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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拓展網絡小說的新文類、新文體、新形式
      來源:中國藝術報 | 鮑遠福  2021年11月25日09:30

      新媒體語境下網絡小說的超文本實驗

      時至今日,網絡小說在中國已經進入相對穩定、成熟的類型化發展階段。類型化界定以網絡小說的敘述方式與主題表達為基本標準,自帶一整套話語范式、結構要素與敘述方式,它特別強調網絡小說內容的社會意義指向,比如校園、都市、現實、歷史、幻想、仙俠、重生、游戲等主題分類所包含的文化內涵。不過,這些分類并未涉及到網絡小說敘述模式和文體形態的變化,也就是說,這些網絡小說類型基本上都是將故事情節框定在傳統敘事學對文體基本認知的范圍內,即使有所創新,那也僅僅是故事設定、情節模式以及文本內容在新的“排列組合”后產生的新趨勢或新路徑,基本上很少觸及文體上的變革。實際上,文體(也就是網絡小說的文本、結構、話語、敘述、修辭等更為形式化的因素)創新恰恰是網絡小說的“原初形態”——“超文本實驗”的主要審美動機。因為從根本上講,形式創新是小說美學探索的內在驅動力,每種新文體被發掘出來可能都意味著文學傳統的一次變革。在中文網絡小說的起步階段,其受到“網生代”讀者歡迎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它們打破了傳統文學的固有文體與類型范式,在敘述結構、話語形態、文本樣式以及表意模式等方面都呈現出新的面貌,在閱讀接受過程中引發了新的審美體驗,無論是作為網絡小說源頭之一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中“浴缸情詩”在文本形式上帶給讀者的藝術震撼,還是《誅仙》《小兵傳奇》等腦洞大開的文本形態、故事情節與主題類型所引發的關于網絡小說可能性的討論,都足以說明網絡小說革新文體、文類和講故事方式所內隱的藝術魅力。

      在網絡小說類型化趨勢越來越成熟的當下,網絡小說類型文繁榮的表象之下,新的文體變革與文類創新也在不斷孕育之中,特別是在以互聯網、融媒體、數據空間和移動終端為代表的新媒體語境下,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活動明顯的轉變,就是語言表意形式及其文本結構的圖像化、游戲化、超文本化與數據化。傳統文學表意通過語言符號對生活世界的“語象”展示和“概念”說明,轉化為視覺符號、星叢文本、超鏈接技術、交互軟件和數據空間對文學世界多重維度的意義外化與延宕。在越來越靈活多元的媒介技術生態與審美創作實踐中,網絡小說的新文類、新文體與新形式也將不斷涌現。

      對話體與文字游戲小說的強互動本性

      在中國網絡文學發展至今的二十多年中,與新媒介、新技術、新接受群體相伴而生的網絡小說實踐,已經產生了“BBS論壇體”(如《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等)、“同人體小說”(如《亂斗西游》《火影之最強》等)、語圖互動小說(如晉江文學城的《火星之戀》等)、“微小說”(如短信小說、微型小說、微博小說等,一般只有140字的篇幅)與“超長篇”(如6000多萬字體量的《進化的四十六億重奏》等)、游戲升級小說(如《獸血沸騰》《黑暗血時代》等)、史詩小說(如《間客》《地球紀元》《第一序列》等)、“星叢-副本小說”(如由多個支線副本共同組成《星辰變》《斗羅大陸》《吞噬星空》《千年回溯》等)、故事接龍小說(如新浪網《網上跑過斑點狗》、榕樹下《城市的綠地》以及閱文集團的《臨高啟明》等)、仿古文體小說(如火星小說網《人行世界》系列)、強交互性的數據庫小說(如橙光網的文字游戲小說等)、晚近與“劇本殺”相結合的網絡小說(如熱門劇本殺軟件“我是謎”“戲精大偵探”“全民大偵探”等平臺上的作品)、依托App閱讀平臺的對話體小說(如支持快點、迷說、旁趣、白鯨、著迷、快爽、烏冬、三言兩魚等App軟件閱讀的互動小說)以及人工智能軟件“自動生存”的文本(如微軟小冰、清華“九歌”以及人工智能研究生“華智冰”創作的作品)等。這些網絡小說新形態連同網絡文學類型創作已然構成當代世界的文化奇觀之一,充分地體現了當代中國文學的時代精神與全球視野。

