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許壽裳  2021年09月10日16:52

      仙臺學(xué)醫(yī)

      魯迅往仙臺學(xué)醫(yī)的動機有四:我在《魯迅的生活》和《回憶魯迅》文中已經(jīng)敘明了。別后,他寄給我一張照片,后面題著一首七絕詩,有“我以我血薦軒轅”之句,我也在《懷舊》文中,首先把它發(fā)表過了。現(xiàn)在只想從他的儀容和風(fēng)度上追憶一下:

      魯迅的身材并不見高,額角開展,顴骨微高,雙目澄清如水精,其光炯炯而帶著幽郁,一望而知為悲憫善感的人。兩臂矯健,時時屏氣曲舉,自己用手撫摩著;腳步輕快而有力,一望而知為神經(jīng)質(zhì)的人。赤足時,常常盯住自己的腳背,自言腳背特別高,會不會是受著母親小足的遺傳呢?總之,他的舉動言笑,幾乎沒有一件不顯露著仁愛和剛強。這些特質(zhì),充滿在他的生命中,也洋溢在他的作品上,以成為偉大的作家,勇敢的斗士——中華民族的魂。

      他的觀察很銳敏而周到,仿佛快鏡似的使外物不能遁形。因之,他的機智也特別豐富,文章上固然隨處可見,談吐上尤其層出不窮。這種談鋒,真可謂一針見血,使聽者感到痛快,有一種澀而甘、辣而腴的味道。第三章所舉給人綽號,便是一個例子。吾友邵銘之聽他的談話,曾當面評為“毒奇”。魯迅對這“毒奇”的二字評,也笑笑首肯的。

      他在醫(yī)學(xué)校,曾經(jīng)解剖過許多男女老幼的尸體。他告訴我:最初動手時,頗有不安之感,尤其對于年輕女子和嬰孩幼孩的尸體,常起一種不忍破壞的情緒,非特別鼓起勇氣,不敢下刀。他又告訴我:胎兒在母體中的如何巧妙,礦工的炭肺如何墨黑,兩親花柳病的貽害于小兒如何殘酷。總之,他的學(xué)醫(yī),是出于一種尊重生命和愛護生命的宏愿,以便學(xué)成之后,能夠博施于眾。他不但對于人類的生命,這樣尊重愛護,推而至于渺小的動物亦然。不是《吶喊》里有一篇《兔和貓》,因為兩個小白兔不見了,便接連說一大段凄涼的話嗎?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魯迅的偉大之心!

      他學(xué)醫(yī)的成績很不錯,引起同學(xué)們一度的嫉妒和侮辱,記得他的《朝花夕拾》里曾經(jīng)提到。吾友謝似顏覺得最可注意的,是他的倫理學(xué)成績在優(yōu)等。這話很切當。可見魯迅不但在說明科學(xué),研究有得,而且在規(guī)范科學(xué),也是聚精會神,恢恢乎游刃有余。因之客觀方面既能說明事實的所以然,主觀方面又能判斷其價值。以之知人論世,所以能切中肯綮;以之與人辯駁,所以能論據(jù)確鑿,自立于不敗之地;以之運用于創(chuàng)作,又每有雙管齊下之妙。這種造詣,非有得于規(guī)范科學(xué),洞悉真善美的價值判斷者萬不能達到的。

      魯迅學(xué)醫(yī)時期的軼事,像水戶下車去訪朱舜水的遺跡呀,火車上讓座給老婦人,弄得后來口渴想買茶而無錢呀,記得我已經(jīng)發(fā)表過,無須再贅。現(xiàn)在忽然記起一件和我有關(guān)的故事來了。

      一九〇五年春,我在東京高師學(xué)校讀完了預(yù)科,趁這櫻花假期,便和錢均夫二人同往箱根溫泉,打算小住十天,做點譯書的工作。路上偏遇到大雨,瀑布高高地飛著,云被忽然來裹住了,景色實在出奇。所以我住下旅館,就寫了好幾張明信片,寄給東京的友人何燮侯、許緘夫、陳公孟、魯迅等——魯迅在春假中,也來東京,和我同住,不過他學(xué)校的假期短,須早回仙臺去——報告寓址和冒雨旅行的所見。隔了一二日,收到友人的回片,或稱我們韻人韻事,或羨我們飽享眼福,我看了不以為意。后來,公孟忽然到了,魯迅也跟著來了。我自然不以為奇。大家欣然圍坐談天,直到夜半。第二天結(jié)伴登山,游“蘆之湖”,路上還有冰雪的殘塊,終于爬到山頂。這個湖是有名的囪口湖——我譯火山為地囪,譯火山噴口為囪口——真是天開圖畫,風(fēng)景清麗絕了。一排的旅館臨湖建筑著,我們坐在陽臺上,只見四山環(huán)抱這個大湖,正面形成一個缺口,恰好有“白扇倒懸東海天”的“富士山”遠遠地來補滿。各人入浴既了,坐對“富士”,喝啤酒,吃西餐,其中炸魚的味道最鮮美,各人都吃了兩份。真的,一直到現(xiàn)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這里似的好魚。興盡下山,大家認為滿意,不虛此行。

      誰知道公孟之來,原是有“特務(wù)”的。因為有章某向同鄉(xiāng)造謠,說我們是為的“藏嬌”到箱根去的。同鄉(xiāng)友人們不相信,公孟也不信,卻自告奮勇,要得個真相。魯迅也不信,說假使真的“藏嬌”,還會自己來報告寓址嗎?天下沒有這樣傻瓜!果然,后來情形大白了,同鄉(xiāng)友人們均鄙視這造謠的人。這件事隔了好久,魯迅才對我說穿,我們相視大笑!

