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常龍云:高山遠鼓(2021年總第19期)
本周之星:常龍云
常龍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達州市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作品散見《青年文學》《文學自由談》《四川文學》《文學報》《散文選刊》等報刊雜志,多次獲獎,入選多種文集。著有散文集《尋找詩意生活》《大地芳菲》、小說集《少年行》《親密愛人》《失樂地帶》等。
作品欣賞:
高山遠鼓
初夏芳菲盡,大地少婦般豐腴起來。杜鵑聲聲里,我走進花萼山。
東出四川盆地的鹽茶古道,草蛇灰線,遺跡難覓。代之是水泥公路,于山體鑿出,在崇山峻嶺間時隱時現(xiàn)。無數(shù)次峰回路轉,愈行峰愈高、谷愈窄、山愈深。藍如鏡面的天空,被刀劍似的山峰切割,剩下窄長一溜,嵌在頭頂。此時,我們已進入到了大巴山腹地。
千里大巴山,與秦嶺比肩,橫亙東西,是中國南北地理和氣候分界線。花萼山地處大巴山脈中段、川陜鄂渝結合部的四川萬源市境內。沖天聳立的五座高峰,狀若五瓣花萼,故名花萼山。一山出二水,也分二水,任河北上入漢江,白沙河南下入嘉陵江,成為長江中上游兩大支流的發(fā)源地和分水嶺。
沿著一條小溪溯流而上,來到山谷口,地勢陡然奇險,望之驚心。右岸玄天觀,壁立千仞,不可仰視,裸巖熠熠,居中劈掉一半似的。山頂曾有廟宇,立于崖畔,如懸天際。當?shù)孛裰V道:陜西有個鐘鼓樓,半截伸在云里頭;四川有個玄天觀,離天只有三尺半。左岸雞冠寨,隆起云中,形若雞冠,峭巖赤壁列陣,猿猴不可攀,自古天然要塞,寨墻、寨門遺跡猶存。一只金雕盤旋在山谷上空,翅膀偶爾扇動,俯察山川動靜,搜尋獵物。
當?shù)叵驅Ю享椪f,此地項家坪,是上花萼山主峰南天門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鹽茶古道出川到安康、紫陽、城口等地的重要關口,自古客商往來不絕;雞冠寨與玄天觀隔溪聳峙,鉗制著山谷口,歷代兵家必爭。
談到一九三四年那場萬源保衛(wèi)戰(zhàn),老項神色凝重。劉湘六路大軍圍剿川陜蘇區(qū),萬源到處是戰(zhàn)場,一寸山河一寸血。花萼山是主戰(zhàn)場之一,李先念、程世才率領的紅四方面軍三十軍駐防。八十八師十四團防守項家坪,憑雞冠寨、玄天觀之險阻敵,浴血奮戰(zhàn)。缺乏糧食,每個戰(zhàn)士每天靠一個洋芋充饑;缺少武器彈藥,長矛大刀加滾木擂石。鏖戰(zhàn)兩個多月,敵人寸步難進,潰敗而退。
在項家坪村黨群服務中心廣場,有一座四角攢尖亭,亭里陳列著一面巨型牛皮大鼓,外罩玻璃保護。由于年歲久遠,鼓身變得烏黑,鼓面墨飾模糊。
說起這面牛皮大鼓,老項語氣敬畏。
這面鼓大有來歷,要追溯到三國時候。話說徐庶被曹操要挾到曹營,郁悶不已,最終尋計走脫,入花萼山隱居修道,留下諸多遺跡和傳說。花萼山主峰南天門曾有徐庶寺,始建于明代。據(jù)考證,這面大鼓是寺內的廟鼓。萬源保衛(wèi)戰(zhàn)期間,敵軍圍困萬千重,紅軍舉步維艱,缺少武器彈藥。和尚顧一本借故廟鼓破損,要送成都修復,暗藏二十條槍和彈藥于鼓內,騙過敵人層層封鎖和盤查,運回花萼山,為紅軍部隊提供武裝。戰(zhàn)斗中,紅軍抬來廟鼓當戰(zhàn)鼓,鼓聲隆隆震山川,紅軍士氣大振,威懾敵膽。原軍委副主席劉華清,萬源保衛(wèi)戰(zhàn)時任機槍連連長。多年后,回首那場歷時近一年的慘烈戰(zhàn)役,他揮毫寫下:“花萼天下無”。我想,那不僅僅只是稱贊山川大美,其中定有更多難以言說的復雜情愫。
徐庶寺毀于戰(zhàn)火后,廟鼓被當?shù)乩习傩帐詹亍R痪盼灏四瓿闪⑷嗣窆纭⑥k集體食堂,塵封的大鼓被搬出來,鼓聲再次響徹花萼山。社員們聞鼓而動,出工、收工、吃飯。實行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鼓聲又沉寂下來。一九九六年,在峨眉山修行的顧一本曾重返花萼山,特地來看了大鼓,撫今追昔,感慨良多。
