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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1年第10期|李晁:日光之下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10期 | 李 晁  2021年10月28日08:37

      李晁,一九八六年生于湖南,現居貴陽。二〇〇七年起在《上海文學》《作家》《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花城》《鐘山》《天涯》《書城》《上海文化》等刊發表小說、評論若干,曾獲《上海文學》新人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中篇小說提名獎、《創作與評論》年度作品獎、《滇池》文學獎、《作家》金短篇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短篇雙子星獎等。

      日光之下

      李 晁

      婁蘭回家看母親,女人在家打手搓麻將,麻將牌在桌墊上撞得熱烈曖昧。婁蘭是聽這聲音長大的。婁蘭放下手提包,換好拖鞋,走出玄關,看見母親正擲出骰子,眼睛跟著骨碌碌轉,然后定住,手迅速抬起,一摞牌到手,動作一氣呵成。婁蘭不作聲,母親這才用余光瞟了眼她,有空回來,不上班?

      其余三人扭過頭來,都是熟人,只有一個眉眼一彎,熱情喊,蘭蘭回來啦,還這么瘦,不曉得怎么養的,得你媽真傳。又對一桌人講,我家那個媳婦現在看都看不得,生了小孩,一直長肉。說的人撲哧一笑,婁蘭輕喊一聲,尹姨,再對其余兩位短促喊一聲,算打過招呼。

      幾個人專注牌上,婁蘭轉身,去拿水果,是才上市的櫻桃。婁蘭知道母親血糖不好,別的水果不宜吃,櫻桃當季又合適,來時路上見擺了攤,就下車看。是新鮮的無疑,櫻桃粒粒泛著光,因為忌水,連細枝也顯得干凈,沒有水汽。

      攤主是個城郊婦女,招呼說,一大早才摘的,新鮮得很,可以嘗嘗。婁蘭手里捏上一枝,左右轉轉,櫻桃偏橘色,口里一下泛酸,說,是不是摘早了?攤主說,吔,我親手摘的,就是這品種,你看看個頭,差的我都不要的。我賣了多少年了,這里哪個不曉得。婁蘭只好說,稱一點兒吧。說完就后悔了,婁蘭沒有說要多少。攤主抓住機會,一只口袋迅速扯下,一翹盛櫻桃的籃子,四斤櫻桃就落了袋。

      婁蘭這才蹙眉,要不了這么多。

      攤主說,噫,一個人都能吃兩斤的,又不脹人,這是上好的櫻桃。

      袋子上了秤,婁蘭也就作罷了。

      選了幾捧,洗好,潷了水,婁蘭端到麻將桌旁。尹姨伸過一只手,拎了兩枝,說,乖。婁蘭再把簍子伸到一旁,對面的男人陳伯伯說,牙酸,消受不起。另一個女人附和,就是,才上市,酸溜溜的。

      尹姨說,你別站著了,拖個凳子來,他們不吃,我吃。

      母親顧不上,看也不看,兩指夾過一張牌,指肚一審,旋即打出去,二筒。又跟著講,晚上吃飯?我沒有買菜的。

      婁蘭沒有準備,不曉得留下來還是不留,母親這么一說,嘴里倒自動應下來,哦,我去買好了。

      婁蘭往嘴里丟了兩粒櫻桃,到底還是酸,眼淚差點兒下來。婁蘭往門口走,尹姨盯著她背影囑咐,蘭蘭不要買多了,我們不在這里吃的。婁蘭回頭說,沒事就在這里吃,吃了還可以打呀。尹姨說,不了,家里還有一屋人,我不回去,他們怕是吃的都沒有。婁蘭就不勸了,女人又對一桌人感嘆,還是蘭蘭溫柔,老鄒你教育得好啊,我要是有個這樣媳婦,笑都笑不攏了。

      女主人這才放話,她這個性格,不隨我,也不像老婁,真不知道像誰了。

      一屋人笑。

      婁蘭穿過小區,繞到南明河邊,四月底的天氣,總算告別清明的苦雨,氣溫回升,樹也更綠了,從前臭水溝般的河水經過這些年治理,竟也清澈起來,有白色鷺鳥在河邊低飛,婁蘭一路聞到水草的腥甜。菜市在小區旁的巷子里,巷子逼仄,兩邊都擺著攤,架著雨棚,頭上只留出一線天的位置,往常雨都飄不進來,因而叫躲雨巷。婁蘭走走逛逛,這一向沒上市場,覺得什么菜都較超市新鮮,沒有塑料膜隔著,可以看得真切。婁蘭隨便買了幾樣,西紅柿、萵筍葉、花菜、茼蒿,還有種婁蘭叫不出名字的野菜,不一會兒,手里紅紅綠綠;又要了塊嫩豆腐,抓了兩把小蔥,晚上煮個清湯鍋吃,最好。

      進了屋,一桌人已離開,剩母親一個人在收牌,麻將子一粒粒掉進盒子里,撞得清脆響亮。

      婁蘭還未開口,母親就說,小白回單位住了?

      婁蘭之前對母親提過,丈夫小白的單位新遷了地址,往高新園區方向去了,離城里遠,平日干脆住在科研所里。

      婁蘭說,叫他學車,報名費都交了,他就不去。

      母親哼一聲道,小白腦筋不轉彎,不學車也好,我跟他說話他都能走神,開什么車,不要造孽才好。

      婁蘭說,嗯,早晚都堵,路上時間長,還是在那邊好。

      母親這才認真看一眼女兒,自家姑娘總是這樣,什么話都向著別人,自己的話倒聽不懂了,活該吃虧。

      母親嘆一聲,補一句,自己沒事去看看,老這樣不好,夫妻夫妻,不住在一起,像什么夫妻,總要在一處過日子的。更多的話,母親打住。

      婁蘭嘴里應一聲,曉得了。母親不再接話,婁蘭就去廚房洗起菜來。飯快做好,婁蘭聽見母親在外間打電話,說,做好了,上來吧……不要緊,便飯而已……

      婁蘭知道是陳伯伯,前些年才搬來的住戶,就住母親樓下。男人原是交通設計院的總工,聽母親講孤身一人,配偶早年病故,剩一個兒子在美國。婁蘭平日與他照面,話不多,是個斯斯文文的人,年紀倒也不大,才六十五,還顯得精神。不多時,門果然輕響,母親徑直去開,婁蘭端著湯鍋上桌,見男人多少有些局促,不似往常來打牌那般光明正大,婁蘭就大方說,陳伯伯,不要嫌棄我手藝呀。轉而對母親講,也不早說的,我肉都沒買,你冰箱里的都沒有解凍,肉不能凍這么長時間的。

      母親說,我忘了吃了,小白又不常來,你年紀輕輕又吃得素,我給誰準備?

      婁蘭不吱聲,看陳伯伯還傻傻站在那里,忙說,陳伯伯來坐,沒什么菜啊。

      男人這才正了正自己眼鏡,說,可以可以,我吃得素的。

      婁蘭就笑,真的很素。

      婁蘭布好碗筷,三個人坐下來,母親問男人,要不要喝點兒?上次你帶的茅臺還沒喝完。說著作勢起身拿,男人趕緊攔住,說,不用不用。

      婁蘭察覺對方的慌亂,想母親果然厲害,倆人早就一塊兒吃飯了。婁蘭只是笑,并不說什么,一時又有些傷心,母親連這個也不告訴她。

      吃過飯,男人立即借故下樓,走前自然少不了夸獎婁蘭手藝,說這頓素吃得難忘。婁蘭就多說一句,要常來呀。母親把男人送到門口,又轉回來盯著婁蘭看,想說什么,還是忍住。

      飯后,母親照例要去跳舞,婁蘭洗好碗,將廚房收拾一新,見沒什么要做的,待在這里也是多余,就準備回去。臨走,母親說,把櫻桃帶走,我不吃的,下次別買這些東西來。

      母女倆在樓下分路,母親沿著濃蔭密布的小路一路搖到小區廣場去了,婁蘭目送片刻,也上了車。這時,微信叮咚,是弟弟春山發來信息,姐,錢什么時候到賬???婁蘭忘了這事。這個弟弟是父親二婚生下的,小自己七歲,自小和婁蘭不在一個家里長大,倆人倒不見外,婁蘭也偏愛這個弟弟,有什么都想著他,小時候連壓歲錢都會分對方一半,以前沒少被母親罵,說她吃里爬外,不分敵我。

      婁蘭坐在車里,給對方轉賬。春山大學畢業才工作兩年,這回是要買車,說老頭子一下拿不出這么多,找婁蘭借八萬。之前還咨詢過她,發了一堆新車照片過來,婁蘭眼睛都要看花。

      謝謝姐,提了車請你吃飯哦。春山收了款,留下這句,外帶一個比心的表情,婁蘭看看,把手機丟到一邊。

      回到家,婁蘭又是一個人,這才想起,一整天都沒有小白的信息進來,他的朋友圈更是空白一片。

      這個人倒樂不思蜀了。

      這天下班,婁蘭換下外套,摘掉工作證,蹬掉那雙黑皮鞋,換了來時的風衣和靴子。山里總比外間冷些,婁蘭在靈山公園管理處工作。靈山就在城里,最早因一口圣泉出名,至今泉水不斷,有一景叫“圣泉流云”。明代以前這里還是一片洪荒,洪武、永樂中才被人攀緣發現。山上建有古寺一座,是臨濟宗一脈,四圍群山疊嶂,松林莽莽,獼猴遍布,從密林間可以俯瞰山腳靈湖的粼粼波光。

      婁蘭喜歡這里,最愛聽寺里的鐘磬聲,一聲聲敲出了古音,而那些飛檐下的風鈴也整日地響,環寺種著芭蕉,雨落時分,十分悅耳,就連寺里飄蕩出的煙氣,婁蘭也愛聞。這山脈繞著城市,綿延開去,山里的松樹也極高大,那些猴子一群群地運動,將林間的草木劈得七零八落,踏出的黃土幾乎像一面面鏡子,光可鑒人的。靈山腳還有一處動物園,晚間能聽見虎嘯,是真正的虎嘯山林了。婁蘭想起從前有一處窗口賣老虎尿的,這么多年了,婁蘭也猜不透老虎尿到底能治什么。

      當年,老婁最愛帶她來這里,與母親離異后也時不時來,一開始只有她和父親,后來多了一個跌跌撞撞的春山。父親對春山一直很嚴厲,不是在婁蘭面前表演,是真的嚴厲,對婁蘭,父親就要柔和許多,帶著愧疚,像所有對子女有所虧欠的父親那樣。只有一次,春山在公園走丟,父親才神色大變,一向寡言的他,竟在大庭廣眾下大喊大叫起來,從婁蘭身旁往回跑……來公園工作后,婁蘭還不時想起這一幕,想起父親是如何撇下她,轉身鉆入人群不見的,那時,婁蘭也不過是個小女孩啊。婁蘭與這座公園有緣,她后來念的中學也在公園旁,窗外即可看到靈山頂上的涼亭露出一只檐角,像山巔伸出的一只手臂,招攬什么似的。同學們都說婁蘭是個念舊的人,工作也不離母校左右。婁蘭笑說,你們注意呀,以后帶誰逛公園,小心被我撞見。剛和小白好的時候,小白還認真問過,你要不要換個單位,整天在公園不枯燥?婁蘭說,總比你好點兒吧。

      婁蘭到停車場取車,是三山間的一塊空地,快到閉園時刻,暮云低沉,游人稀落,停車場顯得空曠,一只小猴迅疾穿過混凝土地坪,追上路邊等候的母猴,連它們也要上山了。

      電話這時響起,是老同學兼女友黎蘇蘇,開口就抽噎,跟著低沉喊,婁蘭——婁蘭就猜不好,許是黎蘇蘇的繼父危險了。

      婁蘭問,怎么?