      辦雜志譯小說

      魯迅在弘文學(xué)院的時候,常常和我討論下列三個相關(guān)的大問題:

      一、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三、它的病根何在?

      他對這三大問題的研究,畢生孜孜不懈,后來所以毅然決然放棄學(xué)醫(yī)而從事于文藝運動,其目標之一,就是想解決這些問題,他知道即使不能驟然得到全部解決,也求于逐漸解決上有所貢獻。因之,辦雜志、譯小說,主旨重在此;后半生的創(chuàng)作數(shù)百萬言,主旨也重在此。茅盾先生說得好:

      ……我看到了古往今來若干偉大的Humanist中間一個——魯迅先生!

      古往今來偉大的文化戰(zhàn)士,一定也是偉大的Humanist;換言之,即是“最理想的人性”的追求者,陶冶者,頌揚者。……正因為他們所追求而闡揚者,是“最理想的人性”,所以他不得不抨擊一切摧殘,毒害,蔽塞“最理想的人性”之發(fā)展的人為的枷鎖——一切不合理的傳統(tǒng)的典章文物。這是各時代各民族的Humanist所相同的。而魯迅先生,則于“同”中更有其特殊者在。這特殊的什么,乃是擁有五千年悠久歷史而現(xiàn)在則鐐索重重的“東方文明”古國之歷史的與現(xiàn)實的條件所產(chǎn)生而養(yǎng)育的。講到什么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國儒者流確已說得很多;然而這些美麗動聽的詞句,經(jīng)過現(xiàn)實的天平,就露了馬腳。魯迅先生指出了“吃人的禮教”,就是批判數(shù)千年最有力的美麗動聽的儒家的“最理想的人性”的圖案和規(guī)章,而追問著:“怎樣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一切偉大的Humanist的事業(yè),一句話可以概括,拔出“人性”中的蕭艾,培養(yǎng)“人性”的芝蘭。然而不是每個從事于這樣事業(yè)的人都明白認出那些“蕭艾”是在什么條件之下被扶植而滋長,又在什么條件之下,那些“芝蘭”方能含葩挺秀。中國古來的哲人,最缺乏者,就是此種明白的認識。“人性”或“最理想的人性”,原無時空的限制,然而在一定的時間條件之中,會形成“人性”的同中之異,此即所謂國民性或民族性。……

      魯迅先生三十年工夫的努力,在我看來,除了其他重大的意義外,尚有一同樣或許更重大的貢獻,就是給三個相聯(lián)的問題開創(chuàng)了光輝的道路。……(《中蘇文化》第九卷第二三期合刊——茅盾:《最理想的人性》)

      魯迅想辦雜志而未成,記得《吶喊》自序上已有說明:出版期快到了,但最先就隱去了若干擔(dān)任文稿的人,接著又逃走了資本,結(jié)果只余下不名一錢的三個人。這三個人乃是魯迅及周作人和我。這雜志的名稱,最初擬用“赫戲”或“上征”,都采取《離騷》的詞句,但覺得不容易使人懂,才決定用“新生”這二字,取新的生命的意思。然而有人就在背地取笑了,說這會是新進學(xué)的秀才呢。我還記得雜志的封面及文中插圖等等,均已經(jīng)安排好好的,可惜沒有用;而魯迅做事的井井有條,絲毫不茍,很值得敬佩。

      后來他在《河南》雜志撰文,如《科學(xué)史教篇》《摩羅詩力說》等,和他的少年作相較已經(jīng)大有進步了,他深深地慨嘆中國的無聲,歷史上雖偉大作家如屈原,抱九死無悔之貞,而乏反抗挑戰(zhàn)之力,這不能不說是國民性缺點之一。有云:

      ……

      惟靈均將逝,腦海波起,通于汩羅,返顧高丘,哀其無女,則抽思哀怨,郁為奇文。茫洋在前,顧忌皆去,懟世俗之渾濁,頌己身之修能,懷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瑣末,放言無憚,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惻之音,而反抗挑戰(zhàn),則終其篇未能見,感動后世,為力非強。劉彥和所謂“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皆著意外形,不涉內(nèi)質(zhì),孤偉自死,社會依然,四語之中,函深哀焉,故偉美之聲,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摩羅詩力說》)

      魯迅編譯《域外小說集》二冊,實在是中國介紹和翻譯歐洲新文藝的第一人,我在《魯迅的生活》中已經(jīng)論及,現(xiàn)在從略。

      (原載1947年峨眉出版社《亡友魯迅印象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