出版社把這兩部作品合在一起,重新命名為《英雄山》,我認為名字是貼切的,雖然我寫的只是幾個人,只是在特殊年代特殊時期的幾個特殊人物,但是他們有代表性,他們代表的是我們這個民族長盛不衰的英雄精神,他們集合在一起,就是一座永恒巍峨的山峰。

      寫小說是創作,創作的使命是創新,創新的目標是讓小說有更高的品質

      如果說人物的命運走向可以作為作品骨骼的話,那么在這個結構下面,還有兩個層次的結構,其中一個,是事件發展脈絡。作品敘事的時間跨度大致十五年,從土地革命時期到解放戰爭初期;空間跨度更是遼闊,從蔥蘢山、祁連山到太行山。這樣一個時空里,國共兩軍都有太多的經歷,大時代的小人物命運,上演了無數悲歡離合,此起彼伏的情感沖突、人性沖突、靈魂沖突,像永不停息的馬達一樣,推動故事一波三折、柳暗花明、持續前進。

      有了主題方向和故事層面的結構,小說前進的道路基本上就鋪平了。但是,寫小說是創作,創作的使命是創新,創新的目標是讓小說有更高的品質。小說也是一個生命,不僅要有一副好的身板,有健全的器官體系,還要有豐滿的血肉——我理解,小說的血肉就是細節。我此前的作品,評論家有“大刀闊斧”“粗獷豪壯”之說,對此本人一直心存戒備。比較而言,《英雄山》在細節方面確實下了一些功夫,作品設計了諸如桃木匣子、桃花詩、穿山甲、婆娘飯店、三角傷疤等意象,它們時隱時現,時明時暗,旁逸斜出,節外生枝,也可以說,它們是用來經緯細節的虛線。

      小說開頭,寫到國民黨軍謝谷分隊追擊紅軍參謀凌云峰的小分隊,在高山小鎮其中坪狹路相逢,當地民主人士安南父女竭力斡旋,讓兩支隊伍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雙方約定不在其中坪開戰。分手時,安南先生用心良苦,讓女兒安屏各送凌云峰和謝谷一個禮物,并囑咐他們在離開其中坪的次日方能打開,這個情節,隱含著安南父女的深切期望——希望他們在不可避免的交戰之后,仍然活在人間。在幾個小時以后發生的戰斗中,凌云峰的桃木匣子丟失,一個隱秘的懸念從此埋在他的心間,要想知道桃木匣子里面到底裝的是什么,只能寄托于再次見到謝谷。在此后的歲月里,桃木匣子就像一個幽靈,穿梭在凌云峰的想象空間,并且由此及彼,由對桃木匣子的想象,引發了對謝谷這個人物的想象。

      與桃木匣子相伴而來的,還有一首被不斷改頭換面的“桃花詩”——傳說是當年軍校地下黨員用來接頭的暗號:去年今日此門中……謝谷因為酒后吟誦這首詩,還被教官陳達疑為中共地下黨員,差點坐牢送命。這首詩的出現,讓謝谷的身份變得撲朔迷離。借助桃木匣子和“桃花詩”作為燃點,在長期的好奇、猜疑、想象中,凌云峰的感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并對謝谷的身世、經歷、性格、立場等,進行換位思考。而在作品之外,讀者也在一定程度上被牽引到故事中,同凌云峰一樣產生了期待——我們多么希望,謝谷這樣一個具有優秀潛質的軍人,成為我們的戰友啊!

      當然,謎底是不會輕易揭開的。凌云峰和謝谷后來又有兩次相逢,關于桃木匣子和“桃花詩”的話題已經呼之欲出了,又被“顧左右而言他”了。一方面,作品要讓它們長期懸掛,要靠它們推動故事向前發展;另一方面,還要用它們在戰爭的天幕上描繪一道暖色,讓抽象的思想、情感、詩意有所依托;它們既是連接國共雙方軍官情感的橋梁、遠程交流的精神會所,又是編織故事的繩結、養育故事的甘泉。

      桃木匣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小說快要結尾的時候,作品通過凌云峰之口說,那是無禮之禮,無語之語,這只是無數個答案中的一個。其中到底蘊含著什么,仍然有很大的想象空間。或許可以說,它是希望,你希望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作品是從真實的生活中提煉出來的

