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魯迅(四):文墨雅趣
魯迅先生一生的著述、譯著、輯校、書信、文抄都用毛筆完成,先生留給后人的墨跡記錄了他的文學創作,同時也是寶貴的藝術財富,其書法作品呈現出簡約、沖淡、樸厚、古雅的獨特風格。郭沫若曾評價魯迅手跡自成風格,“融冶篆隸與一爐”“遠逾宋唐,直攀魏晉”,其書法淵源可見一斑。從魯迅先生的日記及相關文獻中可以發現,先生一生大量購置書法及美術書籍,大量收藏國畫、西洋畫、漢畫像、版畫、風俗畫、碑銘、瓦當、磚刻、箋紙、剪紙、明信片、古錢幣以及各類雜項藝術品,盡顯文人雅趣。此外,魯迅先生熱愛藝術設計,除自己的著譯作品外,還對《奔流》《文藝研究》《萌芽月刊》等雜志以及友人著譯圖書封面進行設計,留下了大量佳作。了解魯迅先生在文學創作之外的文墨法度和生活雅趣,對建立豐富、立體的魯迅印象大有裨益。
編輯過程中,受益于《魯迅手稿叢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蕭振鳴《魯迅的書法藝術》(漓江出版社2014年),王錫榮《畫者魯迅》(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王錫榮、喬麗華《藏家魯迅》(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年),北京魯迅博物館編《拈花集》(人民美術出版社1986年),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藏拓本全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5年),特此致謝。
——編者按
魯迅文稿的書寫大多用各類長方格稿紙,也有部分無格的稿紙。用帶格稿紙寫作時,基本一字一格,從無潦草。魯迅早期作品的手稿大都失散,現存文稿手跡只是全部創作的四分之一。上圖為1925年10月30日作的《<墳>的題記》,是現存魯迅最早文稿。其時魯迅在廈門,一個大風之夜,文中寫道,“雖然明知道過去已經過去,神魂是無法追躡的,但總不能那麼決絕,還想將糟粕收斂起來,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墳,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戀。”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舊帽遮顏過鬧市,破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達夫賞飯,閒人打油,偷得半聯,湊成一律,以請亞子先生教正。魯迅。”(標點為編者所加)“橫眉”兩句堪稱魯迅最著名的詩。1932年10月12日,魯迅第一次書寫《自嘲》詩,贈與友人柳亞子。1954年,柳亞子將這幅魯迅墨跡獻與毛澤東、朱德,后該墨跡調撥至北京魯迅博物館,現亦藏于此。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二十一歲時作,五十一歲時寫之,時辛未二月十六日也。魯迅。”(標點為編者所加)《自題小像》詩作于1903年,現存三幅,上圖為其中之一,是1933年魯迅重錄的。相比于其他文體的手跡,魯迅詩稿是更純粹意義上的書法作品。魯迅研究專家蕭振鳴對這幅字的書法藝術評析道,“豎寫四列,跋詞字號略小,字體寬博厚重,第一個‘靈’字引首,大有黑云壓城之勢,‘風雨’二字盡顯行書的灑脫,‘磐’字出筆沉穩,‘闇’‘園’二字圓轉處澀意濃重,遲緩有度,‘血’字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力透紙背。通觀全篇,起筆沉穩,收筆少有出鋒,書法樸茂厚重,一氣呵成,具有強烈的視覺美感。”
