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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郭紹虞:披沙揀金,為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奠基
      來源:文匯報 | 李純一  2021年08月15日08:13
      關鍵詞:郭紹虞

      【參與發(fā)起成立“文學研究會”】

      ◆郭紹虞回憶“文學研究會”的成立,說鄭振鐸“是我們一班年輕小伙子中最有生氣最有魄力的人”。一到晚上,鄭振鐸就來找他聊天:“一談就扯得很遠,言必稱希臘的時候比較多,言必稱三代的毛病,在當時似乎要犯得少一些(后來則有時不免就要談到古典文學了)。有時又拉得太近,尤其在一俯一仰,月光如水,人影在地,當前景色成為談話資料的時候,有時恬適,有時感慨,甚至有時也吐些狂言……”

      【自學成才的一級教授】

      ◆出身“寒儒”家庭的郭紹虞沒有接受“科班訓練”的幸運,但他刻苦自學,終于有所成就。1980年,郭紹虞撰文《我怎樣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告訴青年朋友:“我記憶力不強,悟性又不高,所以成就很小。差幸我沒有惰性,依靠筆記或紙片,用極笨拙的辦法來彌補這方面的缺陷。又因生性木訥,不長交際,于是盡量減少社交活動的時間……即所謂‘將勤補拙’?!?/span>

      【推崇狂狷,同時認為狷比狂更重要】

      ◆唐弢用郭紹虞提倡的“狂狷人生”作為紀念文章的標題,他看到介而有守的“狷性”是郭紹虞以及許多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底色:“從狷性,從有所不為出發(fā),不斷進取,不斷有選擇、有辨別地吸收狂性,在現(xiàn)實主義的基礎上帶一點浪漫氣氛,這是中國知識分子走向革命的可貴的性格,在這點上,紹虞先生有許多值得我們紀念的地方,我因此作《狂狷人生》?!?/span>

      “善于將不同門類的知識镕入一爐”

      “郭紹虞先生身處新文化運動的潮流中,學術上深受本時期中外文化交涉的影響。他不惟國學功底扎實,亦敏于吸納外來思潮,治學力求會通文學與語言文字作一體化的考察,善于將不同門類的知識镕入一爐精心錘煉?!睆偷┐髮W中文系教授陳允吉仿效杜甫《八哀》作詩傳追懷中文系故老,寫到郭紹虞先生時,有一句“博通疏堰塞,鱗萃匯爐錘”。

      【學術檔案】

      郭紹虞(1893—1984),原名希汾,字紹虞,江蘇蘇州人。早年投身五四新文化運動,1921年參與發(fā)起成立“文學研究會”。先后在福建協(xié)和大學、燕京大學、大夏大學、同濟大學等校任教,解放后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文學研究室主任、圖書館館長等。主要致力于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文學批評史、語言學、書法理論等方面的研究。著有《中國文學批評史》《滄浪詩話校釋》《宋詩話考》《漢語語法修辭新探》等二十余部作品,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清詩話續(xù)編》等,為建立有體系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作出杰出貢獻。

      人們印象中溫和樂善、慢條斯理、濃濃蘇州腔的老先生郭紹虞,年輕時是一個標準的五四青年——寫新詩,研究民歌諺語,宣揚社會主義。他解放后任職的復旦大學中文系有“斗士”的傳統(tǒng)。與一般文學系多名士不同,復旦中文的老師多關心社會現(xiàn)實,與時代脈搏保持互動。而最早明言“斗士”一詞的,正是郭紹虞。

      抗戰(zhàn)初北平淪陷,站在燕京大學課堂上,郭紹虞講到《黍離》詩時,淚隨聲下。之后,拒不附逆的他離開北平回到南方。他反對“偽”、反對“滑”,分析漢奸的思想性情,批判部分文人“鄉(xiāng)愿”的特質。他特別喜歡引用“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并將“狷性”寫進對朱自清的悼念文章:

      各人性分所限,未可一致,只須淡泊而不躁進,有正義感而不抹煞良心,自然不會幫兇;處事認真,生活嚴肅,自然也不會幫閑。不幫兇,不幫閑,雖不曾做到十足的積極的斗士,至少也可以說是不會與斗士背道而馳的。

      “狂性”的聞一多先生更英銳、激烈,是斗士,而“狷性”的朱先生則沉潛、雍容,是“不必定以斗士姿態(tài)出現(xiàn)而仍不失為斗士的人”。

      1985年,作家、文學理論家唐弢撰文紀念郭紹虞,題目正是“狂狷人生”。

      “這好像是個幸運,但是不然”

