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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 重溫魯迅001:《阿Q正傳》(上)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魯迅  2021年09月07日11:49

      第一章 序

      我要給阿Q做正傳,已經不止一兩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這足見我不是一個“立言”的人,因為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而終于歸結到傳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筆,便感到萬分的困難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這原是應該極注意的。傳的名目很繁多:列傳,自傳,內傳,外傳,別傳,家傳,小傳……,而可惜都不合。“列傳”么,這一篇并非和許多闊人排在“正史”里;“自傳”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說是“外傳”,“內傳”在那里呢?倘用“內傳”,阿Q又決不是神仙。“別傳”呢,阿Q實在未曾有大總統上諭宣付國史館立“本傳”——雖說英國正史上并無“博徒列傳”,而文豪迭更司也做過《博徒別傳》這一部書,但文豪則可,在我輩卻不可的。其次是“家傳”,則我既不知與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孫的拜托;或“小傳”,則阿Q又更無別的“大傳”了。總而言之,這一篇也便是“本傳”,但從我的文章著想,因為文體卑下,是“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所以不敢僭稱,便從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所謂“閑話休題言歸正傳”這一句套話里,取出“正傳”兩個字來,作為名目,即使與古人所撰《書法正傳》的“正傳”字面上很相混,也顧不得了。

      第二,立傳的通例,開首大抵該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趙太爺的兒子進了秀才的時候,鑼聲鏜鏜的報到村里來,阿Q正喝了兩碗黃酒,便手舞足蹈的說,這于他也很光采,因為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細細的排起來他還比秀才長三輩呢。其時幾個旁聽人倒也肅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趙太爺家里去;太爺一見,滿臉濺朱,喝道:

      “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開口。

      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你敢胡說!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么?”

      阿Q不開口,想往后退了;趙太爺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

      “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

      阿Q并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只用手摸著左頰,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訓斥了一番,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后便再沒有人提起他的氏族來,所以我終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還會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論“著之竹帛”,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著了這第一個難關。我曾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征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先前,我也曾問過趙太爺的兒子茂才先生,誰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據結論說,是因為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國粹淪亡,無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個同鄉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個月之后才有回信,說案卷里并無與阿Quei的聲音相近的人。我雖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沒有查,然而也再沒有別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還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略作阿Q。這近于盲從《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還有什么好辦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貫了。倘他姓趙,則據現在好稱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說是“隴西天水人也”,但可惜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貫也就有些決不定。他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即使說是“未莊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還有一個“阿”字非常正確,絕無附會假借的缺點,頗可以就正于通人。至于其余,卻都非淺學所能穿鑿,只希望有“歷史癖與考據癖”的胡適之先生的門人們,將來或者能夠尋出許多新端緒來,但是我這《阿Q正傳》到那時卻又怕早經消滅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優勝記略

      阿Q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之于阿Q,只要他幫忙,只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阿Q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著眼睛道: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

      阿Q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谷祠里;也沒有固定的職業,只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阿Q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狀”;一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對于兩位“文童”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加以進了幾回城,阿Q自然更自負,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人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里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里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面的可笑的鄉下人呵,他們沒有見過城里的煎魚!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于何時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于“賴”的音,后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后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阿Q便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總還是阿Q吃虧的時候多。于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

      誰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義之后,未莊的閑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一見面,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

      “噲,亮起來了。”

      阿Q照例的發了怒,他怒目而視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里!”他們并不怕。

      阿Q沒有法,只得另外想出報復的話來:

      “你還不配……”這時候,又仿佛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榮的癩頭瘡,并非平常的癩頭瘡了;但上文說過,阿Q是有見識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點抵觸,便不再往底下說。

      閑人還不完,只撩他,于是終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一著對他說:

      “阿Q,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阿Q兩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

      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并不放,仍舊在就近什么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阿Q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不也是“第一個”么?“你算是什么東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頭睡著了。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滿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樁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面的唱。“天門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銅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面的人物的腰間。他終于只好擠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后戀戀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罷,阿Q不幸而贏了一回,他倒幾乎失敗了。

      這是未莊賽神的晚上。這晚上照例有一臺戲,戲臺左近,也照例有許多的賭攤。做戲的鑼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聽得樁家的歌唱了。他贏而又贏,銅錢變成角洋,角洋變成大洋,大洋又成了疊。他興高采烈得非常:

      “天門兩塊!”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么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錢不見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那里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而且是他的——現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回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轉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他睡著了。

      第三章 續優勝記略

      然而阿Q雖然常優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后,這才出了名。

      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后來想:“現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趙太爺的威風,而現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到酒店去。這時候,他又覺得趙太爺高人一等了。

