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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從“走來”之處“走出”:黃開發(fā)散文的行旅體驗與記憶書寫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云友讀書會  2021年11月24日09:15

      云友讀書會:有書友自“云”中來,不亦樂乎?云友讀書會成立于2020年5月,是中國作家網(wǎng)在疫情中聯(lián)絡(luò)策劃的線上跨校青年交流組織。此讀書會面向熱愛文學的青年,通過線上學術(shù)沙龍、讀書分享、主題演講等活動,推動青年學人的文化與學術(shù)交流,力求以文會友,激蕩思想。云上時光,吾誰與歸?

      《從消逝的村莊走來》是黃開發(fā)近年來的散文結(jié)集。作者從行動和精神上重返家鄉(xiāng),不斷回溯自我成長與鄉(xiāng)土記憶,書寫故鄉(xiāng)葉集美好時光的同時,敘述曾經(jīng)的艱苦生活際遇。那些深刻的生命體驗堅定地扎根于作者的精神土壤,釋放出源源不斷的生命能量。

      郭曉斌:黃開發(fā)的散文娓娓道來,并無虛飾,是個人生活及精神世界的真實呈現(xiàn)。散文中寫到作者不同情境下的幾次落淚,正見其內(nèi)心的細膩深情。無論是寫年少時的艱難困苦、求學時的憂郁多病,還是家庭生活和旅途中的繽紛色彩,情感皆力透紙背,赤子之心坦露無余,視野也遠遠逸出書齋之外。散文集的文風既有幽默風趣又有抒情傷感,抑或平和沖淡,因篇制宜,無不自然妥帖。

      作者有著敏感精細的觀察力,將生活之細節(jié)剪裁適當,從容形之于筆下。一位手法純熟的畫家創(chuàng)作工筆畫,一筆筆皆細膩描繪。如《中年得子》,文筆簡潔,細節(jié)生動,愛子的活潑可愛躍然紙上,舐犢情深,感人也至深。其實這自非偶然。作者“年少的時候做過作家夢”,即便選擇從事文學研究以后,他“內(nèi)心深處始終保留著對文藝女神的眷戀”。他很早之前就寫作散文,如《住辦公室》就是1992年的作品。這是一篇很好的散文,筆法幽默,富有情趣,1993年即被收入到一本散文選中,與李澤厚、肖復興、斯妤等名家的散文同列。作者說這些散文是寫給文藝女神的半籮筐失敗的情書。真的如此嗎?我暗暗地相信,這位女神是早已降臨了海鶄樓的。

      鎖立明:《從消逝的村莊走來》中的童年場景讓人仿佛回到了小學課本上的那些畫面里?!鞍舸蜥笞悠耙~”的物產(chǎn)豐富伴隨著水鄉(xiāng)風景,如今重新回味,仿佛再一次置身童年。童年的視角是最珍貴的,其感受也最為深刻。人們永遠在懷念中前進,成人后所尋找的一切快樂,某種層面上都是以童年的快樂為摹本。

      在《從消逝的村莊走來》里,“尋覓”是一個貫穿全書的概念。不同于單純的鄉(xiāng)土敘述,作者對“鄉(xiāng)”的“追跡”同時也是對“城”的“尋覓”。在對往昔的追憶中,此刻與彼時發(fā)生交匯。這其中不乏對往事的諒解,也充滿對當下境遇的思索。從農(nóng)村到城市,從“鄉(xiāng)下人”到“教授”,作者在找尋兩個空間之間的平衡。這種精神之路的探索不是個案,而是這一代曾出走于農(nóng)村的青年人所共有的精神困頓。作者的“鄉(xiāng)愁”正是中國農(nóng)村兩次轉(zhuǎn)型之后的結(jié)果。第一次是伴隨著90年代經(jīng)濟發(fā)展的農(nóng)村“進化”,如今則是在信息科技的影響下,農(nóng)村的詩情畫意已逐漸被“0”與“1”的代碼所遮蔽。作者的敘述始終徘徊在城鄉(xiāng)之間。每一次返鄉(xiāng)都像是一次告別,每一次告別都又重返精神上的故鄉(xiāng)。書名中的“走”揭示了一種人生的態(tài)度,它規(guī)定了節(jié)奏、心境和步子的大小。居住空間的不斷變化,時間的層層綿延,都使個體需要檢索“來路”以定義當下。人生的循環(huán)與變化本該如此?;氐焦枢l(xiāng)的任何人,都含有幾分赤裸的色彩,這種本真的“底色”溶解于血液骨髓之中。在回望一切的同時,也在和過去和解,作者以最直白的敘述將自己的內(nèi)心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高考復讀、結(jié)婚生子、城市生活,人生的步調(diào)由急到緩,青年時的慌亂與彷徨已化作今日對人生新的達觀。“消逝”是此書的主題詞,某種程度上,村莊的“消逝”意味著個體的“消逝”,對那些存在于記憶中的符號和印記的重新探尋,是對村莊的一次挖掘,也是對個體的一次全新建構(gòu)。