      作為網絡小說成熟階段文體變革和形式創新的典型代表之一,對話體小說是以人物對話為基本結構方式和表現形式而創作的一種網絡小說類型。這類小說純粹依靠人物之間的對話來敘述事件、鋪展情節、交代環境和刻畫人物形象。對話內容可以是對話人的親身經歷和感受(通過直接敘述或心理獨白形式表現),也可以是對別人逸聞趣事的轉述(通過旁白或畫外音形式表現);對話的形式可以是兩人對話,也可以是一人獨白或多人從不同角度對同一事件進行敘述和評價,如同“復調小說”的新媒介變體。對話體小說中參與對白和敘述的人物一般不超過5個,因此,這類小說篇幅不長,內容也相對簡單,其故事情節趨于日?;?、片段化與“萌化”,貼合新媒體時代讀者短、平、快的閱讀和消費模式,因此受到青年學生以及閑暇生活碎片化的白領階層的歡迎。對話體小說的最大特點是它的強互動性和媒介依賴性,即對話與情節的展開必須依靠讀者/用戶不斷地“觸屏”或聯機互動,通過點擊閱讀界面來獲取下一條對話內容,以此往復直到小說結束。因此,對于讀者來說,技術互動增強了對話體小說閱讀過程的趣味性和交互性,但也在客觀上增加了讀者的體力負擔,不過這種閱讀消費方式恰恰也符合“拇指一代”讀者群體快餐化、游戲化的信息接受方式與生活方式。

      內容體量比對話體小說更復雜而互動性更強的是以橙光互動閱讀為代表的網絡平臺推出的跨語符網絡互動小說。簡而言之,這類網絡小說是20世紀下半葉MUD游戲的“新變體”。MUD游戲(Multiple User Domain)是多用戶虛擬空間游戲或文字網絡游戲的簡稱,也稱為“泥巴游戲”,它曾是英語世界最早的網絡游戲(多用戶同時參與的計算機程序)。原初的“泥巴游戲”中并沒有圖形和圖像,游戲的內容全部用文字和字符畫(即表情包的前身)來構成,情節比較簡單,玩家/用戶主要通過遠程協作的形式共同參與某個計算機程序的運行,以測試該程序的交互性。1979年,中文語境中的第一個MUD(多用戶土牢)多人交互操作站點建立。這個站點包含了各種冒險游戲、棋類游戲和豐富詳盡的數據庫,如大受歡迎的《北大俠客行》和《情誼怪物》就是MUD游戲,玩家只要自己喜歡,可以專心做買賣,或到處游歷,或什么事情也不做而隨便走走,它們成為后來風靡一時的“網頁游戲”的原初形態,也對體現強互動性特征的文字游戲小說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橙光互動閱讀平臺上的跨語符互動小說可以被看作是傳統MUD文字游戲的全媒體升級版。《重生之逆襲學霸》《修行數萬年》《我有靈魂兩百斤》《我的學生萌萌噠》《大將軍》《制霸軍服》等作品不僅涵蓋了網絡小說類型文的題材和文體,而且增加了即時游戲互動(包括文本內部角色間的互動以及文本與用戶/讀者之間的互動,與網絡游戲極為相似)的技術設定,同時還在故事情節推進過程中添加了繪本、漫畫、動圖、畫外音、音樂、戲劇、影視以及二次元文化等多重藝術要素,跨符號(文字、圖像、表情包、漫畫、音樂、視頻等一體化)、跨界面(線上與線下)、跨媒介(網頁、電子書閱讀器、手機與數據庫)互動的文本結構形態以及多線程、非線性、游戲化文本的意義生成模式,極大地豐富小說本身的內容表現空間,拓展了文本的審美價值維度。對身處于文本游戲交互網絡中的用戶/讀者而言,他們不僅可以通過畫外音了解故事背景、人物關系和故事情節的大致走向,而且可以通過超鏈接按鈕主導小說故事線朝向不同路徑發展,使得某一副本故事線更有趣味性,同時用戶還可以通過跟帖、打賞、點贊等游離于故事文本之外的交互形式與作者或其他用戶交流,獲得閱讀、游戲、交際甚至創作等多元文化身份的體驗,所有的互動信息最終都通過即時存儲功能而被小說平臺存盤,構成因用戶參與進度、節點和媒介的不同而體現差異的綜合性文本數據庫,這些各具特色的用戶數據庫圍繞著小說文本的故事主線而生成一種“星叢結構”,把單一文本的意義表征維度拓展至無限可能。作為一種數據庫藝術形態,這種MUD游戲的升級版在內容層面對超文本進行了“祛魅”,而在技術層面又“復魅”了超文本的游戲潛能,它比原初的MUD游戲更有趣、更容易吸引用戶也更加符合融媒體時代人性與身份的多元塑造的要求。

