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評東西長篇小說《回響》
東西長篇小說《回響》明顯地借用了推理小說的藝術方式。對推理小說形式的借鑒,在東西這里,是一種自覺行為。對于這一點,他在“后記”里有著明確的自述:“下筆如此之難,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對小說涉及的兩個領域(推理和心理)比較陌生。之前,我從來沒碰過推理,也從來沒有把心理學知識用于小說創作,但這次我想同時使用。顯然,這兩方面的經驗和知識儲備都不夠,必須抓緊惡補。”小說這一文學文體的本質規定性之一,就是對想象虛構的特別強調,但這里所強調的想象虛構,并非是沒有任何依據的完全出于空想的向壁虛構,而是建立在現實社會與真實人性基礎上的一種合乎藝術邏輯的想象虛構。如東西這部帶有突出推理色彩的《回響》,讀者在讀得津津有味的時候,又哪里能想象得到,作家在寫作的過程中,竟然會在“推理”和“心理”兩方面下這么大的功夫。倘若東西沒有在以上兩個方面下足功夫,那《回響》肯定也就難以獲得相應的思想藝術成功。
既然可以被歸類于“罪案小說”,那罪案,自然也就成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演進的一個核心要素。小說一開始,就開門見山寫到了一具無名女尸在西江中被發現。小說的主人公,是負責勘破這一案件的優秀女警察冉咚咚。由于這具女尸被發現的具體方位是西江的大坑段,所以,冉咚咚就將這一案件命名為“大坑案”。正所謂“一語成讖”,從“大坑案”此后一波三折的復雜偵破過程來看,這個案件也的確稱得上是冉咚咚他們偵破歷程中罕見的一個“大坑”,它也暗示隱喻著冉咚咚自己的人生將會面臨一個“大坑”式的重大轉折。
首先,根據半山小區房東提供的一位年輕的女性房客沒有按期繳納房租的信息,冉咚咚他們把死者鎖定在了一個名叫夏冰清的二十八歲女性身上。與此同時,緊鑼密鼓的各種調查詢問過程,也迅速有序地展開。雖然說經過與夏冰清父母,她的雇主兼情夫徐山川,以及徐山川的妻子沈小迎和徐山川的另一位情婦小劉的一番接觸和詢問之后,冉咚咚憑借自己多年辦案的直覺,把犯罪嫌疑人鎖定為徐山川,但卻苦于找不到相關的有力證據。萬般無奈之際,因為從居民那里了解到夏冰清生前經常到一個“噢文化創意公司”喝咖啡,所以,冉咚咚他們便找到該公司的法人吳文超了解相關情況。正是通過對吳文超的詢問,冉咚咚他們了解到,身為“第三者”的夏冰清,不僅曾經被徐山川強奸過,而且還和他簽訂過一個其實就是“合理賣身”的合同。因為夏冰清迫切地想要蹬開沈小迎,以達到和徐山川結婚的目的,她甚至出資要求吳文超給出相關的策劃案:“要么策劃一個讓她跟徐山川結婚的方案,要么策劃一個除掉徐山川的方案。”也正是在吳文超這里了解到相關情況之后,冉咚咚才敢于“弄虛作假”,以一條沾著血跡的白色女性蕾絲內褲作為“訛詐”手段,迫使徐山川承認自己確實強奸過夏冰清。
但就在“大坑案”看似隱約透露出一點曙光的時候,曾經承認過強奸的徐山川卻突然翻供。導致徐山川翻供的原因,就是那條被用來“訛詐”的假內褲。因是之故,王副局長決定,冉咚咚暫時停止負責此案的偵破工作,接替者是她的同事凌芳。但也正是在此受挫時期,始終心有不甘的冉咚咚在反復聆聽徐山川被監控的通話過程中,發現了兩個明顯的反常情況。那就是,在案發之后的通話過程中,有兩個人的通話次數較之從前銳減。一個是他的妻子沈小迎,另一個是既是他的專職司機,同時也是他親侄兒的徐海濤。心細如發的冉咚咚,由此而懷疑他們或許是試圖在掩蓋什么。這樣一來,看似與此案無關的徐海濤,也就浮出了水面。正是通過徐海濤的自述,冉咚咚他們才把目標初步鎖定為吳文超。而吳文超,因此也就變成了所謂的“兩面人”,既接受夏冰清的委托,要替她策劃如何才能早日上位,取代沈小迎成為徐山川的正式夫人,又接受徐海濤的委托,要想方設法讓夏冰清從此遠離徐山川。