      1893年,郭紹虞出生于蘇州吳縣一戶清寒的讀書人家,因家境窘困,念到中學二年級便輟了學,之后輾轉蘇州、無錫、上海等地小學任教。1914年,他來到上海商務印書館下屬的尚公小學。商務印書館專事古籍善本收藏的涵芬樓,讓戮力自學的郭紹虞大大受益。期間,他還結識了1916年進入商務編譯所的沈雁冰。

      在受聘于進步書局(亦稱文明書局)后,郭紹虞編撰注釋了多部著作,包括《清詩評注讀本》《戰(zhàn)國策詳注》等。他亦在體校兼課,為準備講義,編成我國第一部《中國體育史》,童年時代的好友葉圣陶為之作序,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后收入“萬有文庫”。

      此時,新文化運動正如火如荼地展開。顧頡剛在北大新潮社,邀請為《新潮》寫稿的同鄉(xiāng)葉圣陶和郭紹虞入社。郭紹虞與顧頡剛就此相識。1919年秋,他應顧頡剛推薦為北京《晨報副刊》每日供稿,于是來到北京“勤工儉學”——在北大旁聽,同時做一些翻譯、寫作的工作,他說這樣,方才受到了一些大學教育。

      郭紹虞對蔡元培提倡的美育產(chǎn)生興趣,1920年為《晨報副刊》連作98篇“藝術談”,并先后發(fā)表《馬克思年表》《記錄杜威演講稿》等作品。他贊賞蘇俄社會主義,認同社會改造不僅在物質,更在精神,需從文藝改造起來,撰有《社會改造家列傳》《從藝術上企圖社會的改造》《俄國美論與其文藝》等文,譯述日本高山林次郎的《近世美學》。后來,他曾對學生兼助手的蔣凡提起,當時自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英文、德文、日文都敢翻譯——只有五四青年才敢這么做。

      于此期間,郭紹虞結識了在北京鐵路管理學校讀書的鄭振鐸。鄭振鐸經(jīng)常來沙灘春臺公寓看望他,兩人都不喜歡在斗室中悶坐,于是常常徘徊月下,邊走邊談。由于鄭振鐸的介紹,郭紹虞與瞿秋白、耿濟之、許地山等人相識。1920年10月,瞿秋白作為《晨報》駐莫斯科記者離京赴蘇,郭紹虞賦《流星》一詩贈別:

      你們沖開這云氣的沉郁,/和別的星兒們/起新樣的化合。為和上海方面取得聯(lián)系,郭紹虞又介紹葉圣陶、沈雁冰與鄭振鐸通信。1921年元旦,他們共同發(fā)起成立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2月,郭紹虞南下任濟南第一師范教員。同年結婚,鄭振鐸為伴郎。

      這年秋天,福建協(xié)和大學想要創(chuàng)辦中文系,胡適、顧頡剛都保薦郭紹虞去。對方為鄭重計,特地到濟南來見,看到他的《戰(zhàn)國策詳注》《中國體育史》二書后,定下心來。由此,郭紹虞開始了他的大學執(zhí)教生涯。對這一經(jīng)歷,他總結說:“我在大學教書,還不到28歲,而且一直當教授。這好像是個幸運,但是不然?!薄白詫W嚴格才能抓得住機會,由機會所以更推動自學,加速進度?!敝螅都优Γ芯ρ芯恐v授中國古代文學、文字學和語言學。

      用科學方法把舊學講得系統(tǒng)化

      北伐軍攻克武昌后,沈雁冰在漢口任《民國日報》主編。1927年,他已轉用“茅盾”一名。緣于茅盾的推薦,當年2月,郭紹虞離開河南中州大學,抵達武昌第四中山大學任教。8月起,應馮友蘭之邀赴燕京大學任教。他在燕大長達十四年,開設批評史課程,由此開始致力于《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寫作。至1934年上冊問世,1947年下冊出齊,前后歷時二十余年。他幾乎是全身心地投入——兒子郭澤弘說,期間父親曾經(jīng)癡迷象棋,連燒掉幾副才完成此書。