      黎蘇蘇說,爸爸走了。

      婁蘭說,我馬上來醫院。

      黎蘇蘇說,已經送到殯儀館了。

      婁蘭說,那我過來。

      黎蘇蘇說,不用,你幫我去接人,耀明他們坐高鐵來,你們一道來吧,你看群里消息。

      婁蘭說,好。

      黎蘇蘇掛了電話,婁蘭才點開微信,群里的未讀消息已列了好長一條,還有@她的。婁蘭看到車票信息,離抵達還有兩個多鐘頭,婁蘭打算先回家。

      出了山門,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和山里到底兩樣,連空氣都變了。婁蘭把車拐進公園外的馬路,擠進車河,電話又進來,一個幽幽的聲音響起,蘭蘭,下班沒有,你哪天有空?婁蘭被堵在路上,心里煩躁,母親這話也奇怪,往常她可不是這么講話的,總是直奔主題,哪里變得這么婉轉了,調子都起得低低的。婁蘭小心問,有事嗎?

      母親說,那天、那天你陳伯伯吃了你的飯,念了好幾天,他想回請你們兩口子,我說不用,他又跟我說了好幾回了,你看……車后登時響起一陣持續尖銳的喇叭聲,剩下的話婁蘭沒有聽清。婁蘭四下看看,一時張皇,是前方綠燈亮了,婁蘭就喊起來,我知道了,等我和小白說啊。

      喊完這句,電話就掛了,連支吾一聲也沒有,這倒是母親的風格了。車動起來,婁蘭才回想母親的話,那口氣多少有些難為情似的,是不是陳伯伯在她身邊?婁蘭一時想笑又笑不出來。

      到家,婁蘭簡單吃兩口飯,換了一身黑衣,掐著時間等,又覺得忘了什么東西,這才想起小白,該叫上他才對。婁蘭撥過去,還沒說喂,小白就率先講起來,怎么,就想我啦?

      婁蘭沒忍住,笑了出來,又懊惱自己這樣,正色說,我說正事,黎蘇蘇爸爸走了,你要不要跟我過去,在景云山。

      小白說,什么時候?

      婁蘭說,就之前。

      小白說,我馬上上場了,少一個踢不成,你知道園區晚上就這么幾個人。

      婁蘭習慣小白這么直接,也不想勉強,說,那好吧。

      要不,我晚點兒過來,你來接我?小白難得添了一句。

      婁蘭想想,還是算了,說我車里坐不下,我還要去接人。

      小白就說,那好吧,你晚上多穿點兒。

      婁蘭一時無話,那頭等了等,見沒了動靜,跟著說,那我上場了。

      婁蘭好像夢里驚醒,交代說,不要跑猛了,小心點兒。說完,婁蘭自己也覺得臉紅,哪怕小白并不在跟前,周邊也沒有一個人。

      婁蘭掐著時間出門,上了中環路才發現是往小白單位方向,高鐵北站離小白單位不到十公里。婁蘭準點接好人,是四個往日同學,兩男兩女,從外地趕來,一見面就問起,怎么這么快的,才聽說進了ICU,怎么就沒了?婁蘭說,走得急了,說是腎衰竭引起的。兩天前婁蘭還準備去醫院探視,被黎蘇蘇攔住,說不用來,現在管控嚴,普通病房都進不了的。

      大家問起老人年紀,婁蘭說,好像才六十。

      有人就感嘆,好不容易才領退休金啊,又一下沒了,等我們退休,年限又變了……

      話還沒講完,就被另一個打斷說,你能不能活到退休啊。

      一伙人哧哧笑起來。

      趕到殯儀館時,風陡然大了,果然比城里冷,這是一處高地勢,一棟棟廳堂沿著山勢排列,形成一個凹形地帶,聚風聚水的。婁蘭回頭望,來時的路沿著山體一路蜿蜒出去,像一條白帶子朝向燈火旺盛的城市,而這一頭到底是冷寂了。一伙人各自縮著肩膀,悶不吭聲走向入口。入口處的保安從遮陽傘下站起,一身黑衣挺立,嘴里機械地喊著,掃健康碼,戴口罩,有序進入……

      有女生被嚇了一跳,小聲喊,要死了,這里的保安也這么鬼的,想嚇死人嗎。

      有人接了一句,難怪生意這么好。

      沒有人笑,進了殯儀館建筑群,氣溫似乎又降了,連路燈也變得陰冷起來。還是耀明講,咱們也算是到了常來這里的年紀了。幾個人聽了,都默不作聲。一行人這么沿著山道上去,找到對應的廳,只聽見哀樂輕輕響起,廳內燈火大亮,廳外只掛著兩盞白燈籠,黎蘇蘇目光無神,掛著孝站在燈籠下迎客。婁蘭上前摟住她說,蘇蘇。多的話竟說不出來。黎蘇蘇點點頭,又和幾個人一一打過招呼,大伙說了些節哀的話,就擠進廳里給老人磕頭。婁蘭和另一個女同學沒跟進去,身上都不舒服著,忌諱。那個女同學湊在黎蘇蘇耳邊說了句什么,黎蘇蘇說好,給兩個人拖來凳子。這時黎蘇蘇的大女兒從廳里奔出來,身后的孝布揚起,像一個小小超人,女孩沖婁蘭喊了聲,蘭蘭姨。喊得嬌聲嬌氣的,婁蘭立即蹲下來摸摸她的臉蛋,說乖,弟弟呢?小女孩說,在家呀。

      不一會兒,陸續有老同學圍過來,臉上都帶著得體的哀戚。婁蘭看著這些往常不常見的面孔,一一對應起來,有個穿全套黑西裝、筆挺站在人群外圍的中學學長,婁蘭還記得,只是長遠沒見,那人像是黎蘇蘇的初戀,眉心有一粒黑痣,現在那粒痣似乎又大了許多。婁蘭看上一眼就縮回目光,那人卻趁著眾人混亂沖她喊了聲,蘭姑娘。

      婁蘭這才想起對方名字,霍南光。婁蘭有些難堪,并不愿見他,是他介紹了那個人給自己的啊,那句“蘭姑娘”也不是他該喊的,這是那個人對她的稱呼。多少年沒聽到這句話了。婁蘭恍惚。見婁蘭不說什么,那人轉而走到旁邊去,也不與人交談,一支煙頭很快亮起。

      等一干人團坐,話題竟導向了育兒,人群里好幾個都生了二孩,婁蘭倒成了孤家寡人了,一時插不上話,只得聽這幫人嘰里呱啦抱怨,好像個個都上當受騙了,婁蘭覺得好笑。這時有人插一句,還是婁蘭逍遙,老公又比她年輕,又沒有小孩,羨慕死了。一眾目光便齊刷刷籠過來,照射著婁蘭。婁蘭不好說什么,只好尷尬地笑。

      很快,人群坐不住了,來的那幾位要連夜回去,明天還各有各的事,他們拉過黎蘇蘇喊起告辭,黎蘇蘇曉得留不住,送到路邊。又對婁蘭講,辛苦你。

      婁蘭說,說這些做什么。

      黎蘇蘇就在耳邊對婁蘭輕聲講,他不是我喊來的,自己來的,我都不知道哪個告訴他的。

      婁蘭愣了愣,知道是說霍南光。婁蘭說,沒關系,人家有心,你先照應著,我明天再過來。對了,叔叔停幾天?

      黎蘇蘇說,看你方便吧,規定只能停三天。

      婁蘭問,墓地選好了?

