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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許鞍華把房間收拾得太干凈 但干凈的房間容不下張愛玲
      來源:北京青年報 | 鄧安慶  2021年11月05日09:02

      電影《第一爐香》我是一定要看的,無論之前看過的朋友如何批評它,我都義無反顧地走進電影院親眼看一遍。這自然緣于我對幾位女性的敬愛,原作者張愛玲、導演許鞍華、編劇王安憶,說出來簡直是夢幻組合。三位華人世界的翹楚,能夠一起碰撞怎樣的火花,的確讓人期待。

      這是她們三人第二次“合作”(張愛玲自然是被動的),第一次是多年前巡回演出過多場的話劇《金鎖記》,我看過其中一場。演員的表演是非常精彩的,但在編劇層面,我認為有過于直白之嫌,更直接點說,王安憶想要把張愛玲隱藏的內容直白地表達出來。這也是比較有意思的切入點,讓我去想兩者創作的不同:王安憶是憨實的寫法,一個個細節壘上去的,要建構出日常生活的邏輯性,所以其小說綿密厚實,且喜歡議論,不用讓讀者去猜,而張愛玲是鏤空通透的寫法,有大量的留白,其小說的鋒利感是突然之間閃出刀刃的光來,而非王的一步步推導出來的。兩者的使力方式很不相同。王安憶去改編張愛玲,需要把張的小說各個部件卸下來,然后重新按照自己的方式安裝,她要尋找出一條邏輯線來,這個逐步推動的過程,不免就滯重了,還因為邏輯需要明了,所以王安憶會直接把張愛玲隱藏跳躍的部分補綴出來,直白的問題就出來了。

      回到電影《第一爐香》,王安憶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說:“她(許鞍華)說這部電影要做的事情就是填坑。張愛玲寫東西總是有很多非常隱蔽的線索,會隱去關鍵的東西,比如葛薇龍和喬琪喬結婚,小說里的一句話,說她‘既要忙著弄錢,也要忙著弄人’。但這么寫其實很抽象,我們就要去填充和豐滿這個故事。”看完電影后,的確會發現王安憶幫這部電影填了不少坑,一些小說中一帶而過的話,在影像化中要用細節填充起來,填補到位的話會讓電影變得豐盈起來,填得過頭又會招來“直白”的批評。這個工作是不好做的。

      而許鞍華之所以要拍這部電影,其內心動機誠如她對王安憶所言:“我就想拍一部愛情片,我已經到這個年齡了,從來沒好好地愛過,你要讓我愛一次。”看過原著的讀者想必都清楚,葛薇龍并非“清白無辜”的受害者,她有自己的算計,懂得犧牲一部分,得到自己想要的,哪怕要到的是殘缺的,也好過一無所有。但電影里我們看到了一個為愛而苦的馬思純版本葛薇龍。片中自然也忠實地展現了葛薇龍與姑媽的拉鋸戰,與喬琪喬的情感撕扯,但終究她愛著喬琪喬,所以吃醋、哭泣、求助、妥協……原著與電影呈現的是不一樣的葛薇龍,電影也的確忠實地滿足了導演“你要讓我愛一次”的需求。

      說完王安憶和許鞍華,再來說張愛玲,她寫《第一爐香》時才23歲,卻已然是一顆老靈魂。讀這部小說,就像是走進一個鬼氣森森的洞穴,“薇龍沿著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后大紅大紫,金綠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蓋上的商標畫,滿山的棕櫚,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干黃松鬈,像雪茄煙絲。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只是一剎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椏杈里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里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當時我讀到此毛骨悚然,可惜的是電影里沒有這樣的場景展現。

      我期待電影里呈現出一個溽熱、繁茂、陰森、濕漉的非人間所在,人物生活在其中,不是尋常人家兒女,卻更像是“鬼”了。葛薇龍不是一個蠢人,她進入姑媽的宅子里,立馬就明白:“至于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與喬琪喬結婚后,兩人一同走在熱鬧的街上,心里卻只覺得“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這種心理上的駭然,是穿透了生活的表象后才能體會到的。恐怖,就在日復一日的熱鬧背后等著,就像是一頭獸默默地蹲在那里,等待機會一口吞了你。大家都知道有那一頭獸在,卻假裝不知,繼續著歡場人生。而電影里是干凈的,人也認真算計著,認真打鬧著,也認真愛著,可也只停留在這個層面。但是如何去體現“無邊的恐怖”,電影如何通過技術手段實現,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而且,許鞍華意不在此。

      希望忠實于原著的觀眾恐怕要失望了,我就是其中一位。看完電影后,我又重看了一遍小說,怎么說呢,許鞍華就像是一個勤奮的家政服務工,把張愛玲那個“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的房間,收拾得窗明幾凈、纖塵不染。干凈是干凈了,只是這房間里容不得張愛玲筆下那些浮花浪蕊了。在電影中,人物雖然都在歡場,卻看不出什么欲望來,全程看完,感受不到一丁點的情緒涌動,人物的悲歡離合跟我毫無干系,進入不了他們的角色中去。演員的選擇也有失誤,尤其是馬思純,因為過去吃藥激素導致的發胖,讓她在跑動、走路、做表情時,給人一種粗笨感,人物從頭到尾沒有層次,雖然心碎如此,到后來已經感受不到人物的變化。姑媽我覺得最合適的還是陳沖,肉欲與精明,風情與算計,俞飛鴻演不出來,只覺得她是把刀子。彭于晏飾演的喬琪喬也無說服力,他更像是混跡街頭的混小子,而非一個浪蕩的公子哥。

      許鞍華是一個樸素的人,王安憶也是,她們都生活在清朗的人世間,而張愛玲卻是在一個魑魅魍魎的亂世,正如王安憶談及她與張愛玲的差異時認為:“我和她成長背景不一樣,她可以說是生活在末世里的。我筆下的變革和她的不同,她的變革是走下坡路的變革,我的變革正好處在一個嶄新的時代,這是很重要的不同。我改編她的東西,最困難的就是怎么去了解她那個時代,不了解的話就缺乏細節。”站在“嶄新的時代”去遙想“末世”,難免隔膜,在我看來是很遺憾的。

      不過,如果換一個角度看,許鞍華與王安憶有她們對作品的看法,她們未必要全然擁抱原著,許鞍華接受采訪時說:“我會用我的態度來詮釋人物,可能會有些新的看法,但只有‘新’,觀眾才會看,才會領略到不同的人怎么看待張愛玲,如果100%去反映原著里的人物和視覺,太根據她的故事來講很有可能沒有那么好。比如李安拍《色·戒》,他的立場也不是張愛玲的立場,遠遠沒有她那么尖刻,更像黑澤明拍的張愛玲。”

      改編張愛玲的小說,經常是吃力不討好的,而許鞍華態度一以貫之,無論是之前的《半生緣》,還是現在這部《第一爐香》,爭議很多,而她始終堅持自己的立場。從這點來說,她是可敬的。如果以后她還改編張愛玲的作品,我還是會去電影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