      “在舊時代,詩文評論常被人們視為談藝小道,地位不高;在目錄學領域,詩文評被置于集部之末,沒有人對古代文學批評進行系統(tǒng)的歷史的論述。”王運熙在為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1998年重印版所撰序言里這樣寫道。國內(nèi)學者有關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第一部著作是1927年陳中凡先生的同題著作,這也是五四以后受西潮新潮影響,文學批評地位提升的結果。不過這部著作內(nèi)容簡單,材料也屬常見的詩文評提要、史書文苑傳。郭紹虞則在陳中凡《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啟發(fā)下,另辟天地。涵芬樓此時再次護航。郭紹虞早前買到過一部《涵芬樓古今文鈔》,曾輯出里面的論文之語,再讀編者吳曾祺所著《涵芬樓文談》,更覺批評史領域大有可為。他尤重文獻資料的發(fā)掘整理,在燕京大學圖書館、書肆、友人等處多方搜求,廣征中國古代各種詩話、詞話、樂論、論詩詩等等,認真檢閱每一個批評家的全部著作,搜找出有關篇章。朱自清先生1934年評價說:“第一個人大規(guī)模搜集材料來寫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得推郭紹虞先生?!诤迫鐭熀5臅信硳稹臅m不是同類中的第一部,可還得算是開創(chuàng)之作;因為他的材料與方法都是自己的?!边@部書后來也被公推為“最有系統(tǒng)、最深入的一部”,是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最重要的奠基石”。

      郭紹虞謙稱自己只是跟隨者,而且是因為對編著中國文學史的宏愿“知難而退”,才“各照隅隙,鮮觀衢路” (《文心雕龍·序志篇》)地進入中國文學批評史這一較小也未及照亮的園地。他希望,能“從文學批評史以印證文學史,以解決文學史上的許多問題”“在這些材料中間,使人窺出一些文學的流變”。這一注重文學批評,同時不全然因為替新文學理論開道而拋棄中國古代文論的態(tài)度,可以追溯到他20歲剛來上海時。郭紹虞說,那時,他幸運地在舊書鋪里買到幾乎全部的《國粹學報》,讀到劉師培如何論文,王國維如何論詞,引起他對古典文學的興趣——用科學方法把舊學講得系統(tǒng)化;同時,他亦受到胡適的影響,認同胡適“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主張。這一對待學問的態(tài)度,貫穿他終身。

      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園地所做的系統(tǒng)性工作,以宋詩話的整理和研究最具代表性。針對明人視“詩話興而詩亡”導致宋詩話多有散失或不確的情況,他著手搜輯與清理:考辨詩話作者及生平,嚴勘詩話文字異同,辨析著錄情況與版本源流,并對詩話內(nèi)容及影響加以評述。他先后完成《宋詩話輯佚》(1937年哈佛燕京學社印行,70年代末補充修訂后中華書局重版),以及《滄浪詩話校釋》《詩品集解》《杜甫戲為六絕句集解》等多部專書研究,著成《宋詩話考》(中華書局1979年出版)。其中《宋詩話輯佚》成為此后唐宋詩歌與詩學研究者案頭必備的文獻。在批評史研究的同時,郭紹虞還兼治語法修辭,可謂“照隅”與“通識”兼?zhèn)洌瑑上啻龠M。就語法修辭這一隅,他說“清儒之治古書,與詩人文人之論詩例文例,均可視為奠定語法修辭之基”,由此“法從例出”,并且:

      語法、修辭、詞匯三者相結合,而漢語之特征顯。漢語之特征顯,然后吸收外人之學,取其分類之長而活用之,則洋為中用,而不為西語陳規(guī)所束縛,同時復使昔人《古書疑義舉例》、《經(jīng)傳釋詞》以及《文則》一類之書成為科學化、通俗化,則古為今用,亦不致抱殘而守闕,斯則最根本、最基礎之步驟。

      三十年代起,郭紹虞開始研究古代文學的語言問題,背景正是新詩句法越來越歐化,遭人詬病,他希望能從舊文學里為白話文學找到藥方——他也是一個寫新詩的詩人吶!在《中國語詞之彈性作用》和《中國語詞的聲音美》等文章中,他指出中國舊文學富含語詞升縮、分合、變化、顛倒等修辭技巧,而新文學作家如能學習文言文的這一長處,便能讓白話文作品更富音樂性,聲情并美。他從語言形式出發(fā),認為自由化、散文化和語體化是中國文學的演進趨勢,由此試圖建立新舊文學之間的傳續(xù)關系,解決文白之爭,調和而務實。

      “吾 行 吾 素 耳,談不到高調低調”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燕京大學也被日軍所占領。日偽曾將郭紹虞關押兩日,強迫他到偽北大任教,而為他堅拒。同人中有改至偽北大任課者,譏他不去是“唱高調”,郭紹虞于是撰《高調歌》一首以作回應:

      不愿出山也好,便甘下海也好。吾行吾素耳,汝安則為之,談不到高調低調!