      黎蘇蘇說,老李選去了。

      婁蘭說,好。

      也就走了,婁蘭回頭時還看見霍南光一個人立在大廳門前的兩只白燈籠下,目光朝著自己的方向,見婁蘭望他,那人立即揮了揮手。婁蘭趕緊離開。路上問幾個人要不要去吃夜宵,這么匆忙,不如改簽。都說不吃,婁蘭才將四人完璧送到高鐵站,一行人登時走了,車里安靜下來。婁蘭看眼時間,才十點,不曉得小白在做什么,出了站,車靠到馬路邊,想給小白打電話,又按住。

      婁蘭徑直開到了小白所在的園區,車停到宿舍樓下,這才撥起電話。

      球踢完了?婁蘭開口。踢完了,小白說,你還在那邊?婁蘭說,我送人到高鐵站了。小白說,哦,這么快就完了。一停頓,又問,哪個高鐵站,北站?婁蘭說,嗯。小白說,那你回去?婁蘭說,你想我回去?小白說,那你來坐坐?婁蘭不說話。小白說,你過來啊。婁蘭才說,我在你樓下了。小白笑,搞偷襲啊,那你不上來。婁蘭說,我不想上來,你下來吧。小白說,你這個人好大的架子,還要我來接,又不是不認門。

      說是這么說,人還是飛快地下來了。找到婁蘭的車,小白立在車外,敲了敲車窗,怎么,還要我來背你嗎?婁蘭降下車窗,皺眉說,穿這么少,也不冷的?小白說,才沖了澡,你不上去?婁蘭說,你進來坐吧。小白鉆進車里,覺得怪怪的,兩口子算不上新婚,卻仍有些羞澀。小白看看婁蘭,想動手摸摸她,又覺得唐突,就歪著腦袋講,上又不上去,那你來做什么,查崗也得上去查啊。

      婁蘭笑,你有什么好查的。

      當晚婁蘭和小白在車里坐了半個鐘頭,各自說了些近日情況。小白說,我導師過幾天來講課,我們去見見他,請他吃個飯,你來安排。婁蘭說,媽媽也喊我們回去吃飯,樓下陳伯伯請客。小白就笑,都聽你安排,選個周末吧,你媽和那個老男人什么意思?婁蘭說,不要瞎說,她平時最在意這些,你小心講話。小白說,我就是和你說說,他們不會搞黃昏戀吧?一句說得婁蘭笑了,我哪里知道。

      導師來了,小白請了假去聽他講座,婁蘭沒有去,掐著時間在校門口等。這位置不能停車,好在小白和一個頭發半白的男子按約定時間趕到。小白上前就說,來得巧嘛,又一轉身介紹,這是我導師羅中玉教授,這是我媳婦婁蘭。婁蘭立即下車,羅教授笑笑,不用下車,我們就要上車了嘛,早聽說小白找了個美人做夫人,終于見到,果然名不虛傳。

      婁蘭微笑,沒有回應。

      飯席就開在南明河畔的近水酒家,另外兩個大學教授自己趕過來,一桌人聊著,婁蘭仔細備菜斟酒,讓人收碟遞毛巾,飯桌上講的話,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不知什么時候,羅教授指著婁蘭說,你好好坐下來吃一點兒,我們還是有自理能力的嘛。說得一桌人笑,婁蘭就挨著小白坐下來。羅教授對另兩位講,你們不知道,我這個弟子是個小神童,十六歲就上大學,戀愛都沒談過,都嫌他小嘛,一直被欺負,一轉眼,就娶了個大美女了,還這么能干,我敬你一杯。說著提議大家舉杯朝向婁蘭,婁蘭開車,只好喝果汁。羅教授說,小白說你能喝一點兒的,比他強,下次不要開車了。

      婁蘭看看小白,小白只是傻笑,不說什么,婁蘭就更不能說什么了。另兩位倒問起來,婁老師在哪里工作?

      婁蘭聽到這稱呼,雞皮疙瘩都要起來,連忙說,我不是老師,我在公園工作。

      聽到這里,兩個教授彼此一愣,一個說,公園,哪家公園?

      婁蘭說了,另一個才饒有興趣地講起來,靈山公園好啊,空氣好,下次找你免票哦。

      婁蘭笑,說,好。

      沒想那人即時掏出手機說,先把微信加一下,說話算話哦。

      婁蘭尷尬地望向小白,小白也只是呵呵地笑,沒有看婁蘭,更沒有說什么。那人用手機掃婁蘭名片,婁蘭突然感覺怪異,好像有另外的什么光在掃射著自己。通過認證,那人登時發來一杯茶一朵玫瑰,說幸會幸會。婁蘭沒有回應。

      飯畢,兩口子送羅教授回到酒店,婁蘭提醒小白把準備好的明前茶拿給羅教授。小白拎著茶葉,一路將導師送到房間,婁蘭在車里等他,好一會兒人才下來。

      小白上車就喊,我有點兒醉啦。

      婁蘭忍著說,明天要不要我送?

      小白說,不用,學校安排了。

      婁蘭問,現在回哪里?

      小白就笑一聲,你不想我回家嗎。

      婁蘭穿過長長的山體隧道,走到靈湖邊,天剛曚昽亮起,四野里籠著一層淡藍光彩,空氣里還有一絲涼意。山心的湖不大,中間渾圓,兩頭狹長,可繞一圈也很要些時間。還沒到開園時候,湖邊沒有游人,只有三兩清潔工在掃著零星的落葉。婁蘭看著岸邊泊著的游船和湖心冒出一頭的佛塔,心里覺得靜。婁蘭喜歡這時間來繞湖,繞上一圈煩惱都少掉一些似的。

      遇到霍南光,婁蘭才想起,這湖里還沉著那人的骨殖。

      還是十六年前,十七歲的少年霍南光、費寧從四中旁的網吧跑出,在門口截住一個小偷?;裟瞎獾腻X包正在小偷懷里,費寧上前揪住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賊,沒想一把小刀竟送進了自己胸膛。小偷當即逃走,霍南光愣在原地,一時不知去扶倒下的好友,還是去追兇……

      這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殺人犯一直沒被找到,霍南光因此轉學,婁蘭就成了校園里唯一被指指點點的人,淪為不祥化身。一轉眼,多少年了。

      婁蘭沿著湖岸走,走出長長一段,仿造西湖的斷橋從這里跨到對岸去,對岸樹影婆娑,幾只猴子蕩秋千般來回嬉玩,只有一只蹲立在欄桿頭上,遠遠望向湖心的佛塔,一動不動,像有無限心事。

      今天婁蘭來得晚了些,走到一半,已有晨練的游人進園,湖邊的小廣場上聚集起了打太極的老人,一個新娘穿著白色婚紗出現了,身后跟著穿燕尾服的新郎和一干帶著攝影器材的人。跑步的年輕人開始超越婁蘭,一只銅號驟然響起,擊碎了山中的鳥鳴。婁蘭漫步回到原地,看隧道里源源不斷吐出人來,腳步一慢,就被人叫住,蘭姑娘。

      婁蘭轉身,那人早已走至身后,聲音卻像是從遠處傳來的。

      婁蘭發現是他,那晚見到的霍南光。

      遠遠看到是你,果然是?;裟瞎庹f。男人穿著一件黑色衛衣,里頭的襯衣領子都要頂到臉頰上去了。男人的目光有些肅穆,新刮的胡子使那張臉慘白一片。

      婁蘭支吾了一聲,嗯。

      你來看他了?霍南光說,我以前都沒有碰到過你,每年這天我都來,黎蘇蘇不是說你在這里工作嗎?

      婁蘭看到昔日少年臉上的光全然消退,變作了硬朗的線條,只有那粒痣醒目,像男人的另一只眼。

      婁蘭不說什么,還在想對方的話,原來今天是他忌日,婁蘭都忘了。

      霍南光說,沒想到你會來這里工作,當年要是死的是我,黎蘇蘇可不會這么做。說著男人自己笑了笑,笑聲慘淡。

      婁蘭有些出神,兀然想起似的說,我該回去上班了。婁蘭逃一樣走掉,剛進隧道,男人的聲音就追上來,來得依舊曠遠,隔著一片湖似的,你把電話給我,以后好聯系……

      婁蘭失禮地頭也沒回,隧道里全是雜亂的腳步伴著人聲,婁蘭像走在一口被敲響的鐘里,耳邊嗡嗡直響,世界倒扣。

      母親又來電話,說陳伯伯把吃飯地點選在甲秀樓邊一家餐廳。那是一棟老式洋樓,婁蘭去過,四周環繞著巨大的法國梧桐,遮天蔽日,在婁蘭印象里,那條小街四季都濕漉漉的。

      婁蘭說,陳伯伯好鄭重。

      母親說,他這個人就這樣,老派一點兒,喜歡講場面,也是錢多沒地方花了。

      婁蘭苦笑,知道母親夸人只夸一半的,后一半還不知道說什么呢。婁蘭早已領教,從小到大,母親慣有種本事,能從一個人的優點中發現一個對應的缺點,并讓那人自己接受。

      婁蘭開車去接人,到母親樓下,打電話上去,母親說,快了快了,我通知他下來。

      下來時,只有母親一個,天氣陡然升溫,母親穿上了那件淡藍暗紋帶刺繡花卉的旗袍裙,手里還拎一只婁蘭買給她的GUCCI小提包。母親踩著高跟鞋過來,一路當當當,走路帶風,像是想快點兒鉆進車里。

      女人進車就說,這衣服弄得我路都不會走了。

      婁蘭說,很好看啊。

      母親哼一聲,好看有什么用,人老了,不是你陳伯伯死活要選這家館子,我穿這個做什么。那種招搖地方,東西又不好吃,死貴,人還要打扮,不曉得是去吃飯還是去選秀的。

      婁蘭笑,選秀你也知道,陳伯伯呢?

      母親說,肯定也在打扮嘛,男人比女人還花時間,真是自作自受。

      婁蘭從后視鏡里看母親,今天難得化了妝,淡淡的眉筆加重了眉毛的濃度和力度,襯得整張臉都有了型,只是臉上的表情卻還糾結著。婁蘭知道母親慣會用這種模棱兩可的表情來掩飾真實的想法。

      不一會兒,陳伯伯下樓來,婁蘭下車去迎。男人穿著全套西裝,連褲縫都能刮倒人似的,腳下皮鞋锃亮,再往上看,頭發剪過,有些花白,卻根根分明,連鼻梁上的鏡片都擦拭一新,連帶目光也有了神,男人因此走得軒昂,很有些氣度。

      婁蘭接過男人手中的酒袋,說,陳伯伯今天好帥呀。

      男人笑,是嗎?

      婁蘭說,早聽說陳伯伯是個才子呀。

      男人這才擺擺手,都是過去的事了。

      男人鉆進車子,婁蘭也坐好了,母親上下看一眼男人,嘴里憤憤,你倒比我花時間,再晚點兒下來,我們直接去吃夜宵好了。

      男人尷尬,憨憨地笑道,好久沒這么穿了,領帶都忘記怎么打了。

      母親嘴里哼了哼,也不嫌熱的,一時找不到挑刺對象,才又對婁蘭講,小白怎么沒來?

