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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代”與“未知”:晚清科幻小說研究》后記
      來源: 清華大學文學創作與研究中心(微信公眾號) | 賈立元  2021年08月31日11:30

      1997年的一個下午,我和鄰居家的小伙伴來到郵局,尋找一本名叫《少男少女》的雜志。我們的初中語文老師說,這個雜志能夠增長見識,提高作文寫作水平。雜志的形式頗有新意:少男部分與少女部分各占半期,顛倒裝訂。我確實從它上面讀到過不少有趣的內容,包括外國科學家發現人可以每4個小時睡15分鐘由此極大壓縮睡眠時間的奇談怪論。不過,我在郵局被另一本畫風迥異的《科幻世界》吸引了。雖然我零零散散地讀過一些科幻小說,但是不知道還有專門登載這種故事的期刊。讀了王晉康的《生死平衡》之后,我決定訂閱這本雜志。從此,一個波瀾壯闊、瑰麗璀璨的時空定期開啟,映襯出現實的單調貧乏。每個月,我都盼望著某天爸爸下班回來后遞給我寄到他單位的《科幻世界》和《童話大王》,那種喜悅和幸福,在今天這個人們每天都在收包裹的時代很難再有了。

      成為自覺的科幻迷,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在此之前,我已經有了作家夢。在此之后的很長時間里,我不敢想象自己能寫得了科幻。高中時,受“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刺激,我終于決定要像一個作家那樣堅持寫作了。雖然課業繁重,我每天還是要寫上一段青春故事才能心滿意足。那種不可遏制的創作沖動以及對自己所寫的文字毫無來由的自信,一直延續到了大學時代。

      從小鎮來到首都,我進入了近乎無限的開闊。隨處可見的報刊亭擺放著令人眼花繚亂的雜志,我卻一頭扎入了圖書館里的文學經典。那幾年寫了幾篇自己還挺滿意的小說,但每次投稿都杳無音信,只有《北京文學》的編輯老師好心地回了一封手寫的退稿信,鼓勵我繼續寫作。偶然地,我看到一張游戲小說征文比賽的海報,一時興起寫了一篇以CS(《反恐精英》)為背景的科幻小說。比賽因突如其來的“非典”停辦,我就把這個幾千字的小故事寄往成都市人民南路四段11號了。半年后的冬天,早已失望的我忽然接到《科幻世界》的匯款單,附言欄里寫著“12期文刊稿費”。我沖到報刊亭,如愿以償地確認自己終于發表了第一篇作品。我的科幻創作之路由此開啟,成為青春文學作家的徒勞嘗試基本終結。

      到畢業時,我發表了幾個還算有趣的故事,實現了登上《科幻世界》“每期一星”欄目的微小成就,寫完了一個五萬多字的中篇,對作家生涯滿懷憧憬,對進入社會了無興趣。剛好,吳巖老師在文學院“兒童文學”專業下招收科幻研究方向的碩士,考慮到自己的創作經驗或許能帶來一點競爭優勢,我決定跨專業報考。2007年,我終于幸運地被錄取,走上了科幻研究之路。那時《三體》第一部剛結束連載不久,科幻迷們振奮不已,我還在博客上套用瞿秋白評價《子夜》的話豪邁地預言:“未來的中國科幻文學史在2006這一年無疑地要記錄《三體》的發表?!蹦悄晗奶煸诔啥颊匍_的國際科幻大會上,一群科幻迷表演了劉慈欣筆下的“人列計算機”,以此表達他們對這部作品的喜愛。應邀而至的外國科幻作家們也受到熱烈的歡迎,開心地說感覺自己像是搖滾明星。雖然如此,文學界、出版界、傳媒界依然很少關注科幻。也就是說,研究中國科幻沒有太多可供參考的前期成果,到處都是有待填補的“學術空白”。根據吳老師的建議,我選擇當代中國科幻小說中的“中國形象”作為論文題目。那幾年里,我得到了文學院的老師們和身邊的朋友們的肯定與鼓勵,和“兒童文學”專業的另外6位同學相處得也十分融洽,逐漸從本科時那個不務正業、只知道看小說的“壞學生”變成了名正言順地寫小說、研究小說的“好學生”,曾經對于學業、對于生活、對于世界的逆反心理大體上得到了調整,自我認同的需要得到了階段性的滿足。