      各見平生懷抱,各顯本來面貌!“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原不關高調低調!

      此后,郭紹虞一度在私立中國大學任教。1943年,他匆促南下,將家人安置在蘇州,許多衣服用具都棄之不顧,但對自己搜藏得到的清人詩話資料,卻不忍割舍。單身一人來到“孤島”上海后,他為葉圣陶的開明書店編書編雜志,同時在大夏大學等校兼課。曾在大夏念書的兒童文學作家、翻譯家任溶溶回憶,郭紹虞這時候一個人住在開明書店編輯部三樓,睡在一張帆布行軍床上。

      抗戰(zhàn)勝利后,他憤怒于蠅營狗茍、無奇不有的社會現(xiàn)實,接連發(fā)表《民主與狂狷精神》《論狂狷人生》《論勇與狂狷》等文,號召知識分子不要“中行”,而要“狂狷”,主張?zhí)亓ⅹ毿?、不說謊話,以肅清漢奸心理:

      鄉(xiāng)愿之病在于偽,國愿之病在于滑。……呼之為牛可以應之為牛,呼之為馬可以應之為馬……道家所謂“自然”,佛家所謂“隨緣”,都給他們應用到恰好處?!宰约簺]有立場,也就變作沒有骨氣;所以平時無所謂操守,遇變時就無所謂氣節(jié)。

      1946年,同濟大學創(chuàng)立文學院中國文學系,郭紹虞任教授兼系主任,同時在多校兼職。他加入了上海大學教授聯(lián)誼會,即“大教聯(lián)”,積極投身民主運動。1950年,同濟文法學院并入復旦大學,郭紹虞出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后來還兼任圖書館館長、古代文學研究室主任、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名譽所長等職,在復旦大學度過了后半生的34年。

      出任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以后,郭紹虞銳意改革。據(jù)唐弢回憶,他約請了不少當時在上海的文學家去講課,其中有馮雪峰、胡風、李健吾、王元化等等。郭紹虞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入黨不久,便將他早年用教書薪酬在蘇州建的99間房屋全部捐獻給國家。在學術研究上,一直立志用科學方法重述舊學的郭紹虞,也努力根據(jù)新的理論來修改《中國文學批評史》。最早,他是站在“純文學觀”的立場來看古代文學批評的,依據(jù)文學觀念的演變將中國文學批評史分為三個時期:演進期、復古期、完成期。1934年,《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完成時,郭紹虞向胡適求序,胡適雖不滿意于這三個分期的命名,并提出若干可議之處,但還是寫道:“讀者的見解也許不一定和郭君完全一致,但無論何人都不能不寶貴這一巨冊的文學批評史料……他確能抓住幾個大潮流的意義……使人格外明了文學變遷的理論的背景?!毙蜓詫懗珊笪从?,郭紹虞將序末二段收入自序。書出版后,錢鍾書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作《論復古》一文提出質疑,認為文學領域不存在古今、新舊的沖突,后來者未必比先起者內(nèi)容結構更高明、價值更好或引起更大美感,歷史進化論并不適用于文學;且所謂進化必然包含目標,然而歷史演變無窮盡,這一時的順流逆流將來可能會翻轉。郭紹虞再作《談復古》一文辯駁,他說自己絕不是“為學時髦而敵視復古”,且已在書序中說明:“曰復古,曰完成,都是不甚恰當?shù)拿~,亦強為之名而已?!瓘凸诺慕Y果,正可以創(chuàng)造一種新文學?!睂Υ?,20世紀過去后,葉輝、周興陸在《復旦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一書中評述說:“在今天看來,用演進/復古、文/質、形式/內(nèi)容的對立與轉化來概括原本豐富復雜的古代文學批評史,不免失之偏頗、機械,但這種‘二元對立’恰恰是20世紀前期大部分時間里人文學者的最基本的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是與革舊布新的時代大勢相一致的,也體現(xiàn)出人文學者從舊的文化遺產(chǎn)中尋求新動向、新萌芽的努力?!?/p>

      五十年代,郭紹虞為方便初學者刪改出一卷本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后來亦曾嘗試用“現(xiàn)實主義與反現(xiàn)實主義斗爭”的理論、“儒法斗爭”的理論來作改寫。改得很吃力,自己也不滿意,但他并非違心努力,而是真誠地相信:“我們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不是為研究而研究,而應該是有利于推動社會主義新文藝的發(fā)展?!边@與早年發(fā)起文學研究會,提倡“為人生而藝術”一貫。六十年代初向郭紹虞請教問學的王元化,后來記下:

