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2021年第8期|南翔:鐘表匠
一
如果不是假期而是工作日,又如果是工作日的某個傍晚,你在家里吃罷飯,想到深圳東門來逛一逛,乘地鐵3號線或1號線到老街稱得上便捷。盡管兩條綿長的地鐵線在此相會,站點下面,店鋪糾纏,請你遲疑的腳步不要在下車之后盤桓太久。在偌多出口標識中,小心剝離出一個謙卑的C,沿著它的指引,很快就能從紛繁逼仄的商圈氛圍中,快速走出地表,撲面而來的便是一片通明華麗的燈火。
一則因為疫情,深港兩地一橋之隔的羅湖站,早已關閉;二則工作日期間的男女尚在宿舍與寫字樓兩點成一直線的折返中,翹盼下一個周末的來臨,夜色中的老街居然如此燦爛,又如此安謐。西華宮門前,赭紅色的大理石條礎上,鐫刻著金黃色的“老東門商城”五個大字,石礎上的紅黃藍三面旗子在夜風中一次次地張揚旋舞。無論是文山樓的銀行與飯館,還是寶華樓的服裝批發,都看不到平常或節假日的人頭洶涌,倒是沿街的小店鋪,如火爆魷魚、章魚小丸子,不時有過早穿上裸背夏裝的姑娘上前問津。斜對面的燒仙草,是近幾年才興起來的一款果茶吧?兩個著黑衣的精瘦而精神的后生子,不僅要手腳麻利地接待顧客,還不時快速打包就近去送外賣。
順著新園路往里走,窄窄的一條小巷子,兩邊對開的店鋪更加密集,多半都是日常生活的售賣,廉價的內衣,塑料盆桶,鞋帽,竹席……往北折過去,抬頭是一個與小店鋪尺度不合的大大的木版店招,上鐫三字隸書:鐘表匠。
近前便見一個顱頂雖還繁茂卻已然一片花白的老者,低著頭,老花的左眼皮上夾著一只放大鏡,全神貫注地在給一塊機械表清洗、調試。對面銀匠店的敲打,燒烤店的煎炸,女性內衣店的吆喝,都不能企圖通過聽與嗅,奪走他一心一意的專注。
冷不丁有人在門前毫不客氣地悶叫一聲,修表師傅!
他會不由自主地呃一聲,慢慢抬頭,摘下放大鏡,要么道,請坐。要么問,換電池,還是修表?
與別的修理店不一樣,在他一米多長的玻璃罩子的工作臺外,擺著一張紅漆剝落的靠背椅。來者可與之面對面坐下來,鐘表匠在左眼皮上扣上一只放大鏡,起開表蓋,更換石英表的電池或修理機械表,便一溜順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對面的椅子,靠墻還擺著一張一模一樣的椅子。靠墻的椅子是為顧客的同伴備著的。鐘表匠的經手中,來修表者,一個人來,與一對兒來的,各占一半。年輕人,一對兒來的多一些;年長者,一個人來的多一些。
鐘表匠就姓鐘。
大約在七八年前初夏的一天,矮小個子、一頭黑發染得與面容不相稱的老周來修表,看見他的店招是:“鐘表修理店”五個字,跨進來那一刻自言自語道,店名也太直白了一些。言談中得知店主恰好姓鐘,略一蹙眉,拍手道,那就叫“鐘表匠”好了。鐘既是姓,又是你修理的對象,包括座鐘,掛鐘,落地鐘……
由顧客而成為朋友的,老周不是唯一,卻是給他題寫了店招匾額的一位,從此相交日深。老周當時為用繁體還是簡體寫這個“鐘”字,頗費躊躇。若不是跟老周那次閑聊,老鐘并不曉得鐘的繁體字,還有鍾與鐘的區別。金童鐘是打擊樂器,是報時器,是晨鐘暮鼓之鐘;金重鍾是酒盅,容器,還比鐘多一個動詞:情有獨鍾。用于人名,如錢鍾書。
老周問老鐘,鍾與鐘在被簡化之前,是兩個不同的姓?你祖上到底是姓鍾還是姓鐘?
這下把老鐘搞糊涂了,鐘之外有個繁體字鍾,他是曉得的;卻還有另一個同音的鐘姓,他姓了70多年的鐘,竟然一無所知。
過了兩三天,老周手握一個卷筒,打開一張皺巴巴的半生宣,豎寫了“鐘表匠”三字隸書。老周面露羞赧道,我給你寫了店鋪的牌子,你看看合用嗎?一個是你不曉得自己祖上姓金童鍾還是金重鍾,再一個是為了通俗化,現在年輕人多半不識得繁體字,就還是寫了鐘。
老鐘見三個字寫得雖嫌纖弱了一些,卻橫平豎直,工整有力,不由翹起了大拇指。老周高興。就像一個從來都是挨批評的孩子,忽然在大會場受到了老師的表揚。
老鐘找了一塊一米多長的崖柏,一面刨光,就近在老街上請工匠將“鐘表匠”三個字,依樣大小鑿在了木版上,刷上金漆。在門側掛上這塊店招的那一刻,老鐘就像一個先前鹽田碼頭出海捕魚多日才返回的漁民,蓬頭垢面、一身汗餿,被拉去理發剃須,又痛快淋漓地洗了一個熱水澡,渾身上下都是勁兒。好長的日子,他上班下班,一進一出,都要在這塊垂掛的店招前,停步磨蹭,前后左右都看看,最后端端正正地看一眼店招,再進去,或離開。
從此,鐘表匠和老周成了好朋友,巧的是,兩人還是同庚,一個比另一個大月份。
上了年紀的男人交友,跟孩童有些兒相似,最易從細節中獲取養料。同庚老周的這個取店名、送店招的細節,深深地鼓舞了素來性格內向的老鐘。更何況打那以后,老周隔三差五過來吃茶,閑聊。精瘦的老周茶量驚人,食量也與他一米六五左右的體量不相稱。往往是一壺鐵觀音,或者鳳凰單樅,要沖兌好幾次,喝得底色全無才罷休。中午老鐘帶他去過街的茶餐廳吃蓋澆飯,從自己的一份扒拉一半給他,老周還比老鐘先吃完。一碗號稱的紫菜湯,漂浮的紫菜比百歲老人的頭頂還要吝嗇,老周每次也是喝得點滴不剩。邊喝邊說,不要浪費。
一次午飯,老鐘問老周,你也有過饑餓的記憶?