      2009年冬天,我完成了以劉慈欣和韓松為重點分析對象的碩士論文,開始準備清華大學的博士研究生入學考試?!鞍肼烦黾摇钡奈覍τ谇髮W之路能走多遠沒什么把握,單純遵從自己的心意報考了欽佩的作家格非教授。我的運氣不錯,幸運地通過了考試,于2010年開始攻讀博士學位。同一年,科幻迷期待已久的《三體》第三部上市。后來發生的事情遠遠超出了出版方乃至作家本人的預料,中國科幻仿佛一個隱形人終于顯露身影。科幻作家和他們的作品開始登陸各種文學、文化乃至時尚期刊,在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的頒獎禮上,主辦方甚至要求他們換掉自己偏愛的格子襯衫,像電影明星一樣穿著正裝走過紅毯。學術界對科幻的興趣也在生長。橫亙在“科幻”與外部世界之間的隔膜看來是在消解了。借著這股東風,我在碩士論文基礎上修改而成的文章得以在學術期刊上順利發表,較早地解決了博士畢業要求的論文發表焦慮,也讓身邊的人產生了一種“這是一個學術青年”的印象。

      在我出現之前,格非老師與“科幻”沒有什么交集。不過,晚清是他比較感興趣的時代之一,于是經過一番商討,最終我選定了“晚清科幻”作為博士論文研究對象。作為一個熱愛文學的創作者,我起初對于要花大量時間閱讀那些品質粗糙因而早已被歷史丟進故紙堆的小說很不耐煩。好在,慢慢地總算讀進去了,并且一點點讀出了趣味。一個多世紀前的人們于家國飄零之際寫下的未來幻想,在今天看起來可能天真荒唐,但也令人唏噓、傷懷乃至感動。雖說前輩學者對晚清科幻已經發表了不少見解,但隨著調查的深入,我發現以往的觀點其實問題不少,研究的興趣越發濃厚。特別是,接觸了幾個重要的數據庫之后,我掉進了仿佛沒有止境的檢索過程中。每當想方設法進入了一個此前無法使用的數據庫時,就像打開了一扇通往魔法世界的大門,一個關鍵詞的檢索結果往往不斷牽引出更多的搜尋方向,有時候,一連數天被一條線索緊緊黏著不放,簡直跟電腦游戲通關之前停不下來的感覺沒有什么兩樣。這個追蹤過程消耗了大量的精力,也帶來了類似于“撿破爛兒”的喜悅。

      經歷過文科博士論文寫作的人都知道那種持續數年的焦慮。雖然不用每天去實驗室,但是從五萬字上下的碩士論文到十幾萬字乃至幾十萬字的博士論文是一個巨大的跨越,畢竟高中時代的我們連寫八百字的作文都覺得不容易。在向導師交出全文之前,這個艱巨的任務會始終籠罩心頭,成為越來越濃密的陰云。對于不愿長期陷于一個寫作計劃所以總是喜歡寫短篇小說的我來說,看來要成為自己首部“長篇作品”的博士論文成了工作表中的第一要務。正是在讀博期間,我一方面有機會得以將過去的短篇陸續結集出版,另一方面小說寫得越來越少。論文寫作正式啟動之后,我把一腔的創作熱情傾注其中。這是一場漫長、煎熬又充滿了樂趣的長跑,我在確保不至于荒腔走板的前提下,盡可能地讓學術論文也能顯現出敘事的生氣。每當寫出一個滿意的句子、段落、章節,都能高興很久。后來老師們說:“一開始有點擔心,怕小說家太放飛自我,讀完之后放心了,沒有什么出格的地方?!?/p>

      據我的體會,寫論文和寫小說有一個很大的不同:論文的敘述必須圍繞客觀存在的對象展開,小說則要在一片濃霧中自己摸索前進方向。就此而言,寫小說時對著空白文檔無法推進的時刻更讓人沮喪?;蛟S是這個原因,只要眼前還有寫論文、改論文、發論文的工作任務,我就更愿意優先進行這項有所依憑的寫作活動,而將小說的事兒往后推延。每次遇到熟人問我最近在寫什么,我都回答“寫論文”。反正最初的夢想只是當作家,那么只要沒有停止寫作就行了,至于究竟是在寫一篇兩萬字的論文,還是寫一條140字的微博,或者是填寫一份高度制式化的表格材料,其實都不過是通過文字與世界相處、與自我交流的方式而已。

      格非老師是一位善于發現、肯定學生優點的良師益友。在讀博的五年里,每當我帶著焦慮和苦悶跟老師聊天時,就如同置身于無形的能量磁場中,那些對文學和生活的卓見仿佛沖破烏云的陽光,令人倍感振奮。最后完成的論文盡管存在種種不足,還是得到了格非老師的稱贊,使我確信為之付出的辛苦是值得的。