      婁蘭發動車子,說,我哪里能顧上他,他自己打車過來。

      母親就對身邊男人說,我這個女婿,見一面真難,像你兒子一樣,不過你兒子隔了一個太平洋,他就隔了幾條馬路。

      婁蘭和男人笑,算作回應。

      車到飯店,婁蘭停在門前,陳伯伯率先下車,紳士地走到母親那頭,可母親迫不及待打開車門自己下去了,車門還險些撞上前來開門的男人。母親沒有在意,抬頭打量起這棟歐式建筑,說,哎呀,來這種地方吃飯做什么,又不是見外賓。說是這么說,婁蘭看著兩個人一前一后進了飯店大堂,母親一下恢復起神采,享受起高挑女服務生的引路,走路一步一搖,很有些淑女風度。

      婁蘭找到停車位,才給小白打電話,到哪兒了,我們都到了。

      小白說,還堵著,你們先吃,別等我。

      婁蘭有些不高興,壓低聲音講,也不曉得早點兒出門的。

      小白說,臨時有事嘛。

      婁蘭說,你不曉得今天陣仗,你該不會穿著球衣就來了吧。

      小白說,你都交代過了,我哪里敢不聽。

      婁蘭滿意了,說,我先上去。

      進了包房,已有人服務,侍者正給母親沏茶,母親坐在一把孔雀綠天鵝絨凹槽沙發里,整個身子都要被沙發吞沒似的。母親正抱怨,給我一張床倒舒服點兒,這沙發躺也不是坐也不是,難受,這是給人坐的嗎?對面的陳伯伯卻舒舒坦坦地倚靠在同款沙發里,形同在家,手里點著一支棕色香煙,煙氣裊裊上升到頭頂巨大的枝形吊燈上,忽一會兒,消失在燈光里。

      這廳不大,裝修卻講究,東西不新不老,看著養眼,半弧形的陽臺敞開著,熱氣流竄進來,中和了屋里洞窟般的冷氣。

      陳伯伯對婁蘭招手,快來坐,不急,我先點菜,等小白來了再上。

      婁蘭微笑,讓陳伯伯破費,我們吃不了多少的,別點多了。

      男人點頭,我有數的,小白是靠海邊的人吧,有什么忌口的沒有,多點點海鮮好了。

      婁蘭心里暗暗驚嘆,好心細的人,接著講,不用,他就是個粗人,都吃的。婁蘭看一眼母親,女人還僵硬地坐在沙發上,表情仍不自然,脖子上的珍珠項鏈在燈光下極其耀眼。見自己望向她,母親說,小白到了嗎?還不來,工科生都這么不懂禮節嗎。說著又對男人講,老陳,我沒說你哈。

      陳伯伯笑,母親嘰嘰咕咕,婁蘭裝作沒聽見,一個人轉到陽臺去了。

      洋樓背后是一座庭院,中西結合,有西洋雕塑,也有一只八角涼亭,看得出涼亭是后建的,不倫不類。庭院里倒還郁郁蔥蔥,玉蘭樹傘蓋一樣打開,高大的法國梧桐環繞著整個院子,院子背后就是南明河。河對面是整座城市的核心地段,插滿了高高密密的建筑,這時間竟也亮起霓虹,一片紅綠的光融合在向晚的光線里,顯得魔幻??諝饫镉幸唤z河水的潮氣。

      婁蘭散漫地望著滿綠的庭院,聽四處鳥鳴,心里歡喜,這是她最愛的季節。幾個人在庭院里穿梭,一個穿條紋襯衫裙的女人從婁蘭視線里一晃而過,有幾分眼熟,是一道背影。婁蘭的目光立即追過去,卻只看到一雙瘦長小腿交錯,整個人消失在樹影里。

      婁蘭覺得女人有幾分熟悉,又不敢確定,便閃身退回房間。屋里,母親正對著菜單挑刺,對彎腰舉著平板電腦的服務員說,這個不要,這是什么東西?你家菜非要起這么奇怪的名字嗎,還是要欺負人不識字……年輕服務生的笑容已經僵硬,不知怎么辦才好了。陳伯伯在一旁含笑看著,對母親說,你這個也不要那個也不要,我們不要吃東西了。母親說,你點的什么菜,華而不實,我就說了不要來這種地方……母親一徑說下去,陳伯伯就轉頭對婁蘭求助,你去看看,不要被你媽媽全劃掉了,我請客她倒心疼起來了。話說完,母親似乎被刺了一下,想到什么,立即對婁蘭說,你來你來,我不管了,好心替人省錢,還被說風涼話,你再多點幾個好了,把明天的也點了,吃不了我們還可以打包。母親佯怒,陳伯伯果然慌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嘛……婁蘭想笑,對服務員招手,兩人走到桌邊看起來。

      小白闖進來時,天色更深了,一進來就喊抱歉抱歉,來晚了。母親掃他一眼,說,稀客來了呀。小白立即訕訕站到一邊鄭重喊一聲,媽。女人斜著眼睛,哎喲,你不喊我,我都不敢認你了。小白就嘻嘻笑,媽就是幽默,我也想來看您老人家,就是太忙了。母親哼一聲,是啊,你們都忙,忙點兒好,至少夫妻沒有架吵,我也少操一份心,這就是你們的孝心了。一通話說得小白詞窮,無辜地望著婁蘭,婁蘭也愛莫能助,她知道這時候不讓母親說兩句接下來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還是陳伯伯解的圍,見人來了,就喊,來啦,那就上桌吧。又用眼光示意婁蘭,婁蘭這才把母親拉到桌上,陳伯伯和小白小聲講著什么,母親還有些氣鼓鼓,說,快點兒上菜,不要耽誤我回去跳舞。

      這頓飯果然吃得快,一個鐘頭,母親就下了桌,婁蘭陪她到旁邊茶幾上喝茶。坐了一陣,桌上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還在喝酒,母親說,小白是不是傻,這么沒有眼色,讓他少喝點兒,那個人年紀大了,不比年輕人。婁蘭說,陳伯伯酒量很好啊,是他拉著小白喝嘛,隨他們,我陪你下去走走,下面有個院子。

      母親說,黑漆漆的,有什么好走的,我們走了算了,留他們兩個在這里喝到天亮好了。

      沒想陳伯伯聽見,從桌上拋來一句,就快了就快了,好久沒喝這么痛快,小白酒品好,我看他酒量不大,膽子倒大,難得。小白是有些醉眼蒙眬了,這么一通喝下來,頭止不住地晃動,其余地方倒還老實,幾乎不講話。母親盯著他們,嘴里嘰里咕嚕的,是,你最好再拉他多喝一點兒,我正好可以換個女婿……

      母親不愿下樓,婁蘭就拿上手機,悄悄去大廳結賬,可收銀員說陳先生已經付過了,婁蘭詫異,對方什么時候分身去結的賬。婁蘭只好回去,剛上到二樓,就看見從對面旋轉樓梯下去兩個人,那件之前見過的條紋襯衫裙又出現了。婁蘭不禁多看了一眼,女人頭上還戴著一頂草編帽,肩下夾一只CELINE大號淺黃印花手袋,是婁蘭想買而沒買的,婁蘭一眼看出來。女人露出側臉,嬌媚地朝身邊人笑,果然是黎蘇蘇,而黎蘇蘇身旁的是霍南光。

      小白宿醉,睡得死,第二天倒起得早,婁蘭醒來,身邊已沒了人,家里靜悄悄的。路過書房看見小白坐在電腦前玩游戲,婁蘭悄悄靠過去,小白頭上戴著耳機,婁蘭的手一搭上小白的肩,小白的身子就縮了一下,把耳機一扯,轉頭看一眼婁蘭,嚇我一跳,你睡好了?

      婁蘭說,什么時候醒的,吃過早餐沒有?小白說,天亮就睡不著了,家里沒有吃的。婁蘭想笑又有些難過,怎么沒有,冰箱里有面包,才買的,你愛吃的那家。小白說,我沒有看見。婁蘭說,你倒像來做客的,不知道到處翻一下,煮個雞蛋總該會吧?小白說,食堂吃慣了嘛。說著摸摸婁蘭空空的手臂,左右手都摩挲一下,仿佛替代昨夜沒來得及的親熱,你去給我煮碗面吧,我餓了,昨天沒吃什么,光喝酒了。婁蘭說,誰讓你喝這么多,酒量不好就不要逞能。小白吐吐舌頭,酒好嘛,沒想到你陳伯伯這么能喝的,一點兒不讓人,早知道讓你喝了,反正你酒量比我好。婁蘭不說話,小白就說,媽昨天怪我了。婁蘭說,噯,她就那樣,嘴巴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白說,他們兩個蠻有趣的,這樣過日子挺好。婁蘭反問,你是說我們不好咯。小白望望婁蘭,目光閃爍,我不是這個意思,下次見面搞不好要吃喜酒啦。婁蘭說,不要瞎說。小白說,我看你陳伯伯能搞定。婁蘭撲哧一笑,你一口一個我陳伯伯,好像真的似的。小白說,難道不是,我看你媽蠻享受,他們在一起倒很般配,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婁蘭說,好笑,我能有什么想法。

      婁蘭走了出去,又突然想起昨晚見到的黎蘇蘇和霍南光,覺得苗頭不好。

      倆人吃過面,小白躺到沙發上又看起網絡小說,婁蘭在一旁剝橙子,問,今天周末,怎么安排?小白說,好不容易回來,不想出去了。婁蘭早知道小白會這么說,這個人一回家就是這樣,婁蘭心里委屈,想這個人在家里也這么靜,倒像是情人來偷情了。婁蘭好半天才說,這么好的天。小白說,難道逛公園,你還沒逛夠啊?婁蘭有些生氣,你這個人除了公園別的地方都想不到的。小白說,我想待在家里,守著你。婁蘭想生氣也生氣不起來,只是氣餒,小白在家也總是玩游戲看小說,白天到黑夜,也不管婁蘭是否難受。婁蘭說,跟我去買菜吧。小白說,你自己去吧,我有點兒困了。說著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婁蘭只好作罷,那你睡一覺,有什么想吃的?小白說,你隨便買,我都可以,晚上吃個火鍋吧。

      婁蘭匆匆去了趟樓下超市,回來時,小白果然跑回書房睡了,一個人睡得更舒坦更自在似的,發出微鼾。婁蘭看一眼,輕輕把門帶上。

      天晴了兩日,又見雨了,婁蘭打著傘在湖邊走,看湖面被紛紛的雨點打出細碎的漣漪,一個尚未擴散,另一滴又落下來,不時有魚躍出水面,這么熱鬧不休。四野的山被水汽包圍著,空氣濕冷,只有婁蘭的身體感覺滾燙。