有一知心人,是人生大幸運。“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魯迅與許廣平的感情,是平凡中見真情的典范,他稱她“小刺猬”,她稱他“小白象”。身處兩地的書信中,“既沒有死呀活呀的熱情,也沒有花呀月呀的佳句”。所有魯迅信札中,致信最多之人是許廣平。魯迅還將他與許廣平的通信謄抄修改,結集《兩地書》出版。當然,他們周圍的流言蜚語與含沙射影自是不少,《兩地書》序言中,魯迅說“在不斷的掙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駡誣衊的也有,但我們緊咬了牙關……”或許就像魯迅贈給許廣平的詩中所言,“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
魯迅對后輩作家多關切照顧,并提供無私的幫助。在現存魯迅書信中,與蕭軍、蕭紅的通信即有20封之多,魯迅還慷慨為二人作品作序。讀罷《生死場》后,魯迅大為激動,在他看來,蕭紅的小說給人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現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的夜裡,我在燈下再看完了《生死場》。周圍像死一般寂靜,聽慣的鄰人的談話聲沒有了,食物的叫賣聲也沒有了,不過偶有遠遠的幾聲犬吠。想起來,英法租界當不是這情形,哈爾濱也不是這情形;我和那裡的居人,彼此都懷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現在卻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寫了以上那些字。”在滬期間,蕭紅經常拜訪魯迅、許廣平夫婦,是他們難得的忘年交。魯迅逝世后,蕭紅的長篇散文《回憶魯迅先生》真摯動人,業已成為綿長豐贍的魯迅紀念史中一部無法回避的經典作品。
現存魯迅中文信札中最后一封,是1936年10月17日寫給友人曹靖華的信,次日還有最后一封日文信札,收信人為內山完造。在寫給曹靖華的最后一封信時,魯迅已病重,“我病醫療多日,打針與服藥並行,十日前均停止,以觀結果,而不料竟又發熱,蓋有在肺尖之結核一處,尚在活動也。日內當又開手療治之。此病雖糾纏,但在我之年齡,已不危險,終當有痊可之一日,請勿念為要。”
《引玉集》初版封面
[蘇聯]畢斯凱萊夫《鐵流》插圖
魯迅與曹靖華的深厚情誼,從《引玉集》的出版可窺一孔。“一九三一年頃,正想校印《鐵流》,偶然在《版畫》(Graphika)這一種雜志上,看見載著畢斯凱來夫刻有這書中故事的圖畫,便寫信托靖華兄去搜尋。費了許多周折,會著畢斯凱來夫,終于將木刻寄來了,因為怕途中會有失落,還分寄了同樣的兩份。靖華兄的來信說,這木刻版畫的定價頗不小,然而無須付。蘇聯的木刻家多說印畫莫妙于中國紙,只要寄些給他就好。”兩年間,魯迅寄贈中國各種宣紙及日本紙品與舊書六次,曹靖華先后七次從蘇聯木刻家手中搜尋木刻作品118幅,寄與魯迅。1934 年,介紹蘇聯木刻版畫的《引玉集》由三閑書屋出版,魯迅為該書設計封面。封面底色淡黃,上部居中位置印有紅色木刻一副,書籍名稱和木刻作者英文名均在其中,封面內容與版畫技法融合巧妙。
《引玉集》出版后,魯迅還陸續收到蘇聯版畫家寄來的手拓珍品,擬出版續集《拈花集》,旨在拈集散落花瓣于一處,不料續集成為未竟之作。1986年,北京魯迅博物館據魯迅所藏蘇聯版畫以編輯成《拈花集》,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收16蘇聯版畫家120幅作品,已然重病在身的曹靖華為《拈花集》作序,這是文物保存的延續,也是作家友誼的見證。
魯迅對木刻版畫的鐘情,或許是所有藝術門類里最深的,一生為木刻書寫文章多篇,多次幫助青年木刻藝術家,逝世前不久還參加全國木刻流動展覽會。羅清楨是魯迅喜歡的青年木刻家之一,1933年后的日記中有二十多次提及他們的交往。上圖為羅清楨1934年所作《韓江舟子》。羅將這幅寄給魯迅后,魯迅在回信中表示肯定并提出建議“《韓江舟子》的風景,極妙,惜拉纖者與船,不能同時表出,須閱者想像,倘將人物布置得遠些,而亦同時看見所拉之船,那就一目了然了。”