老周道,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過了七十,往八十路上奔的人,又不是生活在鐘鳴鼎食之家,哪里會沒有饑餓的經歷!話頭一轉,卻又道,我們家也算是僑眷。
老鐘一愣問道,哪里的歸僑?
老周狡黠一笑,反問道,你猜猜唄。
老鐘不假思索道,深圳光明農場的主要是越南歸僑,華僑城的主要是印尼歸僑。你們家總歸是東南亞回來的?
老周呵呵呵笑道,你可能聽都沒聽講過的一個南美的小國,蘇里南。南美洲最小的一個國家,卻比我們廣東省小不太多,是西半球唯一一個不是荷蘭王國組成體成員,卻使用荷蘭語為官方語的國家。人口真少,現在也不到七十萬吧。我家老爺子在那里的時候,人更少。
老鐘嗷了一聲,說是真不曉得。只曉得廣東人去東南亞,去歐洲、美國、加拿大,南美洲就曉得古巴有華人。
老周糾正道,古巴不在南美,屬于北美,準確地說,是加勒比海地區,那里還有牙買加,海地,多米尼加等國家。
結識了老周這個話癆,老鐘才曉得自己是多么笨嘴拙舌,又是多么孤陋寡聞。
即便他是一個鐘表匠,除了擺弄鐘表他勝過老周,相關鐘表的知識,尤其是鐘表歷史的來龍去脈,老鐘多半只有聆聽的份兒。那天過五一勞動節,老鐘沒歇業,叫來老周,午飯叫了幾份燒鹵:燒鵝、肥腸、雞翼,酒是45度的江小白。就在門口支起一張折疊桌子,把兩張紅漆靠背椅端出來,椅子喧賓奪主,顯得比桌子還高。小店鋪門口吃飯哪能那么講究!多余之物常常是城管掃蕩的對象。好在既然是一年一度的勞動者節日,兩個穿制服的過去了,揚起的手臂,釋放的也是招呼的善意。
老周喜歡喝茶,無論紅綠黑白……是茶都喝;老周也喜歡吃酒,白酒,洋酒,紅酒、啤酒,客家釀酒……是酒都行。幾口白酒下肚,各式鹵菜也吃了幾箸,連片紅粉早已飛上突兀的兩顴,他用手背揩過嘴角,問,明萬歷二十九年,也就是1601年,意大利人利瑪竇已經49歲了,他第一次走進紫禁城,此人從西洋帶來了很多稀罕之物敬獻給萬歷皇帝,如圣母像、八音琴、三棱鏡、十字架、自鳴鐘,還有世界地圖,當時叫《萬國全圖》。你曉得皇帝在他先后進貢的四十多件禮物中,最中意的是什么東西嗎?
老鐘見同庚賣關子的得意勁兒,有意往偏冷的地方猜,圣母像?十字架?八音琴?這些都是皇宮里面沒有的啊!要么是世界地圖?皇宮里面也沒有。皇帝老兒一直以為中國是世界的中心,看到《萬國全圖》,只怕會大吃一驚吧?!
你講的一點沒錯。老周說著,端起即將倒盡的小瓶白酒,有點猶豫。老鐘變戲法似的又拿出兩瓶遞給他。老周高興道,皇帝老兒當時的心情跟我現在一模一樣,龍心大悅!因為他看到了自己腳下的版圖全貌,也曉得自己的領土到底還有多大了。當然也曉得了,并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
老周手舞足蹈道,萬歷皇帝最喜歡的是一大一小兩座自鳴鐘。一座大的是鐵制,裝在一只精工雕刻的大鐵盒里,盒子上飾有很多金龍。一只小的,一掌多高,完全鍍金,裝在一只鍍金的盒內,都是歐洲制造的極品。兩只鐘表并沒有鐫刻外文,都是投其所好地刻上了漢字,最巧的是,鐘盤外都有一只手指示時間。皇帝當然也有時間觀念,希望精確地把握住時間。你想想,我們那個朝代,用的還是銅壺滴漏之類的計時器啊!把皇帝老兒喜歡的,按照現時年輕的人的講法,不要不要的……
老鐘領悟了,道,皇帝一高興,利瑪竇出入禁地也就容易多了。
老周道,到底是明白人,利瑪竇來中國為的是傳教,哄得皇帝開心了,進出方便了,傳教也就順風順水了!這兩座自鳴鐘,是吾國皇宮里最早出現的近代機械鐘表。萬歷皇帝朝夕把玩,愛不釋手。利瑪竇要調試鐘表,養護鐘表,一個藍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留居北京,進出紫禁城,也就通了方便之門。
老鐘吞吞吐吐道,沒想到你這么懂鐘表……這幾十年,我不僅修鐘表,還陸陸續續收購了一些舊鐘表,改日請你去看看。
二
老周聽說,同庚的舊鐘表收藏并沒有放置在兒子家里,而是在曬布路邊上一個老舊小區金錦苑的房子里,便答應隨時可去。此前,老周聽老鐘講自老伴肺癌去世之后,已經跟兒子一家一道生活了十多年,便斷然回絕了上門去坐坐的邀請。老周的回答是,如果是你獨自的家,我會去。跟兒子媳婦孫子在一起,我大大咧咧的,就不去了,免得討人嫌。
或許也是一人居住慣了,老周確實落拓不羈,老鐘也就不勉強。老周主動告訴他,就一個兒子,平生教子無方,兒子因為嗜賭,離婚三次,把一個好好的家敗得干干凈凈。自己退休太早,勉強拿一份低廉的社保,夠得上自己賃房獨居而已。在講到老婆20多年前跟一個馬來華人去了檳城,倒也是一份清醒的自責:是我那時候太好吃懶做,又酗酒,她看我無可救藥,也沒有money,就狠心拋下我和兒子,跟人家走了。
老鐘心想,兒子是不是跟隨了你以前的影子啊?嘴里卻鼓勵他道,我看你現在不是這樣啊!
