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魯北明月:沿著盲道往前走(2021年總第37期)
本周之星:魯北明月
孫振明,筆名魯北明月,籍貫山東昌邑,現居上海金山,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有散文、詩歌等作品散見《解放日報》《勞動報》《東方煙草報》《中華詞賦》等報刊及中國作家網、中國詩歌網等網站,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曾獲陶淵明散文獎等若干獎項,出版散文集《我在南方》(上海文藝出版社)、《從流飄蕩》(中國文聯出版社)兩種。
作品欣賞:
沿著盲道往前走
有時,隱約懷疑這條盲道可能為我而修。
我并非盲者,但似乎除我之外,從未見過一位盲者或者非盲者刻意地走上這條鑲嵌在人行道中間的盲道。
毫無疑問,這個城市的設計對人行道傾注過多的唯美訴求:香樟,丹桂,銀杏,階前草綠,萱草花紫,甚至還有舶來的加拿利海棗,長葉婆娑,扮成熱帶的風情萬種。地磚更是匠心獨運,用紅藍白三色鋪成規則而且繁復的幾何圖案,也有用紫色大理石營造華貴氣派的路段,最近有一段改成絳紅的石板,模仿自然形成的凹凸有致。但我覺得,這條盲道并不在最初的設計里,因為它的出現,很大程度上切割甚至破壞了路面原有構圖的完整性和觀賞性。
盲道窄窄長長,用一尺見方的黃色地磚鋪成,表面都是條狀凸起,仿佛八卦圖中的“坤”。地勢坤,厚德以載物。這盲道給一個特殊的人群獨享,必是有大德隱約其中的。雖然這個人群深居簡出,如這繁華之城的隱士。
搜遍有關小城的所有記憶,其實并無多少是關于盲者的。想著,腳已不自覺踏上這條特立獨行的小道,“坤”的條狀凸起在腳底產生一種特殊的觸感。我試著閉上眼睛,去體味盲者行走其上的感覺,但僅僅幾步之后,我不得不在惶恐中徹底放棄。我無法做到在一片黑暗中,僅靠腳底似是而非的觸覺而保持在那窄窄長長的小道上行走。
況且,盲道隨主干道的變化而變化著,在繞開窨井或者其他設施的時候,往往會有連續的四個直角拐彎;在橫穿馬路或者某個小區門口的時候,盲道又會暫時消失。我在想,當獨有的觸覺突然消失,路面變得平坦時,盲者會面臨怎樣的躊躇,做出怎樣的判斷?我的聯想始終無法展開——盲道在馬路的對面再次重新出現,像一條神奇的黃色巨蟒從對岸鉆出,繼續蜿蜒而行。
以我的觀察,盲者沿盲道行進的最大障礙還并非是那些轉角和形斷意連的接駁,而是人們對盲道存在的不以為然。我的散步剛開始就需繞行,不得不徹底放棄走完盲道全程的嘗試,因為一輛霸氣的轎車牢牢地占據整條通道。
無法想象盲者出行因此可能遇到的曲折甚至兇險,我閉上眼睛時,世界布滿黑暗。黑暗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黑暗中的無數未知。
當年讀中學時,老家有一條鄉間小路,真正屬于走的人多便也成了路的那種,略略寬于現在腳下的盲道。小路一端連著村莊,一端連著學校,中間有三片水域、兩處墳場、一個人跡罕至樹木陰森的果園、一個如高墳涌起的廢棄窯場。路上是四季和蠻荒。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法對這條小路給出一個準確的修飾:
繁茂嗎?夏秋季節是的。野草雜樹,蛙聲蟬鳴。
荒涼嗎?早春隆冬季節是的,枯草腐葉,寒鴉野鼠。
恐怖嗎?尤其晚自修結束后那些沒有月光的夜晚,那片叫做鬼家灣的水域結冰了,黑暗中一片慘淡的白,有人敢從上面溜過去嗎?