      2015年,我從清華畢業后回到北師大,以博士后的身份加入到吳巖老師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20世紀中國科幻小說史”,負責撰寫第一章“晚清科幻小說史”。這一年《三體》英文版榮獲雨果獎,次年《北京折疊》續寫輝煌,國內的科幻熱度被推上了高峰。人工智能、基因編輯、火星探測……人們感到過去的科幻場景正在成為現實。于是,不論美國的奧巴馬、扎克伯格,還是國內的大中小學生,都在閱讀《三體》,文學、哲學、法學、社會學、政治學、電影學、物理學的專家們都在討論科幻,科技界、產業界、文化界的高端論壇都在聚焦未來。AlphaGo戰勝人類、科學家發現引力波、黑洞照片合成……每次出現一個轟動性的科技新聞,媒體都希望劉慈欣對此發表意見,科幻作家被許多人當成科技變革時代的評論員和預言家。在這種氣氛中,2017年,我順利完成博士后任務,極為幸運地回到了清華中文系,開始了一名青年教師的生涯。我開設的第一門課程是“科幻文學創作”,此時距離我初遇《科幻世界》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年。我知道絕大多數選課同學并非要立志成為科幻作家,但我堅信,對于這些未來的國之棟梁,寫過科幻小說與沒寫過,會有很大不同。

      博士畢業之后,我才深刻體會到“學生時代是最幸福的”。作為學生,可以心無旁騖地投入到論文寫作中。一旦走上工作崗位,心力將同時被多項任務占據。一開始,會幻想著“把眼前的事處理完,便可專心寫點東西”,但很快,發現“眼前的事”像無盡的風景不斷奔涌而來。每天,時間飛逝,似乎很忙,回頭一看,又沒做出多少值得一提的成績,然后漸漸明白人生的大把光陰終需付諸瑣事,也慢慢認清了自己的個性:好像只有在“不務正業”的日子才有寫小說的最佳狀態,一旦“務了正業”,便以“先把分內事做好”的借口,容忍了自己曾經飽滿充盈的創作沖動變成一座休眠的火山。鮮有新作問世的愁悶,在教學和科研的成就感中獲得了相當的安撫。時不時地,我還會參加一些活動,接受大家“總算等來了好時候,你應該繼續寫啊”的督促,但是我好像越來越不像一個科幻作家了。

      回顧過往,我依舊對于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偶遇感到驚奇:在那個連圖書館都沒有、唯一的電影院早已改造成旱冰場、大多數居民的精神生活就是看電視的北方小鎮上,究竟是郵局里的哪位工作人員,出于什么考慮,從全國成百上千種雜志里選擇了成都出版的《科幻世界》,讓它穿越大半個中國后來到內蒙古的一個礦區,在乏人問津的櫥柜里等待好奇的人前來相會?這無解的謎題讓我在許多年以后給貧困地區捐贈科幻書刊時也幻想著或許會有誰的命運因此改變。毫無疑問,正是“科幻”引領著我走到了今天:因為科幻,我的作家夢終于找到了突破口,為自己的第一個社會身份建立了支點;因為科幻,我與一群志趣相投的人成了朋友,與他們在煙火繚繞的燒烤攤邊暢談能夠帶來難以描述的樂趣;因為科幻,我有幸從一個工學學士轉變成文學碩士,進而才有了繼續讀博士的念頭和可能;因為科幻,我有了到最好的學府里教書育人的恰當時機;也是因為科幻,我有了跟最聰慧的青年人分享自己所思所感的講堂,有了可以研究很多年的有趣課題,也因此似乎階段性地消耗掉了我寫作科幻的心力和熱念。所有這一切,充滿了意想不到的奇妙,本身就很“科幻”。

      研究者都知道,沒有一種觀點能夠一勞永逸地解決“科幻”的定義問題。對我而言,“科幻”是一種在世間的人、事、物、能量之間建立聯系的方式。通過科幻,我的生命被編織進了一張激動人心的宇宙之網中,通過寫作和教學,我也在其中編織新的節點,期盼它們牽引出更多奇妙的聯結。這本以我博士論文為基礎的專著就是我在這張宇宙之網中搭建的一個微小基站,它為我帶來了創造的喜悅,也讓我對自己的寫作能力有了新的認識。

      當然,眼前的這本書,不可避免地存在種種缺陷,不過既然凝聚了不少心血,我還是懷著得到批評指教的希望將它呈現給大家,同時作為紀念物,見證逝去的時光和蒙受的所有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