老周道,鄙人早痛改前非了,提前從一個沒出息的單位退休之后,我還做過搬運工,給單位看過大門,守過倉庫。況且,再有酒喝,我一次也沒醉過!還每天堅持冷水浴,早晚跑步10公里。我們這號人,拼的就是身體好!他媽的別的都是浮云。
老鐘喜歡看他調子高昂,即便帶著浮夸,也自有一份興興頭頭的鼓舞,不喜他的低沉,趕緊給他篩酒道,再喝兩杯。真的沒見你醉過。我其實羨慕能吃能喝的人,這樣的人都有勁道!
老鐘之所以要這樣表達,是窺見老周喜愛來邊吃邊聊,但又不想白吃,眼紅腮赤的,每次都要帶點小東西過來,兩斤砂糖橘,或者兩斤洗凈的荸薺。
一個經濟上完全支付得起一位談得攏的朋友過來小吃小喝,打打牙祭的人,那種對友開懷獲取的愉悅,遠不是幾張鈔票可以兌換的。老鐘又得小心呵護他的自尊,在他明確表示不愿意去兒子家之時,終于向他敞開了自己的鐘表收藏,那可從來都是自己和亡妻生前的盤桓之所,兒子工作忙,兩個孫輩功課忙,來過有數的幾次,也是匆匆一顧,無所用心。
兩周后的一個周日,老鐘帶老周來到距離老街一站之遙的曬布路。一個細葉榕環繞的老小區內,細雨過后,泛出一股濕熱的草木氣息。拉開銹跡斑斑的鐵門,登上4樓,老周的步子太快了,老鐘跟上來已是氣喘吁吁。
門口訂了一塊牌子:有閑齋。
老周站在門邊立定,摸著刮得溜青的下巴,吟道:無空道里兩位匆匆客,有閑齋里一個大忙人。
進來之后,立即聽見一片久違的高低錯落、清脆悅耳的鐘鈴聲。
老鐘揩了一把汗道,我們雖講是同庚,你的身體,勁頭,比我小去不止十歲啊!
老周有些歉意,趕緊給老鐘搬來一條凳子道,我一個人快走慣了,走路也是一溜兒小跑。說著四下里看去的眼光驟然放亮道,你收藏了這么多鐘表啊!上次跟你去香港中環看舊表,并沒有看你下過狠手啊!
老鐘張大嘴啊啊道,這是二三十年的積攢,也有的是香港過來修表的讓給我了。
這是老式小區里標準的兩室一廳,都不大,三間房都放滿了掛鐘,座鐘和落地鐘,外殼有木制的,有銅制的,有琺瑯瓷的,色彩則明黃,軍綠,湖藍,孔雀藍……足有幾百件吧!細看有德國的三塔五音座鐘,法國的皮套座鐘,日本的銅方鐘,上個世紀40年代美國為中國制造的24小時時辰座鐘——鐘盤上除了羅馬字母,還有子丑寅卯……十二時辰。一溜兒屜柜里,則擺滿了各式老表。窗前,一座紫檀鏤花的座鐘足有一人多高,上面是菜盤一般大的鐘盤,下面垂吊一個拳頭大的金色鐘擺,前后還有兩個小鐘擺,錯綜晃蕩,鏗然做金屬聲。
鐘王啊!老周站在這個鐘王面前,雙手交叉舉過頭頂,一比高低;又反手而下,在襠前交叉,做兜著狀。
老鐘撲哧一聲,噴濺在老周臉上了。
老周保持立姿道,我下面要是有這么一個雄壯的鐘擺,多好啊!
老鐘揶揄道,三個鐘擺都給你,也只能是空擺啊,英雄無用武之地?
老周站在窗邊,詭秘一笑道,這你就落伍了,要跟上時代的節奏喔。遂問老友在哪里淘到這么多舊家伙?是不是把這么多年的退休金都投進去了?
窗外的一棵菠蘿蜜,被砍去不少枝葉,有兩條絲瓜蔓攀援而上,幾條嫩綠的絲瓜頂著鮮艷的黃花,有兩只紅眼、黑頭、黃背的大黃蜂圍繞著黃花相互糾纏,嗡嗡營營。
老鐘不好跟他述其詳,有些他中意的舊物,出手個兩三萬換取一件總是有的,眼前這個鐘王并非最貴的,他的退休金不低,況且還有一個做外貿公司的兒子,盡孝,總是鼓勵老爹買自己適意的東西。所謂養兒防老,并非僅指兒子在經濟上的扶助,同樣要緊的是給父母精神層面的禮贊。兒子兩方面都做得出色。可這些都沒法給老周講。老周的各種職業跌宕起伏,如今拿著的社保還不及老鐘的三分之一;更兼一個兒子進出看守所成了家常便飯,孫兒的撫養費便得從老周貧寒的養老金里擠牙膏尾子一樣擠出來。行動略顯遲緩,眼神兒透亮的老鐘,早就看出老周一方面是想跟對脾胃的人聊天,再一方面也是想來就著點可口的吃喝。
現如今,還有誰家會為吃香喝辣犯愁呢?尤其是在一座沿海一線大城市。老周的家境令老鐘看到了城市生活的另一面。為此,老鐘每次都主動邀請老周過來,大的由頭是節日、生日,小的由頭多了去:在收破爛的陳老頭那里找出了幾本舊書——老周喜歡看各種舊書,記性又好,這為豐富他的談資做了不淺的鋪墊。請老周來看一只舊表,本地顧客送來的大都是新表,偶爾也有港客送一只舊表過來維修,這些舊表無疑都是有來頭的舶來品。如果港客要立等可取,往往就會講講這只表背后的故事。蜿蜒曲折的故事后面藏著如泣如訴的人生,每當港客述說到動情之處,鐘表匠便暗暗嘆息,老周要在場就好了!
