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靳以:當魯迅先生逝世的時候
十年前,魯迅先生去世的消息把我從夢中驚醒了。只記得張開眼便看見河清的一雙紅腫的眼睛,沒有什么話說,也說不出什么來,就隨著他到大陸新村去了。
B和我都是第一次到那里的,可是并不覺得陌生,首先就遇到廣平先生和天真的海嬰,然后我們就看到安然地躺在那里的,一生和暴力搏斗,自身卻因為缺乏營養而顯得瘦弱的遺體。
生前我并沒有時常和他相見,就是有信也都托內山書店轉的,在個人的情感方面我們互相說不上愛惡。可是他的學習和寫作的精神,他的待人接物的態度,還有他那不屈不撓,愛惡分明的熱烈的喜和憎,都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最深的印象。他死也不放過的,是那些人民的敵人,自私的小人;他一再用愛來說服和感動的,是那些有錯誤的青年。他不相信天才,他不放縱浪漫的作風,他不會因為一時逞自己的高興而使別人遭殃。他也不那么覺得自己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在人群中用爆炸般的詩語激起聽眾沒有著落的激情。他只是一個誠誠懇懇的文藝工作者,不因為自己抽煙喝酒便把不吃煙酒的人當作庸才,也不因為自己能寫文章便自以為是天地間少有的人物;他不諱言自己心境的寂寞,那時他獨自躺在地上,沒有人打擾他,除開他那個不懂事的孩子海嬰也躺在他的身邊。他是一個人,優點遠超出他的缺點的,值得人愛,值得人敬,值得人效法的,當他一朝離開了這個世界,引起我為什么生前不多親近他的悔恨,就什么也不多想,只要我能做的事,我都盡力做了。
我們每天都去,那時遺體已經移到殯儀館,無論什么瑣碎的事都做,只要有人吩咐,只要我的心中想著這是為魯迅先生做的。我們一點也不勉強,心甘情愿地如此,我想,對于任何一個人,我們都不會這樣的。
所以,當一個人在文章里誤會了我和B好像守堂的孝子般站在那里拉著靈幔,我們也并不以當魯迅先生逝世的時候為忤。我還記得,當著千萬個人來吊祭的余暇,我們正可以瞻仰遺容,自然地我們的呼吸就不平勻了,努力地忍著才使淚不流下來。
到了最后,我是被派定為抬棺人之一。除開我,記得還有鹿地、周文、沙汀、巴金、河清、烈文、天翼、胡風。棺木并不大,魯迅先生的遺體也很輕,還有那個殯儀館的專家的輔助,應該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當我放到肩上,我覺得是異常沉重,我的心也異常沉重。我極其小心地邁著步子,為了使魯迅先生不再受一點人間的顛簸;也為了使我自己不會萬一失足滑倒。尤其是走著石階的時候,我們最慢,更穩,甚至于不想使他的頭向下或是向上,保持他的平躺的姿勢,走在前面的,慢慢地把手抬高起來。
這樣,我們平穩地把他送進了柩車。
我們就走在柩車的左右。前后的人是多的,因為無法驅散,巡捕反倒來保護了。前前后后有那么多人,我相信,只有千分之一和他生前見過的,可是他們真心地哭著,唱著歌,緩緩地走著。
到了墓地,那具黑棺又上了我們的肩頭。我們一直送到穴旁,有人等在那里,平穩地放入穴中。這時,天色蒼茫,快要黑了,悲痛的,低沉的安息歌聲,遲緩地在空中繚繞著,緊緊地束住我的心,當我低下身去,抓了一把土投向棺上,我的淚,簡直是再也忍不住了,猛然間洶涌地溢出來。
從此以后我的肩上就總像負了一個重擔,我時常提醒我自己,必須小心地邁步,走一條正路,不是為自己,為了和我一同負載重擔的人,為了隨在我們身后的比我們年青的人。
(寫于一九四六年九月二十日,原載《文藝復興》1946年第2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