      劉 璐:在作者的精神土壤里,“史河”無疑是鄉(xiāng)愁的具象與化身。史河作為葉集古老文明的重要發(fā)源地,既是“我”眾多童年樂事的重要載體,也是家里經(jīng)濟來源的重要工具,更是“我”精神成長決定性瞬間的重要見證者。《史河上的小木排》詳細記述了那次進山販樹的經(jīng)歷,史河上漂流遭遇的場景逼迫“我”思考未來的出路,“我”決心告別祖父輩們生活過的土地,去追尋一種有尊嚴、有價值的人生,這是“我在社會現(xiàn)實中所接受的人生哲學第一課”。多年后現(xiàn)實的史河難逃工業(yè)化的侵襲,河水變黑,魚蝦絕跡,作者面對史河和村莊隱退及至消亡的陣痛,行諸筆端,不能自已。這也讓記憶中的史河永遠定格,成為個體永恒的精神家園。

      如果說現(xiàn)實中村莊的一切都在被城市工業(yè)化浪潮裹挾,那么作者抵抗失望、守護精神家園的方式便是銘記每一份珍貴的情感。作者以樸素細膩的筆觸記錄下給予他無限情感滋養(yǎng)的人們,比如外祖母、母親、父親、毛椏、果果、大舅、妹妹等等,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作者散文的敘述主體,每個人物都有堅韌的精神以及那個同樣堅韌的“我”,鑄就了作者散文的靈魂。作者沒有走抒情散文的路子,而是把深厚的情感融入在生活的細節(jié)和日常的事情中,就像《葉集》里寫到父親母親送“我”上大學的場景,盡管老車站已消失,父母漸漸老去,但是彼此內(nèi)心的情感可以跨越時空變遷,在歷史和空間的縫隙中頑強生長。我想,作者以寫作的方式鄭重地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親人致敬,并帶著堅韌的精神繼續(xù)前行,走過一程又一程。

      劉 佳:提起歐洲的西北部,我會首先想到世界地圖的左上角,地球儀的頂端,破碎島嶼的漫漫長夜,如今腦海里新添了一些更鮮明的色塊,由這本書里的幾篇游記點染:五月狂歡節(jié)的橘黃、十月奧爾堡的橙紅、北歐民謠、層疊冰山……我也在和作者一起走出習慣的空間。

      也許是語言系統(tǒng)的切換鈍化了聽和說的反應(yīng),更可能是作者擅長調(diào)用視覺切換視野,令人覺得沉靜的地點不只有北歐。德國呼嘯的高速公路上,司機的怒吼,冰雹的驟降,都被棉絮狀的白云隔住了音,不太順利的自駕經(jīng)歷即將結(jié)束,除了遍地的殘枝敗葉,作者還能看見遠處風車對金黃麥田的守望。作者的視野不只集中于自然景觀,還注視著丹麥居民的離婚現(xiàn)象、韓國女生的化妝意識,還有兒子在養(yǎng)兔子的時候?qū)ι姆毖墚a(chǎn)生好奇,作者對因紐特女孩去不去大城市發(fā)出疑問,一些關(guān)于來處和歸途的思考,在每代人這里的叩問都如此響亮。