      婁蘭想起小白,不知道他這會兒在做什么,這個人從不說他上班的事,說說了她也不懂,婁蘭只知道小白是做高分子材料研究的,當年作為引進人才來到這座山里城市。兩人的第一次碰面也是誤打誤撞。那天婁蘭從山頂沿石階小路下來,作為宣傳科的人,婁蘭偏不喜歡待在辦公室,沒事就在山里轉,幫人巡山。小白后來還對她說過,你就像個小鉆風,遇到了我這個總鉆風。這是小白難得的幽默感。婁蘭是在半山腰的燃燈古佛殿轉角遇到小白的,小白穿一件球衣,身子半蹲,手里捏著半塊燒餅朝路邊一只老猴遞去。老猴看也不看他,對他手里的燒餅更不感興趣??尚“走€是一次次伸過手,燒餅都要戳到老猴嘴上了,婁蘭見了立即制止,先生,不要投食,小心。話剛講完,小白轉身看她,老猴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過小白的手腕,黃色獠牙一張在上面狠狠咬了一口,兩個血眼兒登時冒出來,小白這才傻眼。婁蘭的心也跟著一緊,這山里猴子的野性可是出了名的,多年前一只猴子抓掉了一個小男孩的睪丸,成為全城新聞,引起猴子去留的大討論。因為這個,婁蘭對小白第一印象并不好,婁蘭不喜歡這樣固執的人,滿山都貼了禁止投食的貼士,這些人像看不見似的,被猴子教訓也是好事。后來想起這一幕,婁蘭還想笑,想起小白被咬后的狀態,一張臉煞白,又不能反擊回去,老猴咬了人早就沿著崖壁跑掉了,只剩小白孤零零愣在原地,看上去不知該干些什么,手里還捏著那半塊掉渣的燒餅。婁蘭上前照應,對方卻一下賴上了她。

      現在回想,婁蘭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被她忽視了,是小白性格里的什么,婁蘭一時想不明白,那目光里的怨氣被她略過了。這段時間與小白分居,更感覺對方起了變化,提不起勁兒,對她只慣搞些小動作,其余時間,像家里的一件什么家具,也軟綿綿的。婁蘭比小白大三歲,本不想接受他,可小白是個鉆牛角尖的人,認準了就不撒手,說要對他負責到底,是你讓我被猴子咬的。這是當初小白掛在嘴邊的話,婁蘭卻當成了他常來找自己的借口,只覺得對方孩子氣。婁蘭到底沒經得起對方軟磨硬泡。對小白是什么感覺呢,像是弟弟嗎,婁蘭不知道。那時婁蘭也不小了,想找個人結婚,小白就像埋伏好似的出現了。

      婁蘭還問過黎蘇蘇,你和老李是不是也這樣?黎蘇蘇冷笑,我哪里像你這么清靜瀟灑,兩個小孩就夠我累的,你以為還能戀愛一輩子啊,我倒羨慕你,沒有小孩多么輕松。婁蘭就不好再問。

      婁蘭走在雨里,身邊的湖越看越像是蜜月旅行時見過的河口湖,是婁蘭要求去的,還是在富士山腳,春天將將到來,櫻花初綻,空氣里還有凜冽的成分。他們晚間抵達河口湖邊的一棟溫泉旅館,在一道山坡上,并不高,視野卻好,可以遠遠望見一大片沿岸民居,一沓沓的青瓦仿古建筑,大多也是溫泉旅館。湖面被一層幽光鎮著,反射出果凍般的質感,對岸也是遠遠的冷山,生出些古樸蒼涼。婁蘭迅速喜歡上這里。泡了溫泉出來,婁蘭穿著和服浴衣,雙手一抬,像只蝴蝶撲進房間,小白跟在身后,鼻梁上的圓眼鏡片還聚著一層霧氣。婁蘭看著小白說,你好像個珠算武士。小白鼻子一翹,我用得著算盤么,我都是心算的。飯后,婁蘭拉小白去湖邊散步,是四月底的天氣,仍有些陰冷,湖邊的游艇還被鐵鏈封鎖著,路邊的車很少,湖岸靠山的地方有條隧道,隧道旁有一座小小神社,鮮紅艷麗的樣子。婁蘭看見神社旁的石碑上寫著“天下第一湖”,就拉小白看。小白琢磨一陣說,這是什么字體?怪怪的。婁蘭說,你不覺得好玩嗎,這里也動不動號稱天下第一啊。小白竟說不出什么,反而說,你想什么呢。倆人一路走出好遠,小白玩得無心,一雙目光總是盯著手機,對走遠的婁蘭毫無知覺,婁蘭遠遠超過他。天黑下來,婁蘭才回頭望,那個人消失在暗夜里,只有一塊手機的光微微亮起,像一團水面的反光,婁蘭這才感覺小白是個無趣的人。

      昨晚分別,婁蘭送小白打車回單位,走到樓下,婁蘭說,要不我開車送你吧?小白說,不用,來回麻煩得很,我自己走。語氣里竟有些興奮,好像終于逃離這個家。臨上車一刻,婁蘭喊一聲,小白。小白轉過腦袋問,做什么?婁蘭突然說,我們找個時間出去玩吧,好久沒有出去了。小白一臉困惑,怎么現在說這個?婁蘭說,你請個年假我們就去。小白說,現在也出不去啊。婁蘭說,就在國內選個地方,春山才買了車,想約我們去西藏自駕,我們去看看羊湖怎么樣。小白說,你不就在湖邊工作嘛,假也不夠,回頭再說吧,我走了。婁蘭站在馬路邊,看著小白迫不及待上了車,一個人坐到后排,車窗沒有搖下來,上車前也沒有擁抱她,只是隔著車窗對她揮了揮手,腦袋又迅速埋到手機上去。婁蘭在街邊站了一會兒,直到那輛車徹底不見。

      轉天,春山讓婁蘭回家吃飯,說是老頭子喊的。婁蘭才想起年后就沒去看望過父親。春山還說,正好過兩天我們就走。姐,姐夫不去,你跟我們去唄,老頭子也需要人照顧,車里坐得下,你不用開車。婁蘭還是回絕,問,爸爸又愿意去了?春山說,是我媽要去呀。婁蘭就不說什么了。

      婁蘭開車到供電局小區,父親兩年前退休,住在這里。婁蘭一個人來。進了門,春山的母親素珠喊起來,老婁,蘭蘭來了。說著接過婁蘭手里的禮盒,低聲說,還買什么東西,我們就要出門了。婁蘭喊一聲,衛姨。見她在家還打扮著,心里一笑,又說,這是紅景天和玉屏風,現在就可以喝,千萬不要感冒。素珠說,都備了的,你放心。說著,父親從里間走出來,說,春山跟我說,小白不去,你也不去了。婁蘭喊了聲爸,跟著解釋,小白沒那么長的假,這個人出去了也呆頭呆腦的,沒趣得很。父親點上一支煙,說,可以走一段嘛,也可以提前坐飛機回來。婁蘭笑笑,不再回應這問題,轉而問,路線春山都定好了?素珠泡了茶過來。這么多年了,素珠見了婁蘭還是客客氣氣的,時刻讓她感覺自己是客。素珠說,他能定什么計劃,我們從成都過去,邊走邊玩。婁蘭說,也好。見男人抽著煙,素珠一把奪過去,讓你不要抽,還抽,海拔那么高能抽煙嗎。父親對婁蘭尷尬笑笑,我就說不去了,還要戒煙,我去了做什么,前年對門老周去了一趟,不照樣抽,有什么問題,你們就是杞人憂天。婁蘭也勸,讓你別抽就別抽,回來再說。父親就不吭聲了,停了一晌兒,素珠去了廚房,父親便對婁蘭招手,婁蘭靠近他,父親遞來一把鑰匙,這是家里的,放你那里,家里的東西都在衣柜的抽屜里。父親說得小聲又飛快,婁蘭直想笑,覺得父親小題大做,又不好說什么,一時又有些難受。婁蘭接過那把被焐熱的鑰匙,放入包里,明白這是父親和她的小秘密。

      春山進門,一手的大包小包,說是先寄在這里,出發時一塊拖走。素珠聽見兒子的聲音,從廚房探出腦袋,問,邊防證辦好沒有?春山說,剛拿到,放車上了。婁蘭說,你干什么去了,一頭的汗。春山說,買東西啊,拖上他們兩個,我都成司機和保姆了。婁蘭笑。

      吃過飯,婁蘭要回去,春山說,我也要走,姐我們一塊兒走。素珠對兒子說,你不住這里?春山說,我回去還有事。

      姐弟倆走到樓下,春山指著花壇后一臺嶄新油亮的黑色漢蘭達說,姐,看看我的車。婁蘭說,你還是選了這款。春山說,出去好玩嘛,謝謝姐借我錢。婁蘭說,路上注意些,不要開那么猛,你身上還有錢吧?春山說,出去玩的錢還是有的,這個你不用擔心。你又給我媽紅包了吧,她說你還這么客氣。婁蘭一時有些走神,對他說,爸爸交給你了,走哪里發照片給我看看。春山說,放心吧,我幫你打卡,你不是喜歡羊湖嘛,我給你飛個無人機。婁蘭說,好。就走了,走出兩步,春山的聲音追上來,姐,你最近怎么樣???婁蘭轉身,望著春山,春山看上去傻乎乎的,臉上還透著少年氣,這話卻刺中了婁蘭,婁蘭蹙著眉道,說什么呢?春山說,看你氣色不好,怎么,和姐夫吵架了?婁蘭勉強笑笑,說,怎么會,我回去了,等你們回來。

      春山他們出發后,不知怎么婁蘭連夜都是夢,睜眼,窗外就是灰暗的天,只有些微的光亮晦澀飄搖著,好像一不小心,那薄如蟬翼的光就會即時消失。婁蘭一身冷汗。想起睡前看到春山發來的視頻,一家人已抵達羊卓雍措,在少有人走的路線上,背景是日托寺。湖水環繞著那座錐形小島,島尖上豎立著一座石頭壘砌的寺廟,白的墻紅的頂,孤零零地立在鏡頭里像是世界盡頭。身后就是婁蘭夢里身臨的羊湖,被黃色草甸覆蓋的山脈夾著河流一般的湖泊,藍得妖冶明澈,沒有一絲雜質。頭頂是變幻莫測的流云,飛速掠過,天空中沒有一只鳥影,四下只有獵獵的風聲。婁蘭夢見自己走在沿湖公路上,身上穿著一件沉重的氆氌藏裙,明亮的色塊在裙面堆積,酷似蒙德里安的畫。婁蘭愈往前走,身體愈發沉重,回頭,埡口上的公路蛇一般盤旋,旋即像條帶子般扶搖而起,從山中剝離,朝著婁蘭的方向追迫過來。婁蘭驚悸,可氆氌藏裙妨礙了婁蘭的奔跑速度,婁蘭胸口一緊,喊了聲,小白——