      在粉碎“四人幫”后,那時的氣氛完全不同了。他略帶微笑地向我說,他曾經(jīng)也想用儒法斗爭的觀點去修改《中國文學批評史》,可是還沒有來得及,“文革”結束了。這種毫無掩飾的坦誠,再一次使我驚訝。紹虞先生雖教書多年,但他不是口才辯給的人。他不大會說話,因而就需要從他那近于木訥的談吐中去發(fā)掘寄托遙深的寓意。紹虞先生真誠地相信應改造自己跟上時代的步伐,像許多老一代知識分子一樣。

      1961年起,郭紹虞與羅根澤共同主編“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還與錢仲聯(lián)等同行專家一起編《中國歷代文論選》。唐弢說起這一年大家的填詞唱和里,郭紹虞寫“猶有壯志雄心,爭鳴其放,待創(chuàng)新文物。人在東風忘是老,管他白絲青發(fā)。紅欲加鞭,專圖破的,試作高峰越……”是“一個老學者專心致志地要求進步的胸懷”,他“狂狷人生的天平砝碼”有變動了,浪漫的氣氛益發(fā)強烈;但郭紹虞身上仍有狷性,所以旁人不必為他修改舊著而感到難過,因為“這種狷性必將引導他走上科學道路”。進入耄耋之年后,郭紹虞仍然緊跟時代的躍動,提出要建立具有中國民族特點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用學術來參與新思想、新文化的建設。

      “烈 士 暮 年,壯心未已”

      在復旦中文系學習、任教的吳中杰曾在《海上學人》里記說,當時同學們調皮,愛學郭老在迎新會上的一句話:“我們今天歡迎新伙伴,我們大家一起來伙伴。”語言學大專家竟不太會說話,但無礙大家親切地愛戴他。郭紹虞和夫人張方行都宅心仁厚,平素溫暖真誠待人,危難時更不吝相助,屢屢?guī)椭?、學生擺脫困境,受恩者眾多,無不深深感動。

      王元化說“紹虞先生似乎最怕過直過露。他談任何問題,總是聯(lián)系到各個方面,以防片面化和簡單化,因此和那種(明白易曉、使人一覽便知的)文風恰恰是背道而馳的?!彼恰扒奂毮仭薄疤N藉較深”的,同時頗為頂真。“文革”期間,他曾對“反動學術權威”一詞提出不同意見。他說沒有人會自稱為權威——他從未以“上庠師宿”自居,且這到底是“反動的學術權威”,還是“反動學術的權威”呢?總之兩者都說不通,不能承認。

      郭紹虞晚年仍然筆耕不輟。據(jù)蔣凡回憶,郭老每天很早起來,梳洗后即進書房工作;不太娛樂,只是偶爾聽聽蘇州人愛聽的評彈。夫人燒得一手好菜,且對郭老體貼入微,讓他能一心讀圣賢書。書法或許是郭紹虞的娛樂。他的字蒼勁又迥秀,早年就享有書名。1933年魯迅與鄭振鐸合編《北平箋譜》,即是請沈尹默題寫書名,郭紹虞手書鄭振鐸的序文。解放后,他歷任上海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和名譽主席。學生樓鑒明回憶,郭老上了年紀以后手抖,就在天花板上穿一根繩子垂下來,將右手套在系于其上的塑料圈里,止住手顫,堅持作書。

      1982年,在郭紹虞九十壽辰當日,上海市文聯(lián)、作協(xié)分會和復旦大學舉行祝賀郭老執(zhí)教著述70周年的茶會。150多人歡聚一堂,郭紹虞在答詞中說:“烈士暮年,壯心未已,我雖然不是千里馬,可只要我還能工作,就要與大家一起攜手并進,共創(chuàng)四化大業(yè)?!睔g度生日后,他開始埋首校訂畢生心血的結晶《郭紹虞文集》。文集不包括專著,而是匯集他自1913年起發(fā)表的文章,分為《照隅室文學論集》《照隅室語言文學論集》《照隅室雜著》三種。這位用與名字諧音的“照隅”作齋名的學者,說自己“愿意詳細地照隅隙,而不能粗魯?shù)赜^衢路。”還說,“我一生在教育界的時間為多,生活單調,思想平凡。”

      1984年6月22日,著作等身、桃李滿門的郭紹虞以91歲高齡去世。按照生前愿望,他的遺體捐獻老年醫(yī)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