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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被暗物質包裹的小星球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馬林霄蘿  2021年09月26日12:26

      長篇小說《誰在敲門》具有強烈的社會性,故事脈絡立足現實,但卻超越了一般的現實描寫,呈現出迷人的、“眾生相”式的特質,體現了作家向生活縱深處挺進的氣魄。同時,小說沒有概念化地討論生與死、隔代交往與家庭倫理的問題,而是以“父親的去世”為切入點,探索處于社會轉型時期人的普遍精神困境,使小說看起來更像是一部現代寓言。

      精神的饑餓:百景圖式的世情敘事

      人類對尋根有種發乎本能的責任感,沿著現在的生活探訪過去,群體行為都有其歷史根源。生命最根本的痛苦來源于精神的饑餓,而這種精神饑餓帶來的孤獨感,就像臍帶聯系著過去和現在,使得人類與其生存環境、包括周圍人的關系更加緊張。當一部作品試圖探討類似的大命題時,一段固定的時空和有限的人物難以全面呈現主題。于是《誰在敲門》選擇了百景圖式的世情敘事,在多個人物背景、多個場景轉換的鋪陳、轉移、對照下,許家三代人的生活史、情感史、命運史躍然紙上,呈現了農村生活百態,也寫盡了天地當中人在時代洪流中的命運。吃得開、會來事兒的大姐夫,爽利堅韌、堅守體面的大姐,軟弱的兄弟春晌,強勢的弟媳玉玲,好性子的大嫂、慈愛懦弱的父親……敘述靜水流深,人生百態波濤暗涌,一地雞毛躍然紙上。大姐家、醫院、燕兒坡、回龍鎮、清溪河,“第一批老人在山里去世了。父母的墳頭長著這里的荒草,父母的尸骨肥著這里的土地,這里就是他們的家?!惫适掳l生的場所由點到面、由內向外,人物的命運與時空的轉換統一在小說的敘述中,使作品的藝術表達更具效力。

      榮格說:“當人變得有了意識,分裂的病根就種在了他的靈魂之中……他忘記了自己的起因和傳統,甚至對從前的自己喪失了記憶?!薄墩l在敲門》中,在母親去世后的日子,父親滿懷著愧疚艱難度日,以至于母親老去的瞬間成了父親生命最后的定格。父親的生命消逝之際,正是揭開許家瘡疤的時刻:兒女的推諉、兄弟的博弈、父親的沉默不語,一眾人物隱藏在外表下的自我,被作家認真又無情地揭露。羅偉章是寫人性的高手,具有洞析世事的眼光,準確地描摹出人性的沖動,以及潛意識活動如何運用她的魔力,使人在人情感欲望驅使下遭際自己的命運。

      “痛苦不是根源,根源是人生?!?/strong>

      生而為凡人,面對親人的故去,我們該如何面對接踵而至的內心恐懼與世俗爭議?羅偉章是一位非常重視真實體驗的作家。在他看來,把真實的體驗表達出來就是寫作?!拔覟槭裁磳懽??是有話要說;話從何來?從對現實世界的體驗中來?!绷_偉章特殊的成長經歷,讓他體驗過饑餓的苦難。創痛不僅是生理上的,心理記憶和情感記憶也會延續這種生理感受。苦難與悲憫、故鄉與遠方、個人與時代、理想與世俗,在作家筆下糾結纏繞,“痛苦是骯臟的,病和老,是痛苦的原因,卻不是根源,根源是人生”,個人成長體驗中的每一個缺失,失戀、失意、失望、虛弱病痛、乃至生死,都是蘆葦與宿命的正面對抗。而人生永遠無法逃脫的夢魘——死亡——這個既是困境又是解脫、既是問題又是答案的潘多拉之盒,卻在許家三代人的故事里沾染上一種近乎超脫的悲憫色彩。

      時間是單向、勻速流動著的,這導致了處在其中的生命必然衰朽、死亡的命運,也造成了人類對于生命天然的悲劇感。這不止是《誰在敲門》的諺語,也是歷史和現實的隱喻。通過對告別的強調和書寫,一方面反映了生命的真實,另一方面也傳達出作家對嘗試擺脫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機的探索。了解死亡、面向死亡、接受死亡,作為人類極為重要的心理機能,已不再是純粹的心理學概念,而是被賦予了更高層級的救贖功能。在壓抑的生存現實中,只有回憶逝去的往昔才能提供批判現在的尺度、成為解放現在的手段。羅偉章以精煉簡潔的語言講述了一個文明的童話:在無所謂中透視著處于文化變革時代人類的深刻痛苦,以及潛藏在心底的巨大的恐懼感與陌生感。

      不自由的身體和逃離的靈魂

      海德格爾說,“我知道,一切本質的和偉大的東西,都源于這一個事實:人有一個家并且扎根于一個傳統?!睂υl的追尋、對傳統的回歸是文學創作的重要命題。在家國一體的傳統中國文化大架構下,家的概念不僅是規范親密關系的重要準則,其所承載的出生意義更是不可被抹殺和遺忘的?!墩l在敲門》中的重要意象,就是把城市與鄉村、過去與現在、他者與自我、能指與所指這幾對矛盾編織在一起,展現了作者對都市化進程帶來的文明困境的思索。小說尋找主體意義的過程,其實也是一次精神返鄉的旅程,是一個逐漸消融進公共世界的個體對往昔歲月的追憶,也是一場自我救贖。

      作家在酣暢綿密的故事中,埋下了另一個更深的叩問:誰在敲門?面對這陣急促強悍的敲門聲,在門背后的我們,又該如何在不自由的身體和逃離的靈魂之間找到平衡點與喘息之地?在羅偉章筆下,父親的逝去不僅代表生命消亡,也象征著舊時代的落幕。鄉土社會固有的綱常倫理觀念、以血緣姻親關系建構的家族共同體不再固若金湯,而是逐漸開始瓦解。欲哭無淚與狼狽不堪,正是生而為普通人面對生老病死的真實寫照,也是一個時代落幕的祭典。

      不難看出,羅偉章的創作始終保持著對世界的高度敏感,以及對人現實生存狀態深刻而疼痛的審視。他不僅執著書寫人的存在,更直面生長于大地上的生命的萬般情狀,展示一個個真實的靈魂圖景——精神苦痛、內心矛盾、生存困惑、絕望掙扎……羅偉章的小說在探索社會問題和靠近人性真相的同時,不吝為故事寓于深刻的批判和反思,這不僅是他寫作的精神維度與命意所在,更幫助其創作逐漸復歸文學的本質。

      一個時代一定是由一群人共同書寫的。在每一個時代,“離去”都是現實,然而“存在”并不改變,正如小說后記中寫到的:“前方和更前方,是生命唯一的方向。我們的歌哭悲欣,證明了我們在朝著那方向認真生活?!笨茖W松鼠會關于死亡與宇宙也有一段浪漫的描述:“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逝去的親人就是身邊的暗物質。我知道我看不見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泵鎸κ篱g一切不可抗逆,我們或許正如同被暗物質包裹的星球。萬千星球匯聚成無窮宇宙,猶如一滴滴水匯成大海,正是個人與時代、自我與他者的關系。這是作家在書中提出的問題,也是他給到的答案。

      (馬林霄蘿,1991年生于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同時撰寫書評及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