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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圓周定律》:樂觀的悲觀主義
      來源:《上海文學》 | 吳昊  2021年09月14日17:08

      美國潘通公司作為世界范圍內的色彩權威,每年都會公布一個年度流行色彩,所有制造業都會將其奉為圭臬推出大量的產品。這里面當然有消費主義的導向作用,但是色彩對于人情緒、心理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如果細心去觀察這幾年的流行色趨勢,不難探看出“灰度”元素成為了一個關鍵詞,它造就了煊赫一時的莫蘭迪——那種節制的消極味道的色調。

      《圓周定律》給我的初步印象就是這樣,由于作者本身就是個知識產權律師,這種代入感是很真切的,你甚至會在結尾想起“農夫與蛇”這樣的經典主題。這是一部典型的談論人性的小說,一個初涉人世的菜鳥律師不幸遭遇“民科”老油條的欺騙,本想著交心沒想到被反咬一口的俗套設計。然而“農夫與蛇”的本質是對人性的徹底的不信任,《圓周定律》只是看著像而已,但作者卻“滿懷深情”。三三的文字便是這般,初看像韓非,近看才識得那是荀卿。

      三三自言是一個有“好奇心”的人,我們不妨把小說中“我”與任天時的通信看做一種自我對答,執筆人是作者,信的彼端也是她自己。“我”在生活中很冷淡,對于同僚的日常調侃提不起興趣,就連和男友之間的互動也談不上親密,然而在寫給素未蒙面的被告任天時的信中,“我”的打開程度是空前的,可以談談令人不悅的北方氣候,抑或向陌生人積極地介紹自己的履歷,甚至對于“民科”狂熱的執念也表示由衷的感佩。這種激烈的表達,在冷靜克制的全文中顯得尤其突兀。再看任天時的回信,那就是理想主義到了極致,那種極具表演人格的形象躍然紙上。這是一種戲謔的耦合,一面是自己也無法描述自己的新人律師,另一面是妻離子散不被理解的“民科”,他們居然在官司之外成了精神信友。

      法律是一種尺度,是衡量文明社會中人類最低行為標注的底線。它自身的強制性或者他律性,實質上是在鞭策人類激發自我的自律性。所以說任天時對“我”的背叛,其實不正確,他并沒有背棄自己的“理想”,他成功地用自己的努力換來了好奇的探尋,換來了一個忠實的粉絲,換來了和解的賠償,改善了自己的窘境。我也不覺得小說中的“我”被辜負了,那是本雅明式的爬到沉船頂端試圖發出的“求救信號”,這種試圖將自己從孤絕中拯救出來的嘗試雖然失敗,但并不會止息。書信的一來一回及其最后的毀滅,我看到的是依賴他律的“我”最終看到“茫然、虛幻的面孔”,然后結成自律的“我”并未落淚。

      這或許印證了三三在創作上的某種意圖,像馬爾克斯一般冷眼旁觀,早已洞穿一切本質的道理與結局,展現一種極端而又節制的哀傷。在前面我也提到了,《圓周定律》給人的第一觀感可能有些簡單,設計感或許有些強烈,“民科”任天時最后的行為,或許早已經被“我”洞見,然而“我”還是會試圖將局做下去,這讓人會不由得質疑“我”的動機,與周遭眾人的接觸真的會如此艱難,為何一個陌生且有知識代差的“民科”反而可以卸下防備。三三所需要加強的合理性,其實是需要把握自身對于社會體認的自信,或許再加上一點點的不自信和不徹底,這個故事會顯得更加圓融。

      對生活的深情并不需要那種高亢的調子,也不盡是罪與罰的變奏。宣泄的途徑不同,色彩也可以加上灰度。三三“悲觀”的自我表述更接近于海底的休眠火山,雖然最終會被海水覆蓋,然后遮掩不住對于生活的熱誠,與對他人的期待。