兩人曾相約從羅湖橋過關,去過九龍尖沙咀,中環皇后大道中等幾個舊鐘表店觀賞。
老周幾次嘆曰,我們只有過眼癮的份兒!
看到心癢難熬,且價錢還合適的。老鐘過兩天再單槍匹馬來一趟,悄悄買走。他不能當老周的面,當場刷五千元以上的貨款。燈紅酒綠的香港,百物昂貴,原本就玩心重,口味重,情意重的老周,錢囊羞澀,卻又自尊心太強,老鐘有心幫他一把,卻感覺無從措手。
此刻,面對“有閑齋”陳列這么多老物件,老鐘忽然后悔事先沒有做一些斂藏,心中很是忐忑。不曉得老周是否看出來,其中便有兩人在香港看過之后嘆息告別的鐘表?譬如窗邊那只德國赫姆勒的銅機械座鐘,開價過萬元港幣了。
當時老鐘盤桓再三,回來之后輾轉反側,終于還是在第三天又獨自過羅湖橋買了回來。
記得好像是在摩羅街,老周喜歡一只紀念版的仿百達翡麗懷表。那只母本百達翡麗出生于1933年,是一只獨一無二的18K黃金超復雜功能懷表,擁有900多個部件的手工制作,據說能夠精確走時2100年,擁有24項復雜功能。在1999年的蘇富比拍賣會上,此老物件以1100萬美元成交。老周在鐘表店柜臺前的夸夸其談,把一溜兒香港營業員都驚住了。他們打電話給老板,同意降價百分之二十,把這種帶有限額版編號的仿表,賣給眼前這位識貨人。
盡管鐘表匠委婉表示,過個把月便是老周72歲生日,愿意借此機會送一只他的心愛之物作為紀念。老周依然堅決擺手道,貴重之物不可輕受,折煞一把老骨頭!言下顏上,一點留戀的意思都沒有。
老周抱著膀子一一看過去,偶爾做兩三句點評,鐘表匠皆認做金石之論。不由心下喟嘆,要早幾年認識老周就好了,一路過來,自己在收藏鐘表上,啃泥沙,走麥城的教訓也是有的,后來學乖了,便是謹慎有余,放膽不足。有一個見識高的老友在身邊,就不至于縮手縮腳!
老鐘不時在旁邊睨他,一圈兒看完,未見他眼露驚奇,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才始放下。
老周對大他月份的鐘表匠叫道,老哥,你這里還缺一個人!
老鐘睜大眼,劃出一個問號。
老周道,缺一個女人!你想想,你的兒子,孫子,對這些都不感興趣。頂多是你百年之后,兩根腳把子一伸,他們做了財產繼承。你需要一個女人,體己的女人,跟你來來去去也好,上上下下也好。說到這,他曖昧一笑道,人在,東西在,跟你分分鐘分享的人在,這才是最緊要的!公不離婆,秤不離砣啊。兒子,孫子,跟你的分享都是有限的。
老鐘再用疑惑的眼神問他,那,你呢?
老周知彼知己,道,我跟你不一樣。囊中羞澀,顧得了肚子就顧不到面子,就更不要去做低三下四的勾當,免得連累人家。你呢,腦殼是腦殼,腳是腳,站得直,梗得起。只要你放下眼風,只怕想上來“有閑齋”的女人家,要拿號排隊啊!
老鐘大樂道,你這么抬舉我,是在給我灌迷魂湯啊!我自己是怎樣的分量,我自己是曉得的,我還沒有老年癡呆啊!
老周一臉正經道,我不是開你的玩笑,如果你有心找一個老伴,要抓緊。我就看到太多的女人,也包括一些男人,各種原因獨處以后,口口聲聲為了兒子或女兒,他們要讀小學,讀中學,讀大學,還要結婚生子……讓自己的一二十年空轉了,到老了兒女飛出窠去,孤孤單單,才想到自己也要找個伴,晚了,很多人事方面,力不從心啊!
老鐘頭回見老友這么認真,應道,你講得好啊。
老周不依不饒問,你到底有無相好?這么多年修理鐘表,就沒看到過一個中意的?如果沒有,我給你介紹?不瞞你講,獨身女人,年紀大小的我都認識一些,我若有你條件的一半,早都撲上去了。
三
五月末的一天,深圳天氣已經呈現炎熱之象。剛從冷氣襲人的地鐵三號線出來的老周,感覺到熱氣撲面。他趕緊脫下一身深灰色的皺巴巴的西裝,快步走進商城,來到鐘表匠的店鋪前,卻見不同尋常的一幕:店鋪沒開門!