      婁蘭醒來,發現一只手壓在胸口,身邊是空蕩蕩的位置,小白不在家,昨天就走了,到北京學習一個月。行李還是婁蘭收的,衣服用品被婁蘭齊整疊放在行李箱內,直到堆得滿滿的,要頂出來。小白還笑說,要你收東西,倒像是搬家了,哪要這么多東西,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婁蘭說,總要穿用的,你這個人又不會買東西。話說間,婁蘭身后一陣過電,小白的手從婁蘭趴著的身后偷襲過來,指尖隔著一條綿綢睡裙,一路從身下劃過婁蘭的背脊,抵達脖頸。婁蘭渾身發抖,郁郁地拍掉了那只手,小白只是嘻嘻地笑。

      眼下,這人倒走了。

      這周末,婁蘭在家無事,想去看看母親,朋友寄了新的雀舌來,正好給陳伯伯拿去。這么打算著,還沒動身,黎蘇蘇電話就鉆進來,劈頭說,婁蘭,幫我帶帶孩子吧,現在就過來。婁蘭感覺不妙,問,怎么了,這么急?黎蘇蘇說,你來了我告訴你。婁蘭預感更不好了,一路趕過去。到了黎蘇蘇家樓下,婁蘭還沒上去,就見黎蘇蘇牽著兩個孩子在樓道前等她。婁蘭下車,發覺黎蘇蘇臉色不好,臉上沒有了往日的驕縱,臉頰上還瘀青一塊,那件和婁蘭同款的睡裙仍掛在她身上,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腳,整個身子也縮著,眼睛一跳一跳的。婁蘭仔細一瞧,黎蘇蘇一只眼角已腫起來。婁蘭正要發問,黎蘇蘇就對身邊大女兒講,仙仙你帶弟弟上車,我和蘭姨說話。叫仙仙的女孩一臉不快地牽著弟弟朝婁蘭的車走去,婁蘭轉身開門,黎蘇蘇跟在身后,手中的兩只背包一并塞進車里。車門關上,黎蘇蘇走出幾步,才對婁蘭說,老李發現了。婁蘭問,發現什么?黎蘇蘇說,我和霍南光,爸爸走那天你也見到他了,他來找我,就好上了。婁蘭習慣黎蘇蘇這么直接,自己的猜想也得到了印證,卻不好說什么,只是說,老李打你了?黎蘇蘇冷笑,怕他們看見,昨天關著門,兩個小孩一直在外面哭。你幫我帶兩天,我和老李談談,不和你多說了,我上去了。婁蘭攔住,要不,你也跟我過去吧,小白去北京了,不在家。黎蘇蘇笑笑,躲不掉的,早點兒解決早點兒解脫。婁蘭說,你不要命了?老李還會動手的。黎蘇蘇兀然笑一聲,動手說明還在乎,我上去了。說著丟下婁蘭,又想起什么,回到車前對車里的姐弟倆說,你們好好聽蘭姨話,媽媽過兩天去接你們。仙仙你幫蘭姨照顧好弟弟,要聽話。聽到這里,車里的小男孩哇的一聲哭了,扒著車窗嘴里喊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黎蘇蘇干脆不理睬,說完便徑自丟下他們走進樓道不見了。婁蘭還呆在原地,來不及消化這措手不及的消息,男孩一直哭著,婁蘭只好上車哄他。

      母親那里是去不成了,婁蘭帶兩個孩子回家。男孩小名就叫弟弟,婁蘭說,弟弟乖,跟阿姨回家玩呀,你去過阿姨家的,你忘記了嗎?男孩根本不理會婁蘭,只顧哭,是一旁的仙仙忍不住,威脅他說,你再不閉嘴,我就用透明膠把你的嘴巴粘上。這話倒有幾分黎蘇蘇風采,果然,男孩抽抽噎噎,哭腔逐漸平息下來。

      進了家,時間還早著,婁蘭一時不知怎么安頓兩個小孩,獨自帶孩子在她還是頭一次。小女孩仙仙年紀大些,念小學一年級,弟弟雖小,也快四歲了,有了少年模樣。黎蘇蘇是同學里最早結婚的人,大學畢業沒多久就遇到了老李,老李做著工程生意,離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跟著女方,黎蘇蘇覺得沒有問題。決定結婚前,婁蘭和黎蘇蘇還討論過,黎蘇蘇說,以后我也不一定能找到老李這樣的人了,機會難得。婁蘭說,你不是愛玩的嗎,這么早就把自己交出去,以后不要后悔啊。黎蘇蘇笑,我還沒玩夠啊,那些小男生我都懶得看了,你也不要被他們騙了,要找就要找個有本事的,這樣才牢靠,像我媽,當年她不改嫁,我說不好還在縣城呢。婁蘭一直佩服黎蘇蘇的勇氣,做什么都那么目的明確、那么果敢,可她又看不懂現在的黎蘇蘇了,怎么就變了?婁蘭一走神,仙仙就領著男孩自來熟般坐到沙發上,從男孩的書包里給他掏玩具,一把塑料槍一個魔方還有一個奧特曼。給,你的迪迦。男孩沒有接,反而問,我的賽羅呢?仙仙說,啰唆,你先玩這個。然后將背包放到一邊,打開自己的書包,掏出作業,趴在茶幾上寫起來。婁蘭旁觀,這才覺得黎蘇蘇厲害,把女兒教得這么好。婁蘭說,你們先玩,弟弟要看動畫片嗎,我給你開電視呀。弟弟這才抹一把臉,小臉早就花了,沖婁蘭說,我要看奧特曼。婁蘭說,我給你洗個臉吧,你都成小花貓啦。男孩厲聲說,不要。一句說得婁蘭倒笑了。

      婁蘭翻箱倒柜,家里沒有孩子,就沒有儲備零食,除了水果竟沒什么能讓小孩吃的。婁蘭對仙仙說,你帶弟弟在家里好不好,我下樓買點兒吃的,你們想吃什么?弟弟第一個說,我要吃蛋糕。仙仙聽見,把筆拍在桌上,轉頭對男孩惡狠狠地說,又不過生日吃什么蛋糕。弟弟臉上立即有了哭相,說,媽媽說的,我快過生日了。婁蘭聽了,打斷姐弟倆,好好,我們今天提前給弟弟過一個生日吧。仙仙仍不屈服,一雙目光堅毅,對婁蘭講,蘭姨,你不要慣他。婁蘭想笑,小女孩倒是一副大人口吻。婁蘭不忘夸獎女孩,仙仙真乖,有姐姐樣子。

      婁蘭不敢久留,下樓匆匆挑了一袋子零食,又去蛋糕店買了只小蛋糕就上樓來,電梯升到一半才又想起,菜還沒買,于是又下去。等進門時,男孩已倒在沙發上睡著,許是昨天被嚇到,睡得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婁蘭放下手中袋子,鉆進臥室一通找,好不容易從衣柜里翻出一張薄毯給男孩蓋上,頭彎下去時,聞到男孩身上的微微汗氣,像一朵餿玫瑰。

      婁蘭原以為帶小孩不過如此,直到男孩醒來。

      媽,我受不了了,我帶兩個小孩過來吧。婁蘭向母親求救。

      女人在電話那頭保持警覺,哪家小孩,你換工作了?母親的話,讓婁蘭笑不出來,想起昨日種種,陪男孩玩到夜里,婁蘭能想到的兒時游戲挨個玩遍,男孩還興致不減,加上伺候洗澡吃飯睡覺,婁蘭筋疲力盡。睡覺前還得講故事,這難倒了婁蘭,婁蘭搜腸刮肚,胡亂講起來,很久以前,我和你媽媽還是同學,我們像仙仙一樣小呀——講到這里,男孩打岔說,那我在哪里?婁蘭說,那時候還沒有你啊。男孩困惑了,沒有我嗎,我一直在的呀。婁蘭笑到不行,就是沒有你,那時候你媽媽還沒有喊你來呀。男孩就說,沒有喊嗎,為什么不喊呢……婁蘭又想笑又覺得難過,有孩子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這一刻,婁蘭沒氣力應付母親的幽默,只說,是黎蘇蘇家的,我不說了,我帶過來了啊。說著掛了電話,不等母親回絕。

      婁蘭牽著兩個小人兒上車,男孩就問,我們回家嗎,我不想回去,爸爸還要打媽媽,打得好兇,我想待在你家。婁蘭心里一緊,知道小孩開始記事了,于是說,今天我們換個地方玩,去我媽媽家呀。

      男孩就問,她家好玩嗎?

      婁蘭還沒回答,女孩仙仙就說話了,笨蛋,是蘭姨受不了你了。

      婁蘭不作聲,聽見男孩委屈的聲音響起,我們玩得很好啊。

      進了母親家,母親戴著眼鏡在讀一本書,一根檀香在桌上冒著青煙,陽光從窗外涌來,她整個人陷在那團光里。兩個小孩一下拘謹了,倒是小女孩禮貌地喊了一聲,奶奶好。母親這才摘下眼鏡,對婁蘭說,我沒聽錯吧,我有這么老嗎?

      婁蘭就拖長調子喊了聲,媽——

      女人沒有理睬婁蘭,她正在施展自己的微妙天賦,那種一動不動的凝神狀態會讓任何人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等到這感覺傳達得差不多了,母親才對兩個小家伙招手說,過來吧,你們叫什么?

      女孩仙仙仍很堅強,大方說出自己名字,也報出弟弟的。

      母親說,來了就是客,我給你們找點兒好吃的。

      婁蘭說,不用,我都帶來了。

      母女倆正說著,女孩從包里掏出平板電腦和一支手機,對婁蘭說,蘭姨,幫我連一下網。婁蘭弄好,女孩就把平板丟給弟弟,自己玩起手機來??粗鴥蓚€小家伙各自盯著屏幕,婁蘭松了口氣。

      母親抱怨一句,現在的小孩——跟著才問婁蘭,小白走了?

      婁蘭說,嗯,剛走。

      母親說,難怪你好閑心,帶起孩子來。

      婁蘭說,黎蘇蘇有事,我一晚上沒睡好,給弟弟蓋了一晚上被子,半夜又哇啦叫,要找媽媽,好不容易哄好,我實在沒精力了。

      母親說,呵,現在知道不容易了,小白生不了孩子,也好,你們少多少事。

      婁蘭不說話,心里奇怪,母親這是安慰她?