      圖片

      小說采用的是第一人稱回溯的視角,這樣的視角游走于限知與全知之間,作者對事件產生的作用更有把握,從而可以在有限的篇幅之內,構造出更豐富的外在與內在世界。但三三在這篇小說中幾乎放棄了這種便利,第一節,整個故事便合盤托出:“我”當時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代理了一起專利侵權的案子,對方當事人“號稱發明了六條圓周定律,結論是反牛頓力學定律的”。另外,“我”有個交往了五年的男朋友,大約七個月之后,就會分手。而之后的章節,無論是那起專利侵權的案子,還是“我”與男友的分手、重逢,又或者是“我”從律師事務所辭職,一切都按照預設的軌道推進,事件本身對人物的作用很小,更多時候,是憑借環繞事件的既成的關系來展示“我”的內心。

      首先是,“我”與任天時的關系。從頭到尾,任天時都未現身,他的形象主要是靠“我”與他的郵件往來、他的博文、網上搜到的一張照片拼湊而成,雖有些模糊,但我們依然能將他同新聞中時常出現的民間科學家對應起來,他們強大的自我在現實中無處安放,便寄托于定律或者真理的對立面,由此獲得睥睨眾生的快感,而小說中的“我”則始終在努力糾正這種刻板印象,在第六節和第十節寫給任天時的信中體現得尤為明顯,這使得“我”與任天時之間構建起了一種莫名的親近關系。

      小說中的另外兩層關系是,“我”與男友以及“我”與同事的關系。讀到第一節,本以為“我”與男友的關系會是小說的主線之一,但后來的章節中,男友只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在第七節,男友疲憊地向“我”抱怨,“每天這么忙,一點意義都沒有”。另一次便是臨近結尾處,我們分手后重逢,男友“已掌握揮霍的技藝,注重享受過程”,盡管人物有變化,但整體而言,男友的面目是失焦的,興許是技巧的問題,興許是作者主動的取舍,有意無意帶來的效果是,“我”與男友天然的疏離感。在同事中,著墨較多的是戴娟,“我”與戴娟的關系,也是我與諸多同事關系的典型。小說的第四節,“我”與陳律師、案源人、B公司的法務一同前往北京,晚飯時,戴娟發來消息說,她跟男友大吵了一架,她提了分手,把對方拉進了黑名單,然后便語無倫次地數落起對方的種種不是。“我”的反應是,“不太擅長應對歇斯底里的情緒”,“只好簡短回復幾句”,最后“嘗試在聊天框里輸入一些字,又刪去”,“只發了一個擁抱的表情”?;氐骄频旰?,“我”回想起了中學時的往事,并由此生發出一段關于“孤獨”的感觸。兩人表面的關系應是親近的,否則戴娟不會向“我”傾訴這些,但細究起來,又有一道分明的隔閡,到小說的第七節,男友直接了當說了出來,“戴娟,你們人事嗎?你不是不喜歡她嘛。”“我”回答說:“也不至于,我沒什么不喜歡的人?!庇终f:“我只是害怕太熱情的人,一旦他們親近你,就要求你的回饋。你稍微冷淡一些,他們會以為你背叛了友誼。我從小怕這種人,相處起來很累?!边@隔閡似乎也是天然的。

      本應親近的關系呈現出來透著天然的疏遠,本應疏遠的關系中卻又有種莫名的親近。前種關系或許可以膚淺地歸因于,“我”始終在尋求純粹的友誼和愛情而不得。后種關系則需要進一步追問,“我”親近的到底是真實的任天時,還是想像揣度出的任天時,又或者是“圓周定律”背后的象征?至少,“我”在努力糾正讀者對任天時的刻板印象時,伴隨的些微懷疑與失落,已經否定了第一個答案。

      而這種表面上倒錯的親疏如何會形成,似乎還與“我”對命運的觀察有關。小說中很多地方,作者試圖拋開尋常的規律,往情境中沉潛,以凝視更深層的“真實”。在那里,時間、事物都得到新的構建。小說結尾處提到“假道伐虢”,這是一個常見的故事,中學時大家都讀過,但作者偏要往里找一些被日常埋沒的東西。同時,作者還講出重要的一點,當我們什么都明白的時候,就沒法去評判,只能忍受自己的領悟。與其將其視作一條成長背后的認知邏輯,不如說是一種供選擇的立場。哪怕存在某種“圓周定律”,消解萬物的意義,也想走得更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