      說也奇怪,從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這在阿Q,或者以為因為他是趙太爺的父親,而其實也不然。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一件事。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錯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說。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但他既然錯,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這可難解,穿鑿起來說,或者因為阿Q說是趙太爺的本家,雖然挨了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當。否則,也如孔廟里的太牢一般,雖然與豬羊一樣,同是畜生,但既經圣人下箸,先儒們便不敢妄動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許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墻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里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阿Q卻刪去了一個癩字,然而非常渺視他。阿Q的意思,以為癩是不足為奇的,只有這一部絡腮胡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別的閑人們,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么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簡直還是抬舉他。

      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只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只放在嘴里畢畢剝剝的響。

      阿Q最初是失望,后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的事呵!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

      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

      阿Q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閑人們見面還膽怯,獨有這回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胡子的東西,也敢出言無狀么?

      “誰認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么?”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阿Q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蹌蹌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墻上照例去碰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阿Q歪著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腮胡子的缺點,向來只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么?

      阿Q無可適從的站著。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阿Q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進洋學堂,不知怎么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來可以做大官,現在只好等留長再說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罵。

      阿Q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于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阿Q歷來本只在肚子里罵,沒有出過聲,這回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謂哭喪棒——大踏步走了過來。阿Q在這剎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阿Q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阿Q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松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發生了回憶,又發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么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后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阿Q!”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戀愛的悲劇

      有人說:有些勝利者,愿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后,看見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凄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然而我們的阿Q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個證據了。

      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他飄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谷祠,照例應該躺下便打鼾。誰知道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點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膩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指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斷子絕孫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聽到這句話。他想:不錯,應該有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供一碗飯,……應該有一個女人。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而“若敖之鬼餒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于圣經賢傳的,只可惜后來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女人……”他想。

      “……和尚動得……女人,女人!……女人!”他又想。

      我們不能知道這晚上阿Q在什么時候才打鼾。但大約他從此總覺得指頭有些滑膩,所以他從此總有些飄飄然;“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們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東西。

      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圣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阿Q本來也是正人,我們雖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師指授過,但他對于“男女之大防”卻歷來非常嚴;也很有排斥異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類——的正氣。他的學說是:凡尼姑,一定與和尚私通;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講話,一定要有勾當了。為懲治他們起見,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視,或者大聲說幾句“誅心”話,或者在冷僻處,便從后面擲一塊小石頭。

      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不至于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臺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后并不飄飄然,——而小尼姑并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阿Q想。

      他對于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對他笑。他對于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并不提起關于什么勾當的話來。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里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里吸旱煙。倘在別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準掌燈,一吃完便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候,準其點燈讀文章;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的時候,準其點燈舂米。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阿Q在動手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里吸煙旱。

      吳媽,是趙太爺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閑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剎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來帶哭了。

      阿Q對了墻壁跪著也發楞,于是兩手扶著空板凳,慢慢的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糟。他這時確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將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上,這可很有些痛。他沖出廚房門,仿佛背上又著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著,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忘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經收束,倒反覺得一無掛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手脫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候,他聽得外面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的內院里,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著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

      “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著什么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里捏著一支大竹杠。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門,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內了。

      阿Q坐了一會,皮膚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云云的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阿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并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上請道士祓除縊鬼,費用由阿Q負擔。

      三阿Q從此不準踏進趙府的門檻。

      四吳媽此后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

      五阿Q不準再去索取工錢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應了,可惜沒有錢。幸而已經春天,棉被可以無用,便質了二千大錢,履行條約。赤膊磕頭之后,居然還剩幾文,他也不再贖氈帽,統統喝了酒了。但趙家也并不燒香點燭,因為太太拜佛的時候可以用,留著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

      第五章 生計問題

      阿Q禮畢之后,仍舊回到土谷祠,太陽下去了,漸漸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細一想,終于省悟過來:其原因蓋在自己的赤膊。他記得破夾襖還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張開眼睛,原來太陽又已經照在西墻上頭了。他坐起身,一面說道,“媽媽的……”

      他起來之后,也仍舊在街上逛,雖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膚之痛,卻又漸漸的覺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從這一天起,未莊的女人們忽然都怕了羞,伊們一見阿Q走來,便個個躲進門里去。甚而至于將近五十歲的鄒七嫂,也跟著別人亂鉆,而且將十一歲的女兒都叫進去了。阿Q很以為奇,而且想:“這些東西忽然都學起小姐模樣來了。這娼婦們……”

      但他更覺得世上有些古怪,卻是許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賒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頭子說些廢話,似乎叫他走;其三,他雖然記不清多少日,但確乎有許多日,沒有一個人來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賒,熬著也罷了;老頭子催他走,嚕蘇一通也就算了;只是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卻使阿Q肚子餓:這委實是一件非常“媽媽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顧的家里去探問,——但獨不許踏進趙府的門檻,——然而情形也異樣:一定走出一個男人來,現了十分煩厭的相貌,像回復乞丐一般的搖手道:

      “沒有沒有!你出去!”