他看看左手腕的一只拼裝表——這是鐘表匠送的,也是鐘表匠修表之余的拿手好戲,可以把不同的零部件拼裝在一起,式樣和走時卻一點不亞于某些品牌。
已經過十點了,老鐘從來沒有這么晚來上班的。問過左鄰右舍,都講沒見鐘表匠今天來過,不可能去吃或去拉了。
老周有一些兒發慌,想起老鐘前一段表述過胸口有一些發悶,夜半也會悶醒過來。老周提醒他日常服用一些速效救心丸,床頭也要有硝酸甘油片,以備不時之需。當然最好是去醫院做個心臟CT之類的檢查,那樣才放心。如果他家兒子不空,老周可以陪他去做。老鐘答應了好好好,可還是講,這些天或許是勞累了,夜里沒睡好。空下來去羅湖中醫院找一位熟悉的醫生開幾貼中藥吃,這么一把年紀,氣虛、血虛總是有的。
老周就笑他,你白天勞累了不假,一根光桿司令,夜里去哪里累喲?!我看也是活動太少了,坐得太多了!“有閑齋”的人要真得閑喔,得空跟我去爬幾次梧桐山,就什么病都好了!
老周站在街中打電話。幾次都沒人理睬。回轉去乘地鐵,剛到C口臺階邊,電話打過來了,正是老鐘。他說昨晚小中風了,就近住在羅湖中醫院。老周驚問,不要緊吧。老鐘道,不要緊,今天還要繼續做幾項檢查。老周講過去看看他,老鐘猶豫道,過幾天吧,醫生講這幾天要檢查,要穩定,最好電話都少打啊。
掛了電話,老周回味老鐘的聲音,雖然疲憊一些,卻與平日是一樣清爽的,完全不像他先前的一位做茶莊的朋友,中風以后講話嗚哩哇喇的,心便放了下來。
三天之后的一個上午,老周迫不及待地過來醫院看望老鐘。大概是因為檢查無大礙的緣故,老鐘要坐起,被老周摁住。老鐘告訴老友,那天半夜起來撒尿,腳不聽使喚,走得迤哩歪斜。心下緊張,嘴里就叫喊起來。好在兒子、兒媳和孫子同在一個大家庭居住,聽得叫聲都過來了,也不敢亂動,扶他在客廳沙發坐下,給他含服速效救心丸的同時打了120呼喚急救車。進醫院做了核磁,左腦一根小血管堵到了,吃點中藥,扎扎針,大概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說著雙手拍拍胸脯,表示好人一個。
老周道,你住在醫院我才好來看你啊。幾天不見你,還是見老了,胡子拉碴的。說著便從身邊的床頭柜里,扒拉出一把電動剃須刀來,給老鐘剃胡須,修鬢角,剪鼻毛。老鐘聽話,閉著眼睛,很受用的樣子。左眉弓忽然一彈,二彈。
老周遂問,想什么來著?是不是還有哪個相好的,一只表還在店里,如絲瓜藤一樣彎彎繞繞,牽牽絆絆?
鐘表匠睜開眼,好似在追憶什么,半刻才道,那天兒子送我到醫院以后,我有一段短暫的失憶,恍恍惚惚的,想不起怎么來的醫院。事后就警覺,要是就這樣走了,或者完全失憶了,那怎么得了啊!
老周笑道,到底有心上人放不下啊?告訴我,是阿芳,還是阿珍?
鐘表匠道,不是的,是店里還有幾塊修好的手表,一直沒人來取。
老周不以為然道,不取就是不要了唄,現在不作興戴表了,有些表也不值錢,人家懶得跑,如果要的東西,早就來了啊。像是在機場、旅店、商場寄存柜里的東西,時間過了,人家就清理掉,你不必記掛。
鐘表匠堅決搖頭道,他們要不要是一回事,我找不找又是一回事。我是一個小店鋪,不是大旅店,大商場,我要趁著現在還沒有倒下,還沒有老癡,找到那些修表客,一只只送回去才好。
老周愣了一下,似乎頭一回見同庚這么固執,不由得附和道,好好好,我跟你一塊去找。對著他的耳道加了一句:若是找出一個阿芳,歸你;再找出一個阿珍,歸我。
鐘表匠忽然捂住他的嘴,推開他的同時,叫了一句,阿珍來了!
原來是護士長帶兩個護士進來查房了。
護士長胸前吊了一個工作牌:袁品珍。護士長阿珍大聲安慰鐘表匠,各項檢查結果不錯,送來診治也及時,以后要注意不可以過度勞累。轉身問老周,你是他什么人?朋友?同事?
老周呵呵道,朋友,同庚。
護士長直言道,他不喝酒不抽煙,是不是太過勞累了?你作為他的老朋友,要多勸他休息。
老周道,他平時的工作,是勞作,也是休息,修理鐘表,是不是坐得太久了?
護士長忽然想起來了,從白大褂的衣兜里掏出一只機械表來道,這只表停擺一年多了, 你那天講起自己是修表師傅,方便的時候你給看看。
鐘表匠端坐起來,接過表正反兩面看看,搖了搖,放在耳邊聽了聽道,這是一只中低檔的“世家表”,你看上面的四個字母,S,A,G,A。港資企業,在東莞鳳崗生產的,深圳書城北區大臺階邊上有他們一個門店。可能是游絲,或者擺輪出了問題。我手頭若是有工具,馬上就可以拆開看看。
鐘表匠講解的時候,老周觀察到身邊的護士長很用心地聽著。阿珍護士長50多的年紀吧,豐腴的身體把一件不收身的白大褂都撐得飽滿,濃眉大眼,圓臉厚唇,像阿姨一樣親切,不像他十年前做闌尾手術經歷過的一位護士長,脾氣火爆,兇神惡煞一般。不由得心生好感,找出一嘟嚕好詞兒,夸贊鐘表匠的技術一流,價格公道,不僅在東門老街,在整個深圳修理行業,都是人中龍鳳,馬中良駒。
老周夸張的繪聲繪色,把護士長逗得直樂。一旁兩位年輕的護士卻不茍言笑。老周心下發問,現在20來歲的年輕人都怎么了?逗她們一笑,比登天還難!