      沒多久,男孩丟下手中平板,怯怯地對婁蘭說,我們什么時候回去,這里一點兒也不好玩。

      婁蘭懶懶地沒有回答,母親卻喊起來,不行,吃了晚飯再走,你們是來做客的,不能這么快就走知道嗎,這么做不禮貌。

      男孩不習慣母親這樣說話,一聽都要哭出來,可見母親嚴厲的樣子,又不敢真哭,鼻子只是一吸一吸的,隨后把腦袋埋到沙發里去,留下一個小小背影。婁蘭上前摸摸他說,弟弟不要急,吃了飯,媽媽就來接你們了,要乖喲。

      男孩扭了扭身子,漸漸不動了,仙仙還在玩手機,婁蘭趕緊去補一個覺。

      黎蘇蘇來電話時,母親正在飯桌上立規矩,臉上仍掛著做老師時的表情,天然有威懾力。男孩換了環境,沒了依靠,竟也聽話起來。婁蘭驚奇,覺得母親果然厲害,管小孩有一套。黎蘇蘇說,我過來接人了。婁蘭之前告訴她,孩子在母親這里。黎蘇蘇說,難帶吧?婁蘭說,仙仙很懂事,就是小的有點兒皮。黎蘇蘇說,我也管不住他,讓鄒老師教育一下也好。婁蘭這才問,你那邊怎么樣?黎蘇蘇說,還能怎么樣,離唄,一人帶一個,我帶仙仙。婁蘭驚訝,這么快就決定了?黎蘇蘇凄然一笑,我早曉得有這天。

      吃過飯,黎蘇蘇也到了,婁蘭送小家伙們下樓,看見媽媽,男孩興奮起來,一頭撞過去摟住她的腿,自己的兩只小腿也往上一夾,一時吊在黎蘇蘇身上,像一只小樹懶。黎蘇蘇輕輕拍著男孩的背,神色憂郁,女孩卻悶聲不吭,打開車門,自己鉆了進去。婁蘭望著黎蘇蘇,怕她要哭出來,可沒有。黎蘇蘇一把抱起男孩,啞聲說,我走了,回頭聯系吧。婁蘭說,好,有什么情況告訴我。

      黎蘇蘇走了,婁蘭還在樓下站了一會兒,天仍亮著,婁蘭想起小時候出來放風,不敢走遠,身后隨時有母親的目光追過來似的?;氐轿堇?,母親在收拾碗筷,婁蘭上前幫忙。母親突然說了句,你們領養一個怎么樣,就當是自己的,你們還年輕,以后怎么打發日子喲。婁蘭不作聲,望著母親,這個人難得這么對她講話,婁蘭有些傷感,低聲說,得看小白,他對小孩好像沒什么興趣。母親果然沒忍住,立即反擊,看他做什么,他不能生是他的問題,我可沒生個有毛病的女兒嫁人,這些事,你要自己定。小白這個人,看上去嘻嘻哈哈,實際上小心眼,我不會看錯,對待小氣的人就要比他還小氣,你到底懂不懂的——

      婁蘭支吾一聲,我再想想,對了,今天怎么沒見到陳伯伯?

      母親說,你說帶小孩來,我沒讓他來。

      婁蘭想母親倒坦白,可這關系多少有些不明不白的,母親竟變得不怕人說閑話了?婁蘭猜不透,鼓起勇氣說,你們干脆在一起吧,也有個伴兒,你一個人過得太久了,陳伯伯比爸爸老實呀……

      話沒講完,母親就回了一句,讓婁蘭大聲笑出來。

      美的他——

      黎蘇蘇的事還沒從婁蘭心頭褪去,春山又來消息,說爸爸心臟不好,他一路開了一千多公里路送回成都就醫了,現在已經平穩。婁蘭這才反應過來,春山是有兩天沒有動靜了。婁蘭問,是高反?你確定沒事了?春山說,都檢查了,好好的,就是好險,不說了,我要去睡覺了啊姐,給你報個平安。婁蘭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電話就被掐斷??v然弟弟報了信來,婁蘭還是想給父親去個電話,親自聽聽他的聲音,又怕打擾。一時沒忍住,還是撥過去,電話響了好幾聲,是素珠接的。婁蘭問,爸爸怎么樣?素珠哽咽一會兒說,睡下了,又說,菩薩保佑,幸虧你弟弟反應快,沒有留在當地,堅持要開回來,海拔一下來,人就漸漸好了,你不要擔心。婁蘭知道素珠慣會把險惡情況淡化,還不忘夸獎一下自家兒子,婁蘭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安慰兩句也就掛了。

      這時間剛入夜,婁蘭呆呆地站在頂層房間,看窗外山里城市冒出的燈火,想這三十年來自己竟很少離開這個地方,仍覺得不可思議。那么多人和關系,在這一刻,婁蘭卻想不起可以和誰聯系。母親以前就說婁蘭是個死心眼的人,和這個人玩就死心塌地和這個人好,眼里再沒有旁人,這么下來,人都得罪光了,自己還傻傻地以為和所有人都好。和小白也是,發現小白沒有生育能力時,婁蘭也沒想過離開他,母親旁敲側擊過好幾次,說這樣你們怎么長遠?你要小心,這種人最有逆反心理……婁蘭都當作耳旁風。

      婁蘭想了一圈才想到給小白打電話,想聽聽他的聲音,電話一直響著,響到自動掛機,婁蘭只好放棄。等到夜更深,那人才回了電話來。

      找我?小白說。

      婁蘭問,做什么去了,電話也不接。

      小白說,踢球去了嘛。

      婁蘭問,你在那邊怎么樣?

      小白說,無聊,你要不要來看我?

      婁蘭說,不要。

      小白就嘻嘻笑,你這個人,才喊我出去玩,怎么又變了?

      婁蘭憤憤不平,那怎么一樣!

      小白說,怎么不一樣,你來了,我可以陪你,你想玩什么?

      婁蘭一時又找不到說的了,想說說父親的事,又料小白沒有興趣,橫豎不過敷衍安慰她兩句,于事無補。婁蘭感到氣餒,怨自己自討沒趣。婁蘭不說話,小白倒來了勁兒,拋出一個天大消息,你要不要換個地方生活?

      婁蘭沒聽懂,你什么意思?

      小白興奮說,我導師給我聯系了一家公司,合資的,在上海,想邀我過去,待遇不錯,離家里也近些。

      婁蘭說,上海?

      小白說,嗯,你想不想去?

      婁蘭說,這么突然,我能去那邊做什么,你想去?

      小白說,我看你怎么樣想啊,機會是好機會,可以出去闖一闖,還年輕嘛。

      婁蘭知道這是小白自己說自己,就笑笑,問,什么時候的事?

      小白說,就是上次招待我導師的時候,我一直沒和你說,現在那邊問得緊……

      婁蘭一時出神,小白一徑講,婁蘭完全沒聽進去,直到小白在電話那頭說,你想想啊,要不要和我去?婁蘭這才清醒,小白的話里有一絲通牒的意味,婁蘭感覺不好,說,你早就想好了吧?小白這才坦白,平靜說,我基本答應了,我不想再待在這里,做不出什么東西,沒有意思啊。

      婁蘭一下明白,原來這段時間小白神神秘秘,打不起精神,都是這件事鬧的,可他一點兒消息都不透露給自己。婁蘭有些生氣,自己倒像小白的一件行李了,可以隨意處置的,更多的內容婁蘭來不及想。婁蘭不說什么,小白還在電話那頭講,我是準備給你一個驚喜啊,你想想,反正就我們兩個人,我們可以重新規劃……

      婁蘭心煩意亂,小白哪時候對事業這么上心了,他說的那些,婁蘭也不懂,機會對婁蘭來說,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婁蘭只想安穩過日子。婁蘭坦白說我不知道,就掛了電話。這是婁蘭第一次主動掛小白電話。小白也沒有再打過來。

      婁蘭一夜郁悶,這可不是件小事,這個人到底怎么想的呢?婁蘭一時想象自己離開這里,到一個引人注目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一時又想象起和小白分隔兩地,好像和現在也沒什么區別,婁蘭唯獨沒有想小白會離開她。

      婁蘭一夜失眠,仍早早趕去上班。

      今天來得夠早,湖邊一個人也沒有,連清潔工都不見蹤影,婁蘭也不害怕。婁蘭望著湖心的佛塔在微光里冒出的一個隱約的小點,倒想起那個人來?;裟瞎庹媸钦`會了,婁蘭來這里工作完全是機緣巧合,到他眼里,便成了守著他了,真是荒謬啊。

      婁蘭回憶那人的臉,還是少年模樣,穿白襯衫,烏黑油亮的頭發總是卡在一個中學生能留到的最長長度,這幾乎是那個人最得意的天賦。少年的眼睛也夠大,介于別有用心與茫然之間,他總想靠婁蘭更近一點兒,得到更多。但婁蘭知道這是假象,他其實還有些怕,只不過是霍南光和黎蘇蘇早沖破了那一關,他不想成為取笑對象。婁蘭想起他一次次口頭引誘她,并在婁蘭還未及時反應時,迅速把引誘行為當作一個玩笑,然后自己打消它。這是他樂此不疲的游戲。起初,婁蘭還認真思考過要不要回應,可他每次自己先打起退堂鼓,婁蘭也就不再理會。四個人多少次來過這里呢,只有湖知道。在搖擺的船里,婁蘭和他坐在一邊,霍南光和黎蘇蘇坐在另一邊,兩個男生手里握著船槳,卻不怎么認真劃,偶爾惡作劇,弄起波浪,將船搖蕩得似乎要翻過來。這時刻,婁蘭才會抓緊他的手臂,嘴里發出一個少女得體的尖叫,這時候的他也才會笑,露出兩粒尖尖的虎牙,為了這個,他總是故作深沉,難得一笑。若他還活著,不知道現在什么樣子,自己會不會真的愛上他。這是那個人留給婁蘭的人生問號。一切都沒有來得及。