      阿Q愈覺得稀奇了。他想,這些人家向來少不了要幫忙,不至于現在忽然都無事,這總該有些蹊蹺在里面了。他留心打聽,才知道他們有事都去叫小Don。這小D,是一個窮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誰料這小子竟謀了他的飯碗去。所以阿Q這一氣,更與平常不同,當氣憤憤的走著的時候,忽然將手一揚,唱道: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幾天之后,他竟在錢府的照壁前遇見了小D。“仇人相見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視的說,嘴角上飛出唾沫來。

      “我是蟲豸,好么?……”小D說。

      這謙遜反使阿Q更加憤怒起來,但他手里沒有鋼鞭,于是只得撲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辮子。小D一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一手也來拔阿Q的辮子,阿Q便也將空著的一只手護住了自己的辮根。從先前的阿Q看來,,小D本來是不足齒數的,但他近來挨了餓,又瘦又乏已經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勢均力敵的現象,四只手拔著兩顆頭,都彎了腰,在錢家粉墻上映出一個藍色的虹形,至于半點鐘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們說,大約是解勸的。

      “好,好!”看的人們說,不知道是解勸,是頌揚,還是煽動。

      然而他們都不聽。阿Q進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著;小D進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著。大約半點鐘,——未莊少有自鳴鐘,所以很難說,或者二十分,——他們的頭發里便都冒煙,額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間,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時直起,同時退開,都擠出人叢去。

      “記著罷,媽媽的……”阿Q回過頭去說。

      “媽媽的,記著罷……”小D也回過頭來說。

      這一場“龍虎斗”似乎并無勝敗,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滿足,都沒有發什么議論,而阿Q卻仍然沒有人來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溫和,微風拂拂的頗有些夏意了,阿Q卻覺得寒冷起來,但這還可擔當,第一倒是肚子餓。棉被,氈帽,布衫,早已沒有了,其次就賣了棉襖;現在有褲子,卻萬不可脫的;有破夾襖,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決定賣不出錢。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錢,但至今還沒有見;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尋到一注錢,慌張的四顧,但屋內是空虛而且了然。于是他決計出門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著要“求食”,看見熟識的酒店,看見熟識的饅頭,但他都走過了,不但沒有暫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求的是什么東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莊本不是大村鎮,不多時便走盡了。村外多是水田,滿眼是新秧的嫩綠,夾著幾個圓形的活動的黑點,便是耕田的農夫。阿Q并不賞鑒這田家樂,卻只是走,因為他直覺的知道這與他的“求食”之道是很遼遠的。但他終于走到靜修庵的墻外了。

      庵周圍也是水田,粉墻突出在新綠里,后面的低土墻里是菜園。阿Q遲疑了一會,四面一看,并沒有人。他便爬上這矮墻去,扯著何首烏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腳也索索的抖;終于攀著桑樹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蔥蔥,但似乎并沒有黃酒饅頭,以及此外可吃的之類。靠西墻是竹叢,下面許多筍,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還有油菜早經結子,芥菜已將開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覺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園門去,忽而非常驚喜了,這分明是一畦老蘿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門口突然伸出一個很圓的頭來,又即縮回去了,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來視若草芥的,但世事須“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趕緊拔起四個蘿卜,擰下青葉,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經出來了。

      “阿彌陀佛,阿Q,你怎么跳進園里來偷蘿卜!……阿呀,罪過呵,阿唷,阿彌陀佛!……”

      “我什么時候跳進你的園里來偷蘿卜?”阿Q且看且走的說。

      “現在……這不是?”老尼姑指著他的衣兜。

      “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你么?你……”

      阿Q沒有說完話,拔步便跑;追來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這本來在前門的,不知怎的到后園來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經要咬著阿Q的腿,幸而從衣兜里落下一個蘿卜來,那狗給一嚇,略略一停,阿Q已經爬上桑樹,跨到土墻,連人和蘿卜都滾出墻外面了。只剩著黑狗還在對著桑樹嗥,老尼姑念著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來,拾起蘿卜便走,沿路又撿了幾塊小石頭,但黑狗卻并不再出現。阿Q于是拋了石塊,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這里也沒有什么東西尋,不如進城去……

      待三個蘿卜吃完時,他已經打定了進城的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