老周便說要去東門現取工具。
護士長阻止道,不急的,什么時候你上班了再帶去吧。現在都有手機看時間,哪里像過去啊!
老周盯著護士長道,是啊,現在的手機取代了過去手表在家里的奢侈品地位。
護士長半是肯定,半是否定。講起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她從韶關樂昌考上省衛校,老爸給買了一塊瑞士手表送給她,花了三百多塊錢,引起姐妹們強烈的不滿和嫉妒。那時節父親的月薪不到一百塊錢,要養一個八口之家。母親沒有正式工作,每天在鐵路上的一個采石場挑土方、裝車皮、打石頭。擁有一塊新手表比現如今買一款5G智能手機,可是打眼得多了!
老鐘遂問,還在嗎?老瑞士表有很多牌子,梅花表,浪琴表,歐米茄……老物件留著是一個念想。
護士長眉眼一低道,說她父親十年前得腸癌去世了。瑞士表應該還在,好像是梅花表,回去找一找,如果能修好,就送來修理,給大學畢業的女兒留作紀念。父親打小就很寵這個聰明伶俐的外孫女。
老鐘連道好好好,他講自己修過很多老式手表,要么是物主本人懷舊,手表相關讀大學或是結婚的紀念日等等;要么是物主不在了,他們的后人想留下一個念想。前一種情況比后一種情況多很多。物質豐裕的年代,后人留一只舊表來懷念先人,這種情況,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言下唏噓。
護士長眉眼一挑道,她父親生前留下的一只法國野馬表,她還好好地存著,要與梅花表一起找出來送去東門“鐘表匠”,鍍鍍金。
鐘表匠道,鍍金談不上,上點油,調試一下,我會讓它們一定走起來。
護士長問,鐘表匠讓一只停擺的鐘表走起來,是不是跟我們看見一個抬進來的病人最終站起來,走出去一樣高興啊?
鐘表匠連聲道,那是那是,一個道理。
檢查完畢,護士長出門時感嘆,時間過得太快了,一眨眼,我畢業都快40年了,上個月還回韶關去參加過中學同學的聚會,過幾年都要退休了。時光要是走得慢一點,要是能夠倒轉回去,才好。
老周沖著護士長的背影道,我們老鐘,有本事讓你們家的梅花表和野馬表一起倒轉啊。
四
老周和老鐘再一次在東門“鐘表匠”見面,已經是炎炎夏日了。
經此一病,鐘表匠覺得自己精神氣遜色了很多,有時候去“有閑齋”,上4樓都要停一兩歇。老周看同庚兩眼依然光亮,聚焦手下精細的游絲擺件,依然不差分毫,便給他打氣,你得閑少坐多運動,跟我爬梧桐山去。再就是要有想頭,想頭就是油和火,你看那些大藝術家齊白石,畢加索……年過九十都還有創作熱情,靠的是什么?
老鐘從老周一臉曖昧的笑褶子,就能讀出他的不懷好意,嗆了一句道,你是火燒煬了一根紅燭,還想硬挺!又道,我現時最想做的,真心實意地講,就是盡快把一些表物歸原主!
老周道,我這不是幫你來了嗎。
兩人坐下來,將一些無人領取的手表歸類,一共六只,兩只國產版,四只進口表。有的留了手機,有的僅留下姓氏。
一個下午,老周不停地對照留單打電話,總算聯系上了三個人。
鐘表匠嘟囔道,這三個我都打過電話,奇怪就是無人接聽。我以為他們都死了呢!
老周給他分析,一個是死者的電話號碼多數不會長期保留的,再一個是你要接著打,現在接著打的電話要不是快遞,要不就是有事情。那些騷擾電話,不會很快接著打,怕挨罵的!
老鐘佩服老周的見識。陸續過來取走三塊表的,一個是舊表廉價,不想要了;一個是馬大哈,居然給忘了;還有一個是父親的手表,父親去年病逝,手機給了女兒備用,女兒認為來電不是找自己的,很少接話。
還剩三塊,僅留下姓氏。
鐘表匠這才覺得,一直留雙聯單的做法失之簡單了。姓氏加電話,再加住址,方保穩妥。
老周不讓鐘表匠焦慮,說是可以輾轉通過派出所的朋友,查戶籍所在,沒有大問題的。也不讓老鐘日日坐在門店,帶他去逛深圳各種博物館。
半個月時辰,去了七八家博物館,如后海登良路的鋼結構博物館,那里不僅有鋼結構在中國乃至世界的發展史,還收藏了紐約雙子星座被恐怖分子炸毀之后的鋼構殘骸;如龍華上圍村的熨斗博物館、電影博物館,光明的惜物博物館,都有不少分門別類的老物件;還有地處民治的一個香港人的700多臺老鋼琴收藏——全是國際博物館級別的鋼琴,最近還收羅到李斯特晚年用過的一臺,據說是目前世界上最豐富的鋼琴羅列了,是一部縮微的鋼琴建造史,可惜久久找不到一處闊大而合適的陳列館,稀世珍品多半都還在打包中昏睡。
老鐘佩服老周能玩,會玩,帶他一道玩……若是早幾年認識這位同庚,自己的晚年生活一定會豐富很多。
這段時間,老周忙里偷閑,通過派出所找到了所余三塊表的三分之二物主,一塊西鐵城,其物主已經移民新西蘭,委托她的外甥女代收了。一塊卡地亞,物主患了老癡,連家人也不認得了。他當時是跟老伴一起來修表的,或許他老伴也被疲憊的看護生活消磨掉了大部分的精神和體力,形容憔悴,勉強擠出來的笑臉含著一抹苦味。老大姐拿到那塊已經磨蝕的腕表時,兩眼燦然一亮道,這只表是他1994年第一次出國開會,在比利時給我買的,說是給我們20年前寒酸婚禮一個彌補。被他的病情拖著,修理單也找不到了,我也忘記了你們的鐘表店在哪里,在人民路那邊去轉過幾次,始終沒有找到。我記得,肯定不是大商場里的修理柜臺,明明記得是路邊一家小店,卻又忘記在哪條路上了。你看看我這是不是也有老癡了?……
卡地亞物主的兩口子是空巢家庭,一個兒子在加拿大,一個女兒在英國,有一個湖南岳陽的護工在家幫襯。護工說,你們來了,頭一回見阿姨講這么多話!