      網絡小說新形態的審美價值與現實意義

      首先網絡小說新形態的“超文本實驗”與文體變奏讓這些作品把“線上”的語言游戲與“線下”的文學表意實踐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而在新媒介、新技術的介入下建構當代中國文學跨符號、跨媒介與跨文體的形式美學實踐的話語范式體系。在網絡小說類型化創作趨勢不斷飽和、話語敘述范式趨于單一、文體形式日益僵化俗套的情況下,文體創新和類型變革將會進一步激發網絡小說媒介實踐的技術潛能,進一步拓展文學世界建構與審美表意的內在維度。即使在經典敘事學理論規定的創作模式中,新媒體文化的思維模式也會推動網絡小說類型的體裁創新與形式變革?!兜谝淮蔚挠H密接觸》《慶余年》等在故事中加入了無厘頭詩歌和相聲捧哏,《悟空傳》《唐僧日記》使用“日記體”進行敘事,《遮天》《吞噬星空》等將“小世界”的副本支線統合起來形成“星叢結構”,《尋找人類》《文明》《深空之下》等科幻文則極具影視化、游戲化敘事特征,《異人行》更是將寓言體、歌行體、公路小說與“啟示錄文學”等融為一爐……凡此種種,都生動地揭示了網絡文學文類變革和形式創新所蘊含的現實審美價值。

      其次,線上與線下、虛擬與現實間的強互動性文體形態以及“副本敘事”、亞文類和“番外故事線”的融合共生推動了網絡小說新文類最終演變為一種多層次的星叢聚合態文類系統。主題類型的多樣化、體裁和題材選擇的多元化、敘述語言的內在張力引發了網絡小說文體形式的解放,在這種通過“副本敘事”、同人創作和“番外”故事線“環繞”主干敘事文本但又各自擁有情節結構獨立性的文本形式中,網絡小說新形態構建了區別于傳統敘事的“文本星叢/網絡”。網絡小說商業化寫作的特征決定了其文本形態的多層次、非線性與多模態性,“超長篇”的敘事容量和“分層化”故事情節更是推動了網絡小說共時性“星叢數據庫”結構的動態生成。例如在修真、仙俠類“打怪升級”的“游戲爽文”模式中,眾多“副本”“番外”與同人敘事聚合而成的“星叢文本”內部多條故事線共存的狀況引發了網絡小說結構和形式上的動態平衡,它不僅建構了一種數據庫的共時結構,也引發了比傳統敘事文體接受更加復雜多元的閱讀體驗之美。

      最后,以對話體小說、跨語符互動小說為代表的網絡小說新形態揭示了網絡文學“泛文藝形態”的審美屬性。在超鏈接按鈕、互動軟件、數字媒介、虛擬現實和數據庫技術的支持下,網絡小說的新文體真正實現了文學和藝術的聚類、技術和美學的跨界、生活與詩意的融合。在對話體小說或跨符碼互動小說的程序文本中,文學讀者真正變成媒介用戶和游戲玩家,他們可以體驗閱讀、觀影、創作、游戲和運營等多重身份的樂趣,成為數字時代身心自由且富于創造性的“生產消費合一者”。由此,網絡小說的文體革新就不僅僅是一種技術手段和媒介載體的轉變,它更是對傳統文藝觀念和美學范式的突破,即在新媒介和新技術的語境下打破藝術形態與學科專業的壁壘,建立審美經驗的數據庫,讓藝術受眾/用戶隨時對地依托技術和媒介資源創作、傳播和體驗“泛文藝形態”的互動之美。

      不過,在新時代呼吁新的網絡小說文體創新的背景下,我們也應該警惕失去思想深度與審美規范的文本實驗或文體創新所引發的問題。首先,網絡小說文體形式不斷在技術加持下實現突破固然可喜,但如果缺乏內容的深耕和思想主題的熔鑄,則會讓創作實踐陷入文體游戲和話語狂歡的藩籬中,這將無益于推動網絡小說的經典化與規范化。另外,題材、體裁和文類的創新并不僅僅是為了追求外在形式的新穎、新奇與震撼,而是希望通過深度美學效應的營造來提升網絡小說的藝術內涵,借以豐富當代文學版圖,為人民群眾提供高質量的網絡文藝精神食糧。再次,網絡小說的形式創造和文體創新如果過度地追求“奇技淫巧”的媒介奇觀或商業炒作,則有可能違背文藝創作的審美價值規律,讓網絡小說的欣賞和接受陷入快餐化、碎片化和套路化的消費陷阱中,這是因為,體裁新穎卻無思想深度和審美情懷的作品必然不能引發審美反思,更不利于構建符合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需求的文藝價值觀體系。最后,如果網絡小說僅僅將形式創造作為唯一目標,則有可能誘發讀者/用戶脫離現實、沉迷于虛擬游戲世界不可自拔。顯然,這與營造風清氣正的文藝生態的價值追求是背道而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