      最后,談談“三角傷疤”。

      在眾多的文學作品里,負傷的情節基本上一筆帶過,無非是槍傷、刀傷、彈片傷……但是在《英雄山》里,負傷卻成了一篇文章、甚至是一篇具有結構意義的大文章。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從《穿插》開篇開始,紅軍干部凌云峰每次負傷,都會被詳細敘述和描述,什么位置,什么角度,什么程度,什么形狀,等等。三條山戰役之前,紅軍女干部安屏讓凌云峰脫下上衣,穿上她親手編織的柞綢馬甲,“她走到他的面前,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撫摸他的胸膛,一處,兩處,三處傷痕構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然后他走了,帶著他的特務團,淹沒在響徹了方圓百里的隆隆戰火中……”

      顯然,這段敘述不全是為了寫感情,事實上,這是一個埋得很深的伏筆。八年之后,在華北抗日戰場,安屏終于見到了“死而復生”的凌云峰,作品設置了重重迷霧,從相貌和聲音上已經無法證實眼前的這個人是否真的是凌云峰,她使出的最后一招就是讓他脫掉上衣,她要找到她熟悉的景象——她看到了什么,讀者朋友看到了什么?懸念長期掛在我們的視野,答案即將橫空出世,然而那個答案出乎包括安屏在內的所有人的意料。我們沒有看到早就寫在心里的那個等邊三角形傷疤,我們看到的是,層層疊加、面目全非的傷疤,它們把我們熟悉的傷疤覆蓋了,重寫了,刷新了。

      這個人是誰呢,這個人曾經是國民黨軍中怯懦的勤務兵易曉嵐,曾經是被國軍教官作為殺手培養的特工易水寒,曾經是在模仿扮演凌云峰的過程中出現精神分裂的“神經病”,曾經是潛入陜北企圖刺殺紅軍將領的“蜻蜓”,曾經是關鍵時刻良心發現,掉轉槍口,從而成了“保護首長”的有功之臣。最后他成了凌云峰的替身和化身,成了“穿山甲”部隊的指揮員。我們和安屏一道恍然大悟,這個人的確不是凌云峰,卻是和凌云峰一樣的英雄,戰爭在他胸前鐫刻的,同樣是榮譽證書。

      無論是性格還是經歷,凌云峰和易曉嵐都是非常典型的人物。紅軍團長凌云峰,在戰斗中“被犧牲”,流落民間,抗戰前期誤入老對手謝谷的部隊,委曲求全,頂替敢死隊長楚大楚之名,數次死里逃生,成為抗戰英雄,并最終在解放戰爭中回歸組織。易曉嵐則是從另一條路上走來,在反共的路上凜然轉身,在戰爭洗禮下脫胎換骨,從八路軍連長、營長直至旅長,每當大戰來臨,易曉嵐都抱著必死決心,坦白書、遺書和入黨申請書一起藏進女友桑葉的琴盒里。這個人冒充戰術專家而真的成了戰術專家,頂替英雄之名而最終自己成了英雄。

      的確,凌云峰和易曉嵐這兩個人物都很有傳奇色彩,但這種傳奇不是無端的臆想。我在閱讀史料的時候發現,在漫長的戰爭歲月里,還有比這更加傳奇甚至離奇的故事和人物。作品是從真實的生活中提煉出來的,甚至可以挪,每一個故事都不是空穴來風,每一個人物都有原型,比如一身正氣而又勇于獻身的紅軍干部張有田、沾染軍閥習氣而在抗日戰場大顯身手的何子非、深藏不露而不失軍人本色的謝谷、曾經立場反動而在抗戰中以身殉國的陳達、被稱為“鋤奸姐妹花”的藺紫雨和藍旗、改正錯誤之后英勇戰死的政工干部馬蘇、楚大楚率領的以犯人為主體的敢死隊……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波瀾壯闊的抗日戰爭中,中國人民團結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旗幟下,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覺醒、都在改變、都在戰斗,國家興旺,匹夫有責,向死而生,英雄成山。如今,他們中的很多人遠離了我們,但是,那座巍峨的英雄山還在。無論是讀書還是寫書,我都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