老大姐更是熱情地留兩人吃飯,被他倆婉言謝絕了。
從老大姐家出來,老鐘和老周都很興奮。一塊舊表,修理之后,千辛萬苦,物歸原主。物主高興,鐘表匠快樂,助力者老周也欣喜。老鐘與老周回到東門,問都沒問,老鐘帶頭走進了一家海鮮餐廳。老周步履遲疑發問,要這么奢侈嗎?
老鐘昂揚道,以后我們每個月至少來奢侈一次,吃一頓大餐。
老周哈哈樂道,你總是關照我,曉得我像《西游記》里的豬八戒,貪食貪色……
老鐘斷然道,后面一條我管不到你,前面一條可以管,管食飽管吃醉。
老周連聲道,要得要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老周連講了兩遍,老鐘聽懂了,道,你真是有才啊,講得我都感動了。
老周道,我一介武夫,一個吃貨,一個榕樹坨坨腦殼,哪里能講出這么有味道的話來!我是借花獻佛,這是魯迅當年送給他的好友瞿秋白的。
老鐘道,不管你是從哪里借到的,你這樣想,我就蠻感激你。
老鐘越來越覺得這個常來“蹭吃蹭喝”的老友不可多得,人到晚景,身邊有這樣一個知冷知熱,興趣蠻多,好講,好玩,好樂的人,真的好。如果老伴還在身邊,當然可以做很多的彌補,卻也不是全部。為什么早沒有意識到朋友的重要呢?是沒有遇到,還是忽略了尋找?兒女輩都有自己的前程,都有自己的忙。現在意識到了,見到老周是一個覺醒,老婆和體己的朋友,這是一架天平上的兩只等重的砝碼,老婆過早地走了,現在來了一個老友。雖講出現得有點晚,但也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彌補啊!
鐘表匠一心想幫老周一把,他自己已然沒有了再找一個老伴的意愿;老周應該還有這份野心或雄心,老周缺少的不是心愿和體力,先天的底子和后天的調理,都令這位同庚精神昂揚。同庚跛足的是經濟條件,還有機會。老周口口聲聲,自己都養不活,哪里還能再養活得了一口子?天下卻也不是清一色的烏鴉吧,一定也有像我這樣喜歡你的女人,不圖你任何東西,就喜歡你的談講,熱鬧,坦坦蕩蕩,兩人一道去各處看好看的!
老周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道,現如今,女人跟男人不一樣。我是嘴里噬葷啖素,心里是不發那一份愿想的。
老鐘想了想道,你是五月初五端午節的生日,那是6月14日,我們一道去一趟江西廬山吧?在山上給你慶生,去廬山很方便的,你講過你想去看看廬山植物園,那是國家最早的一座亞熱帶山地植物園?
老周略一猶豫道,可以啊!你還有一塊表沒有找到物主,如果送返了,你就完全輕松了!
老鐘道,是啊,搭伴你的勞心勞力,不然前面五塊表,靠我都難得一一送回去!
剩在鐘表匠抽屜里的是一塊德國造朗坤女表,單子上只留下孤零零“劉女士”三字,再就是日期2018年4月13日。鐘表匠依稀記得那是一個50左右的女士,膚色很白,微胖,操湖南還是湖北口音。
老周撓頭道,那就沒法去派出所查了,劉是一個大姓,在深圳怕有十幾二十萬人吧?大海撈針啊!
老鐘道,那是不是貼一些招貼呢?來我這里修表的,要么是港客,要么是方圓不超過五里的。
老周道,現在貼那些小招貼不容易,城管和搞清潔的,都會干預,剛貼就被人撕了。不過,我們可以到一些小區去貼,街上反倒沒有人看這些帖子了。
老鐘大大叫好,講還是老周腦瓜子好用。如果把這個物主找到了,他就可以歇業了,留下更多的時間跟老周天南海北去逛蕩。
老周道,你修理了一輩子鐘表,若是有本事讓時光倒轉你就贏了!
老鐘一愣道,你還想重當一次后生仔,再結一次婚吧?
老周道,我想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大世界啊!
老鐘道,好的,多出去走走,趁著還沒老成一條絲瓜絡啊!
倆同庚擊掌為誓。
五
老鐘又中風了。
距離去廬山不到一周,往返行程都由兒子在網上訂好了。
這一次跟上次不一樣,是在家里吃晚飯,忽然哧溜一下就倒在桌下了。不過就那一瞬間,不過十幾秒鐘便恢復過來了。卻把家人嚇了一跳,趕緊再送醫院。檢查結果,是上次堵的腦血管旁支,又出現一個小小的堵點。
這就不敢去廬山了,若是出遠門奔波,勞累,又來一次中風,誰能料到是何種后果呢!
鐘表匠對阿珍護士長講,沒想到才個把月,我們又見面了!