正是在詢問吳文超的過程中,通過他的所謂“策劃”,又牽扯出了他的大學同學,一個名叫劉青的人。這個時候的劉青,正供職于一個A移民中介公司。道理非常簡單,如果夏冰清能夠如吳文超所愿被劉青策動移民到異國他鄉,那她自然也就遠離了徐山川,更不可能糾纏著要結婚了。但即使是吳文超自己,也沒有能夠想象得到,自己的委托人劉青,竟然瞞天過海地又將此事委托給了一個名叫易春陽的民工。在劉青實際支付給易春陽一萬元之后,夏冰清糾纏徐山川的問題,也就隨著她生命的結束而被徹底解決。一直到這個時候,非常殘忍地殺害了夏冰清的兇手易春陽,才真正地浮出水面。作家東西把犀利的批判矛頭,在對準帶有一定邪惡性質的資本的同時,也對準了現代社會的人性冷漠。徐海濤之所以愿意幫著叔叔徐山川解決夏冰清的死命糾纏,是因為徐山川“借給了”他二百萬元。而徐海濤找吳文超想方設法策劃讓夏冰清遠離徐山川,事先承諾的支付資金是五十萬元(實際支付的金額只有二十五萬元)。到了吳文超這里,他試圖借助于劉青的力量而促使夏冰清離開徐山川,先后兩次一共支付的資金是十萬元。到了第四個,也即此案的最后一個環節,劉青委托民工易春陽解決問題的時候,所支付的酬金,就剩下了一萬元。而這,實際上也就意味著,夏冰清這一個靚麗的青春生命,在幾經周折倒手,層層剝離之后,其價值竟然只是區區的一萬元。一方面,我們一向所奉行的信條,就是“生命無價”,夏冰清的遭遇所構成的,恰恰是這一信條的反命題,不僅“生命有價”,而且最終還只是區區的一萬元。如果說一個人的生命都可以用這種“層層轉包”的方式來加以處理,那現實人性的冷漠與沉淪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另一方面,在強大的資本面前,幾乎所有人都是自覺順從的卑躬屈膝者。為了獲得相應的金錢回報,差不多所有人都可以出賣自身人格尊嚴。從徐海濤,到吳文超,到劉青,再到易春陽,這些人全都被資本的某種隱秘但卻巨大的力量驅使著。更進一步說,即使是此案的被害人夏冰清,也同樣是資本的頂禮膜拜者。倘若徐山川不是一位擁有巨大財富的資本家,那我們無法想象,夏冰清在被強奸后不僅忍氣吞聲,而且還成為了徐山川的情婦。
按照一般的邏輯,既然冉咚咚他們幾經周折幾次峰回路轉后,終于找到了真正的殺人兇手易春陽,而且還把他捉拿歸案,整個小說也就應該告一段落。但冉咚咚卻仍然有著極大的不滿足:“因為按現在所獲得的證據,所有當事人都找得到脫罪的理由。徐山川說他只是借錢給徐海濤買房,并不知道徐海濤找吳文超擺平夏冰清這件事。徐海濤說他找吳文超,是讓他別讓夏冰清騷擾徐山川,而不是叫他殺人。吳文超說他找劉青合作,是讓他幫夏冰清辦理移民手續或帶她私奔,卻沒有叫他去行兇。劉青說他找易春陽是讓他搞定夏冰清,搞定不等于謀害。而易春陽盡管承認謀殺,但精神科醫生及另外兩位權威專家鑒定他患間歇性精神疾病,律師正準備為他做無罪辯護。”從鏈條初始的徐山川,一直到鏈條終端的易春陽,全都能夠在不同程度上找到脫罪的理由。這樣一來,冉咚咚他們所破獲的這一案件,也就是一場如同“竹籃打水”一樣的無用功。正因為有著一種強烈的受挫感,所以生性要強的冉咚咚,無論如何都心有不甘。事實上,作家一開始就已經做出明確交代,根據冉咚咚建立在豐富偵破經驗基礎上的敏銳直感,此案的犯罪嫌疑人,最大的可能就是徐山川。正因為冉咚咚心有不甘,所以才借助于先期發現的沈小迎與自己的健身教練偷情,以及她的女兒與丈夫徐山川血型不匹配這樣一些關鍵信息,最終迫使沈小迎交出了一個用來錄音的U盤。正是憑借這一個U盤,才終于找到了徐山川的犯罪證據。徐山川的如此一種結局,可以說是人生因果中的惡有惡報,符合中國人所謂的善惡各有其報的人生與文化理念,但如果從一種小說藝術的角度來考慮,我認為與其一定要讓整個案件水落石出,一定要讓徐山川的罪惡借助于沈小迎的“出賣”而以一種貌似“大團圓”的方式浮出水面,反倒不如干脆讓徐山川的罪惡一直處于不被冉咚咚他們察覺的狀態,不僅更合理一些,而且悲劇性的審美效果,也無疑會因此得到相應的強化。這里,一種悲劇的質點在于,冉咚咚他們雖然經過百般周折后終于使得案件告破,但因為位于鏈條終端的易春陽被診斷為間歇性精神疾病患者,而使得他們的所有努力都變得毫無意義。如此一種類似于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了無意義”的“無用功”,在強化《回響》悲劇效果的同時,也更是把表達的方向直指人生的某種虛無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