暑假結束時,小路瘦了許多。野草藤蔓雜樹糾纏不清地占領大半路面,蒺藜甚至爬過小路。走在路上便要當心了——蒺藜已經結出多棱并且帶刺的果實來,堅銳到足以刺穿膠皮的鞋底。不僅如此,寂寞的小路上時常會有蛇鼠以及野狗,塌陷的墳塋里有枯骨和暗淡的壁畫。枯草覆蓋的窯頂,有時雪珠飄落,有時白草飛舞。寒風穿過光禿禿的林梢,橫枝上有只一動不動的黑色鳥兒。
小路無聲,天籟俱在。
是誰?設計了四季、晝夜、榮枯以及生死的布景,然后沉靜地觀察我們在這條小路上一路迤邐而來,而去。
若干年后,我們從這條小路走出懵懂期,然后如風中的絮、暗夜的星般四散。按照不同的標準,現在已經有了貧與富、官與民,或者還有美與丑、善與惡、甚至生與死的分類。三十年后,我們在村中飯店舉杯,我們把少年的回憶一飲而盡,余響卻是破碎的聲音。三十年來,我們在各自的路上奔波,已經無法像當年迅速地達成關于偷瓜摸棗的共識。
那么,我們真的走出懵懂期了嗎?
腳下的盲道呈現鮮亮的黃色,設計者以美好的一廂情愿提醒擁有明眸的人群給盲者留一條鋪滿陽光的小路,只可惜理想的陽光照進現實的時候總會發生無法預知的折射、散射以及衍射。就像我無法想象閉著眼睛走在這條盲道會遭逢怎樣的波折與坎坷,就像一位盲者無法想象陽光的線條、鮮花的艷麗以及月色的皎潔,就像人們無法預言一個初生的嬰孩在若干年后會以何種方式存世一樣。
小路是腳步的自然選擇,盲道是城市的精心設計,但無論腳在何處,我們的世界遍布無常和無窮的未知。人類是羸弱、無助和一個最需要救贖的物種。
弱者相信命運,強者崇尚主義,教徒信奉上帝,膽怯者迷信鬼神,無知者以為權力和財富可以實現人生的永恒……或蒼白、或虛無、或虔誠、或神秘、或愚蠢。楊朱遇歧路而大哭,阮籍因窮途而悲怮,智者尚且如此,尋常的我們在流浪途中迷失的時候,可能寧愿相信哪怕一根從眼前漂過的稻草。
人類其實永遠走在盲道上。周圍的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內心隱藏的黑暗。一位盲者說:我舉火而行,只是需要人們看得見我罷了。
在漫長的旅程中,我們是多么地需要一盞圣潔的燈火,去照亮自己,去驅趕黑暗。
神也說:要有光。
本期點評:盧靜
我喜歡漫步的一條小路旁,夏日葉繁蟬鳴,讓我想到唐代虞世南的詠蟬詩“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這首詩以蟬來寫高潔,既不隔膜于物,又不黏滯于物。
這篇《沿著盲道向前走》,在外部景物與內心思考的關聯上,處理得也不錯。一條精心設計的盲道,引起了魯北明月對人生哲理的探尋,但行走遭遇,又硬將作者拉回了現實。然而盲道上的種種情形,又怎能不使敏銳好思的作者,屢次心靈震蕩,一步步闖入思辯叢林的深處?
魯北明月寫道“是誰?設計了四季、晝夜、榮枯以及生死的布景……” ,這誘發了讀者的聯想,比如,大自然預設的一棵樹,從弱芽破土,到花紅賽火,風摧雨打,再到獻祭甜果,復歸寂寞,絕不是無緣無故的,究竟有何預示?
無論對生活的觀察,還是人性的體察,作者是細微的。他閉目在一片黑暗中,模仿盲者,方知艱辛;在城市盲道的拐角,或者短暫消失處,他擔憂盲者的艱難。然而更兇險的,是一些人對盲道的冷漠,比如“一輛霸氣的轎車牢牢地占據整條通道”。當從故鄉小道的回憶里,寫到懵懂期后貧富、美丑、善惡甚至生死等分化后,與村人重相聚的感受,作者突發一句詰問“我們真的走出懵懂期了嗎”,閃電劈來,令人警醒,你我是否也走在人生的盲道上?
一蝶棲崖,顯影人類。無疑,從魯北明月上傳的部分文章看,沉穩細膩又自由灑脫的行文,顯露精神高標。
不過,我們在寫作上,可多做嘗試。為使作品內涵更深厚,在引申之路上,像《沿著盲道向前走》中初提“楊朱遇歧路而大哭,阮籍因窮途而悲慟”一樣,筆鋒可以穿過更廣闊的自然、社會與歷史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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