      要是費寧還活著該多好。這是黎蘇蘇的感嘆,她和老李已經分居,達成協議那天,黎蘇蘇約婁蘭出門喝酒,沒有叫其他人。

      你怎么會這么想,婁蘭問,就因為霍南光?因為初戀?婁蘭到現在都不理解黎蘇蘇的選擇。

      黎蘇蘇說,和初不初戀沒關系,就是過煩了,你不會知道的,你和小白兩個人,簡簡單單,反而容易過。

      那時婁蘭還沒接到小白的爆炸消息,還自嘲地笑,我現在就像是單身,總覺得小白不存在一樣。婁蘭不忍心指出孩子的問題,怕黎蘇蘇受不了。才過了幾天,黎蘇蘇就換了個人似的,很快指著吧臺邊一個獨自喝酒的男人,你看看那個,像不像費寧。婁蘭連頭都懶得轉一下,問,那你打算和霍南光在一起,他——

      黎蘇蘇瞬間換了臉色,今天不說這個,老娘是出來高興的,喝酒喝酒。

      婁蘭看出黎蘇蘇今天想醉,就克制地喝著,直到兩人出門,黎蘇蘇攔下車來,對婁蘭說,今天沒意思,你不陪我喝,我再去找人了。婁蘭說,你醉了。黎蘇蘇大笑,我清醒得很,你知道霍南光在哪里工作嗎?他在殯儀館。不等婁蘭反應,黎蘇蘇又拋出一句,以前我喜歡費寧,霍南光喜歡你,你怎么就看不出來?說完,黎蘇蘇對婁蘭虛晃一下手,上車揚長而去,留下婁蘭呆呆地愣在原地。

      婁蘭還是不明白,回想黎蘇蘇的話不像是醉話,卻帶著迷惑人的味道。怎么會呢?黎蘇蘇不是一直和霍南光好嗎,兩個人怎么會這樣心猿意馬?婁蘭繞著湖邊走,天還暗著,今天沿湖的路顯得比往日長,婁蘭怎么也走不到頭。

      父親回家了,托春山來信兒說不用急著來看,想休息兩天,婁蘭也就拖了兩日,去見時看到處都還好,只是人黑瘦了,婁蘭放下心來。一家人很快講起旅途見聞,嬉嬉笑笑的樣子,素珠就搶先說,蘭蘭,你不知道那邊人多好的,春山的車在什么山口高反,是幾個藏族小伙子推著上去的呀。你真該跟我們去看看,那些小伙子長得又漂亮又高大……女人自顧自講著,連父親的心臟不適在她嘴里也成了偽裝,素珠指著父親說,被你爸爸騙了呀,他怕死,一點兒不舒服就嚇死我們了,不然還可以多玩幾個地方,還可以去青??纯春?,是不是春山?春山也傻傻地笑,就是嘛,害我不休息一路開了一千公里,老頭子不住院,我都要住院了。一家人這么說鬧起來,婁蘭才發覺自己是個外人,竟插不上嘴。父親也不多話,滿意地看著大家拿他尋開心。婁蘭不想久留,找個沒人機會把父親給她的鑰匙硬生生塞還給他,像完成那個秘密儀式。父親一愣,還是接了過去,嘴里仍調侃,你別聽他們的,我真的差點兒死在那邊,我給你求了一個平安符,是桑耶寺求的,靈得很哦。

      這么坐了一會兒,婁蘭就找借口離開,離開時屋里仍是笑聲一片。婁蘭知道這喜悅還會洋溢幾天,直到回憶被翻個遍,再嚼不出新的滋味。出了門,婁蘭一時不知去哪里,盛夏的陽光耀眼,萬物顯形,一切都是熟悉的,熟悉到婁蘭在路上兜兜轉轉,還是摸到了母親這邊。進門就對女人說,我剛去那邊了,爸爸回來了。母親嘴里哼一聲,這個人,一把年紀還要逞能,不過也不能怨他,是那個女人愛玩,不把你爸折騰死,不會罷休的。婁蘭訝異,這么多年了,母親的敵意一點兒沒消的,婁蘭不理解。見她悶悶的,母親說,你又去找不痛快了吧。婁蘭就更驚訝了,母親的敏銳于她總是望塵莫及,若說婁蘭佩服母親哪一點,就是這個了。婁蘭掏出那只布包的帶流蘇的平安符對母親說,這是爸給你求的,說靈得很。母親掃了一眼,也沒接,冷笑說,我要他求什么,放你那里吧,他的東西我不想要,我就知道是不花什么錢的。婁蘭啞口,母親又問,小白該回來了吧,這個人倒像是去了一年了,他該不會逃跑吧?婁蘭一下心悸,嘴里說著,快了。婁蘭沒告訴母親小白要直接去上海,就從北京過去,婁蘭已拿定主意不跟小白去。兩人最后的那通話還讓婁蘭戰栗不已。小白說,你怎么就不愿意去,你都不用工作,我養你啊。婁蘭不曉得怎么回答,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好,這個人這時才想起問她的想法,婁蘭來不及思考,只是和順又堅決地說,我不想去。這就是婁蘭的態度了,沒想小白卻惱了,說我不明白,黎蘇蘇告訴我說,你被以前的男人打到住院都不愿分手,還去墮胎,最后怎么樣,那個人還不是一腳蹬了你?我哪里對不起你了,我在你眼里就沒有一點兒威信?你不是很聽話的嗎,那些男人喊你做什么你不都做的嗎……婁蘭震驚,不曉得小白是著了什么魔,說出這些話來,婁蘭無法應對,只是慌亂地掛了電話,電話在手里像塊發紅的烙鐵,婁蘭一下扔得遠遠的。那一刻,婁蘭有些不認識小白了,婁蘭甚至有些不認識自己了。

      到底哪里出了錯?

      此刻,屋里只有母女倆,母親看上去興致不錯,難得打起擂茶,老錄音機里還播著黃梅戲,聲音開得低低的。婁蘭細聽,竟是《天仙配》,調門咿咿呀呀響著,只聽得一個人唱:

      龍歸大海鳥入林

      董永今日回家門

      當初上工我是單身漢

      今日回家兩個人

      夫妻雙雙回窯去

      朝朝暮暮不離分

      ……

      竟是這一段,婁蘭苦笑,心里隱隱作痛。母親倒沒察覺,用長長的茶樹棍和擂缽擂好了米汁,跟著是茶葉、芝麻、花生和姜,屋里飄蕩起香氣,母親端到廚房去煮。婁蘭不想一個人,便跟進去說,好久沒喝你打的擂茶了,改天教教我。

      母親頭也不回,水開了,母親把擂好的漿汁倒入滾水里,邊攪拌邊說,你也該學一學,我不打,誰還會呢?

      婁蘭難得撒個嬌,等你老了,我給你打呀。

      母親撲哧一笑,什么時候嘴巴這么油滑了。

      婁蘭說,跟你學的啊。

      母親說,越發沒譜了。

      婁蘭望著母親背影,仿如回到小時候,也是這樣的熱天,母親在廚房煮茶,婁蘭在身后看,也不動手,只有打擂茶母親不讓她動,好像這是門高深的技藝。母親從湖南過來,帶來的鄉俗只剩了這個,那個老家婁蘭沒什么印象,幾處親戚到婁蘭這一代已不走動。婁蘭記得母親說過陳伯伯也是湖南人,兩地隔得不遠,算是老鄉。婁蘭就多嘴問了句,今天打擂茶,怎么不叫上陳伯伯?

      母親說,他呀,一早看房去了。

      婁蘭暗暗吃驚,陳伯伯要搬走?

      母親說,就他事多,嫌這里是步梯,樓層又高,想換個電梯住,什么大平層,我也不懂。

      婁蘭心一沉,這一向沒聽母親和陳伯伯鬧什么,怎么就——婁蘭小心試探,怎么沒聽你說?

      母親笑道,不是他說,我倒沒注意,這里住了這么多年,老的老舊的舊,修理不過來,你們平時又不在,該換新了……

      婁蘭這才明白母親意思,一下笑了,原來是和陳伯伯一塊兒搬走啊。

      母親就不說話了,直等熱乎乎的擂茶端上桌,婁蘭還用熱烈的眼神追隨母親。母親呢,自己也端一只碗和婁蘭面對面坐下來,見婁蘭一直盯著自己,母親說,怎么,我臉上有花,你是花癡嗎?婁蘭捧場地笑,想母親的幽默自己一點兒沒學到的,真是笨,要是學到母親的一星半點本領,會不會少吃點苦頭呢。婁蘭出神,這時刻,多想回到小時候再和眼前的女人過一遍日子,那時候屋里要么響起熱辣的麻將聲,要么安靜得只有掛鐘不那么準時的報時聲,當當當,每一刻都要響那么一下。而母親在臺燈下備課,小小書桌的另一頭是婁蘭,家里只有一臺電扇,兩個人只能打伙享受。婁蘭一次次看到母親年輕面孔下花邊領襯衣里的文胸帶子,想著自己要快點兒長大。母親是什么時候變老的?婁蘭不知道,她找不到那個明晰的分界點。當年婁蘭本可以離開這里去外地念大學,可還是放棄了,她寧愿待在這里守著母親。現在,母親就在眼前,屋里還是兩個人,只是中間隔了那么多的日子,像一本厚厚的書,婁蘭想不起該翻哪一頁。婁蘭想說點兒高興的,于是說,我什么時候送禮啊,這種事你也瞞我,真把我當外人啊。

      母親抬眼看她,神情中已沒有了讓人不安的成分,那像鐘表指針一樣的目光,母親收了,她開始低頭喝碗里的茶,羞澀如一個少女。末了才幽幽地說,一對老家伙,有什么好張揚的。一時又想起要交代婁蘭,到時候你幫我把房子掛出去吧,錢留給你,我也沒什么能給你的了。

      婁蘭一聽眼淚就掉下來,淚珠滴到茶碗里,打出一雙小小眼窩,像個小人兒般回視婁蘭。婁蘭想起近來種種,真想大哭一場。

      婁蘭淚珠不斷,只是發不出聲來,全堵在嗓子眼兒里,抹一把眼淚,卻越抹越多。

      母親見狀,目光里很快閃過一絲陰云,連聲制止,呸呸!我還沒哭,你倒來招我,哪有女兒哭長輩的,不吉利,快收?。?/p>

      婁蘭一時止不住,眼淚只是撲簌簌落,嘴里喊著媽——又怕母親察覺什么,斷了傾述的念頭,直到母親話鋒一轉,你是哭我,還是哭錢啊?一句說得婁蘭破涕為笑,這才開始為母親高興,多年的郁積一掃而空,母女倆的聲音一停,錄音機里的戲也唱到了尾聲:

      天上人間心一條

      天上人間心一條

      [責任編輯 劉 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