自從上次在醫院見面,老鐘已經修好了護士長當年讀衛校的紀念物梅花表,護士長父親的遺物野馬表倒沒什么問題,上點油就好了。
護士長會同醫生看了他的片子之后,嚴肅地對老鐘道,一而再地中風,雖然都是一過性的,但控制不好,休息不好,就怕有更大的中風突如其來。
老鐘嘴里不以為意,過了七十了,古稀之年了,夠本了。心里卻有一些嘀咕,對老周道,不僅要跟你去廬山,黃山,還想跟你去新疆、西藏呢!這一向怎么老往醫院跑呢?我以前多少年都沒體檢過,除了老婆住院那一段,醫院對我來講是最陌生的地方啊!
老周安慰道,此一時,彼一時。既來之則安之。等你好透了,鍛煉鍛煉,去哪里都是我們自己拿主意。只要有身體,還有money,何事不可為?哪里不可去?!
老鐘感慨,把你的身體,我的money,捏攏來,就可以乘長風,破萬里浪了。
這次中風之后,雖跟上次一樣,沒有留下什么后遺癥。鐘表匠卻覺得自己的精神氣和記憶力都有明顯的衰退。老鐘對著老周鳴不平道,我一輩子不煙不酒,你以前是煙酒都來,現在是只喝酒不吃煙,身體卻比我好得多,老天爺對我不公平啊!
老周道,老天爺很公平啊,給了你一個孝順兒子,兩個聽話的孫兒,還給了你一身修表技術,所以不愁吃穿。如果再給你這啊那啊,我老周上下捋一把光溜溜,沒有一點出息的人,豈不是要一頭去撞墻?
老鐘安慰老周道,廬山暫時去不了了,深圳還是可以到處溜達的。
原本早就可以出院了,兒子擔心老子的身體沒好透,讓他權把住院當療養。護士長道,有這么一個貼心的兒子,也當是有了一件貼心小棉襖了。
住院之際,他倆偷偷地溜出來,陸續去了深圳灣公園的白鷺坡書吧,去了觀瀾版畫博物館,去了鹽田燈塔圖書館,去了光明玻璃橋……去得最多的還是曬布路的“有閑齋”,面對四壁環繞的各式老鐘,憑窗,據幾,品茶,有時很長時間無話,就是相對而坐,聽著滿屋參差錯落、滴答滴答的鐘聲,高亢的高亢,低沉的低沉,都是中老年了;也有呢,清脆的是后生,嬌羞的是靚妹。
從中午坐到下午,一壺鳳凰單樅總也續不夠。
一抹陽光歡快地跳進來,像是一個調皮搗蛋的男孩子,舉一支巨大的顏料筆,胡涂亂抹,將兩個年過7旬的老友,涂抹得一身鐵鑄,一臉輝煌。
出院之際,已經挨邊老周的生日了。鐘表匠的兒子卻提出周末一家開車去粵北始興,兒媳婦是始興人,她的奶奶過百歲生日,叫兒子一家一定過去。兒子告訴老子,之所以讓他在醫院多呆一段,就是為了養好身體,去始興好好玩一玩。見老爹有點反應不過來,兒子強調,始興有世界生物圈保護區——車八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還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嶺南第一大圍”——滿堂客家大圍。
鐘表匠諾諾。
那一瞬間,他想到的是老周。他鼓起勇氣問兒子,可不可帶一個老朋友一道過去。
兒子不假思索道,當然可以。
兒子從沒見過老周,可多次從老爹嘴里知道有個同庚,經常一道出去玩。自從姆媽去世以后,老爹一個人出入伶仃,有個老年玩伴,那是一個好啊!人多更好啊,家里過年才置換的一輛七座英菲尼迪SUV正好派上用場!
可是,老鐘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老周之時,老周斷然回絕道,你們一家三代出行,我去湊個什么熱鬧啊!見老友滿臉失落,老周和悅道,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去珠海轉轉,珠海有好多海島,什么外伶仃島,萬山島……好好玩啊。
老鐘點頭,說是早回,跟他一道去珠海。
去始興之前,老鐘將東門老街的“鐘表匠”店鋪關張了。
老周幫他拾掇,桌椅板凳之類,送人的送人,左右不要的,就都給收廢品的揀走。
兩人告別之時,老鐘給了老周一把掛著座鐘飾物的“有閑齋”的鑰匙,叫他得空去開開門窗,通通風。如果想在里面吃茶,冰箱里各式茶都有。
老周接了鑰匙,笑道,一個人吃茶,寡淡。
老鐘正色道,最好你能帶一個人去,帶什么樣的人我都不管。
六
老鐘跟隨兒子一家去始興已經第三天了,老周忙忙碌碌的,一直沒有去“有閑齋”,心里頭卻總有點空落落的。
這天一早接到老鐘的微信:生日快樂!你今天去一趟“有閑齋”吧,在窗邊立柜最上面的一個大抽屜里,有一樣我給你備的禮品。
老周嘀嘀咕咕,送什么禮品啊?我又不是后生靚妹!磨磨蹭蹭,直到午飯后才趕過去。
這一向深圳多雨,午飯前后的一陣雨恰被他躲過。進得金錦苑小區,上樓開門,開燈,開窗,回頭忽然發現那只奪目的紫檀鏤花的座鐘正在——倒著走,再一轉頭環視,發現所有的滴答滴答的座鐘,都在步調一致地倒轉,倒走,倒流!
他睜大眼,呆立了片刻,躡手躡腳走到立柜邊,慢慢地拉開最上面的一只抽屜,一張巴掌大的灑金紅紙上是八字隸書:“生日快樂 青春不老”,與一條金色絲線相連的是在香港摩羅街看到過的——一只紀念版仿百達翡麗懷表。
老周胸中涌動,兩眼瞬間發澀、發蒙。
他雙手扶著立柜,慢慢地合上抽屜,坐下來。
窗外絲瓜蔓上的兩只紅眼、黑頭、黃背大黃蜂一前一后飛進來了,滿屋的鐘聲金燦燦,亮堂堂,萬花筒一般地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