      梁鴻威:從奧登堡的秋到格陵蘭的冬,從首爾的一場比賽到茨中的一座教堂,空間被凝縮為雕塑的故事,故事成為時間的藝術(shù)。走出“習慣”,如同走出夢幻,靈性的人文觀照著這本學者的散文之書。書中,游離、而后記錄,直至匯聚成為了不同種族信仰或親友氣質(zhì)的契合,也如書中的文脈,在古典和現(xiàn)代的重疊風格中同樣也促進某種印象或象征的黏合。恰如作者說,在視覺文化盛行的時代,他在對自然的“執(zhí)著”中減少“我執(zhí)”?;蛟S,在中國鄰居中覓見遙遠的民族精神,在地球的另一邊審度國家民族的意識,在2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中他的執(zhí)念的“脫落”,也會化作詩人馮至所謂的“青山脈脈”吧。

      如果說作者已給了我們多封信,讓我們訴諸理性而走出慣性牽引的“空間”,那么,在斯堪的納維亞最大的一場狂歡節(jié)“禮券”的贈送下,讀者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他對這場狂歡節(jié)的感性迷戀,這是書中最令人身臨其境的情節(jié)之一。它的光芒浸染在文本之間,將會同眾多山上的日出日落一樣,建構(gòu)出有別于羅蘭·巴特的“文之悅”。

      苗 帥:就文學氣質(zhì)來說,《從消逝的村莊走來》是一部水中之書,《走出習慣的空間》是一部山中之書?!蹲邅怼肥甲詫Α八钡淖窇?,首篇《一條小河、一條大河與兩個村莊》以村莊南面的兩口水塘為回憶的端點,延伸向“水塘兩邊通著的兩條水溝”,“沿水溝向東三百米有一條小河”,“小河再下二里路,就流進了后面要說的大河”。書中彌漫的對于失落鄉(xiāng)土的哀悼心緒,也往往受到水流的觸發(fā)。如果說這樣的傷嘆來自作者個人的今昔之感,那么當他攜子返鄉(xiāng),目睹小河變成死水、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已經(jīng)沒有一片可供游泳的自然水域”而對兒子心懷歉疚時,則負載了更多沉重的文明省思?!蹲叱觥穭t開始于作者童年時遙望遠山的遐想:“我倚門而望,遠處天際線上大別山峰巒疊嶂。大山那邊是什么地方呢?”走出村莊,成年后的作者開始自由地穿行藏北高原、近觀格陵蘭冰山、涉足無數(shù)山峰,以雙腳探索陌生之域。

      然而,與“知者樂水,仁者樂山”不同,就兩部書的思想氣質(zhì)而言,無論取“知者動,仁者靜”“知者知人,仁者愛人”還是“智者知己,仁者愛己”之義,水性的《走來》都更像一部仁者之書,山性的《走出》則純?nèi)灰徊恐钦咧畷??!蹲邅怼废騼?nèi)在的自我探源,是寫給昨日之我與昔日故人的秋日家信,寫信的人并非一個現(xiàn)代知識精英,而是在城市侵蝕農(nóng)村的進程中被“拋入時代”的無數(shù)游子中的一個。不同于《走來》中那個仿佛一腳踩在柏油路上、一腳踏進黑泥土里迷惘嗟嘆的離鄉(xiāng)者,《走出》的書寫者是個腳步堅定的行路人和對世界、他人、自我多有洞見的智者。書中對外部世界觀察描摹的細致、對不同社會文化差異的思考、在旅程和生活中對人心之微的體察與理解以及對自我認知不加矯飾的表達,都呈現(xiàn)出一種敞開式的智者氣質(zhì)。

      追念逝水和憧憬遠方是人類心靈中極具張力的兩種基本情感,它們的共生性基于一種“超越當下”的欲求,“此刻”之所以常常使人有逃逸的念頭,并非因其庸常,就像《走來》中充滿日常敘事,而趣味恰在日常之中。“此刻”的真正問題在于虛假的充盈,它借用“真實”的名義與“現(xiàn)實”的形式緊緊包裹“偽”之內(nèi)核。尤其在加速時代,人與人的隔膜、人與自然的敵對關(guān)系,使得“偽”的膨脹也日益加速。在這種境況中,仁者將對真的追尋寄情于昔日,智者則寄意于遠方,二者在“求真”處匯流,并以修辭立誠的文學驅(qū)力持續(xù)向前流動……

      (本文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專刊2021年11月24日第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