治印識印是中國文人的一大特征。魯迅叔父周芹候擅長篆刻,少年時耳濡目染下,魯迅也對刻印有過了解。在魯迅改定的《<蛻龕印存>序》中,他僅用四百余字就講解了印章的傳說、起源、發展和審美價值。南京求學時期,魯迅也曾自刻過“文章誤我”“戛劍生”“戎馬書生”等印。今僅存“戎馬書生”印(上左圖:2.6cm×1.7cm×1.7cm。現存北京魯迅博物館)。另有多枚名章、閑章為他人所贈(上右圖):其中友人陳師曾為魯迅刻印最多,“俟堂”(左欄第三)即為陳師曾刻印;“魯迅”(右欄第三)為許廣平1926年所贈,許廣平致魯迅信中寫道,“茲寄上圖章一個,夾在絨背心內,但外面則寫圍巾一條。你打開時小心些,圖章落地易碎的。”次月回信中,魯迅表示收到,并稱“印章很好”;“魯迅”(左欄第一)是1931年6月吳德光刻,此印曾廣泛用作1930年代出版的魯迅著作版權印花,另外,著名的詩稿《答客誚》(無情未必真豪杰)上也鈐印此章。
魯迅收藏之豐、種類之廣令人驚嘆,在各階段日記中經常能發現他購置文物或接受友人寄贈的相關記錄。
上圖右側為魯迅藏松古齋印制的仿古蔬果箋,是魯迅藏大量箋紙中的一份。魯迅與鄭振鐸酷愛搜集箋紙,常訪琉璃廠榮寶齋、淳菁閣等古玩書畫鋪,二人篤信北平所刻箋紙最具價值,收集詩畫箋三百余封,并編印《北平箋譜》。
中欄自上而下分別為“石雕煙灰皿”、“龍鳳”磚拓片和“端平重寶”古錢。“石雕煙灰皿”為1936年楊之華托人從蘇聯帶給魯迅的,材料為南高加索烏拉爾山所產玉石,造型為北極狐;“龍鳳”磚拓片,1917年10月5日許壽裳帶來,魯迅判斷磚刻為東魏時期物品;古錢為1914年11月20日午后從地攤上慧眼撿漏的南宋“端平重寶”錢幣,僅以30銅元買下。
左側《山水寫意》國畫是林紓所繪。1912年11月9日魯迅赴琉璃廠買紙,“并托清秘閣買林紓畫冊一葉,付銀四元四角”,五日后獲得該畫作,但魯迅以為“不甚佳”。這一時期魯迅對文人畫頗感興趣,購買了不少畫冊。
下側長圖為1915年10月30日,魯迅得藏沂水袁家城子漢畫像10幅,是他眾多漢畫像收藏之一。魯迅曾希望在廈門大學任教時出版《漢畫像考》,后計劃落空。
寫作《朝花夕拾》后記時,魯迅對兒時聽說的“無常”詳加描繪,并繪畫了一幅“無常圖”。上圖中上方為魯迅根據記憶中紹興迎神賽會中活無常的形象所繪制的畫作,下右側為魯迅從南京李光明莊本《玉歷鈔傳》中描出的“死有分”,下左側為魯迅從廣州寶經閣本《玉歷》中描出的“活無常”。顯然,魯迅所繪更勝一籌。
魯迅1917年設計的北大校徽,至今仍在使用。圖案以篆字“北大”構成環狀,“大”與“北”上下疊合,像一人背負二人,有肩負重任之感。
1923年,為紀念北大建校25周年,魯迅為《北大歌謠周刊》增刊繪制封面。增刊第一部分為“月歌集錄”,故魯迅設計封面底色為深藍色代指月夜,上有閑云斜月相襯。左上角為沈尹默手書兒歌《月亮光光》,“月亮光光,打開城門洗衣裳,衣裳洗得白白凈,明天好去看姑娘。”右下出版說明為魯迅手跡。據常惠《回憶魯迅先生》,“北大印刷科沒有銅板,只能用木板。把封面畫底稿貼在木板上再刻,因此魯迅先生這張封面底稿就沒有保留下來。經木刻工人刻了以后,先生原稿的精神沒有完全顯示出來,印出的封面比原稿差多了。”
《奔流》,1928年6月創刊,魯迅與郁達夫共同主編,是以介紹外國文學為主的文藝月刊。《萌芽》1930年1月創刊,魯迅和馮雪峰共同主編,從第三期起成為左聯機關刊物。“奔流”的筆畫里,有的呈放射狀,有的則顯得迂回,喻示社會奔流的多樣性。而黑筆溝邊,則使字體更具流動感。“萌芽月刊”的筆畫中粗細各具,尖部明朗,如同新生的芽;四個字橫折排列,更顯張揚活力。魯迅設計的美術字“奔流”“萌芽月刊”代表了魯迅質樸、簡約、醒目的設計風格。
(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