我見過不少鼓,但沒見過如此巨大的鼓,架在不同場合、響在不同時間,作用和意義迥異。掛在廟堂是法器,暮鼓晨鐘,喚醒塵世迷途人;架在陣前是軍器,鼓聲擂動,有進無退;擺在生產(chǎn)隊是權器,發(fā)號司令,無不遵從。當然,如果置鼓于舞臺,它就是樂器,踏鼓而歌,聞鼓而舞,娛人精神。
我知道花萼山很晚,上世紀八十年代,一位朋友談及,曾唏噓不已。山高路遠,山民下山趕場買生活用品,往返要走三天;地僻土瘠,巴掌大的平地也難找,陡坡石隙、捧土之地上播種,秋來收獲甚微;生活艱難,主食包谷、洋芋也不充裕,只好一天吃兩頓;有的人家僅有一條遮羞的褲子,誰出門誰穿……
世事變遷。2007年花萼山被確定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窮山惡水蝶化為人間仙境。高山峽谷、原始森林、溶洞飛瀑、奇花異草、珍禽異獸等,無不吸引眾多游客。民宿、餐飲興起,藥材、山貨搶手,山民們逐漸脫貧致富。
夜宿花萼山中。山里的夜晚,靜得能聽到呼吸和心跳。一行人乘興夜游,借助幽微天光,灰白公路隱約可見。黑暗中看不清彼此,憑說話聲辨別。走著、說著,驟聞狗聲大作,燈光隨即亮起,我們闖進農(nóng)戶院壩了。
原以為山里安靜好睡眠,夜深了,我卻毫無睡意。憑窗眺望,啥也看不見,連那棵近在咫尺的核桃樹,也被黑夜抹去。我用耳朵捕捉夜的聲音,杜鵑叫、溪水流、狗吠,似八大山人簡約傳神的畫,寥寥幾筆。溪水很輕,若微風過野,屏聲靜氣才能聽到。狗吠往往很突然,乍然響起,附近定有夜行物。所有鳥兒都睡了,杜鵑卻叫聲嘹亮,夜以繼日,聲聲似呼喚,苦心孤詣。它為什么不睡,它的叫聲為何如此凄清?
隱隱遙遙,我聽到另一種聲音傳來,如悶雷輾過山巔,又似洪流奔騰山間,轟隆之聲不絕于耳。哦,是鼓聲。紅軍擂響牛皮大鼓,勇士們前仆后繼,英勇殺敵。歷時近一年的萬源保衛(wèi)戰(zhàn),雖然最終取得了勝利,但紅軍隊伍也損失慘重,萬源二十萬人,戰(zhàn)死、餓死無數(shù),紅軍撤走時,只剩下六萬多人。
青山處處埋白骨,杜鵑啼血似招魂。
窗前那棵高大粗壯的核桃樹,終于顯影出來。透過零亂的枝丫,我看見一顆顆星星,在遼遠的夜空明滅閃爍。
本期點評:盧靜
何處鼓聲動云色
蒼穹垂下的一根繩子,是十八彎的山路,它一頭纏住擂鼓人的火熱肝腸,另一頭,系住了滾滾而來的千鈞雷霆。
傳說五帝之一的顓頊,命鼉首先奏樂,鼉仰躺著以尾擊腹,發(fā)出“嘭嘭”聲響。《呂氏春秋·古樂篇》載“乃令鼉先為樂倡”。鼓,作為擊器,在吹拉彈撥等樂器尚未問世前,已陪伴人們度過漫長的悲歡歲月。
奇峰迭出,勁風撲面,難怪作者會思接千載了。
從早成草蛇灰線的鹽茶古道寫起,常龍云環(huán)環(huán)緊扣,步步驚心,以簡潔有力的文字,寫足大巴山脈中花萼山重嶺之崔嵬,山勢之險峻。并且壁立千仞中,“裸巖熠熠”,其寓含精神,可見一斑。
這山之崢嶸,更襯托了萬源保衛(wèi)戰(zhàn)的無比艱難。
在我家鄉(xiāng),解放戰(zhàn)爭中曾發(fā)生激烈的城市攻堅戰(zhàn),熱心支前的人民,不僅晝夜抬擔架、護傷員、輸彈藥,運軍糧,還家家拆卸門板,一夜之間運送給親人解放軍26萬副門板,所以當我讀到此篇大巴山中的萬源保衛(wèi)戰(zhàn)時,分明聽到熱土下汩汩奔涌的鼓點。作為今天安享和平的人,很難體會當年艱危的萬分之一。糧彈皆缺,浴血奮戰(zhàn),“鏖戰(zhàn)兩個多月,敵人寸步難進,潰敗而退”,這樣的勝利來之不易。
鼓,曾為萬源保衛(wèi)戰(zhàn)助威。
一面鼓歷史久遠,相傳為山上的徐庶古寺所存。在連綿不絕的山脈中,與歷史云梯上留跡的忠義者或隱居者相比,羊腸小道上走來的紅軍,是一支嶄新的隊伍。山間的樹木百草至今猶追憶著紅軍指戰(zhàn)員的革命理想與可貴品質,尤其崇山峻嶺間的軍民魚水情感人肺腑,以至不僅山民,二十條槍和彈藥竟傳奇一般,由山上僧人暗藏鼓中相助。這一切,在作者筆下,與山間景物融合在一起。
作者并未停留于此。緊緊圍繞“鼓”,在繼續(xù)寫了新中國成立后,生產(chǎn)隊員伴隨洪亮的鼓聲辛勤耕耘,寫到新時期的脫貧攻堅,取得非凡成績后,令人稱道的是,作者從廟鼓、軍鼓、村鼓、舞臺之鼓等多角度進行哲理思考,一層層推開筆墨。
鼓,擂響千年的歷史隧道。
一只鼓槌上的紅綢,更將中國革命、建設時期直至砥礪前行的今日飛繞在一起。
一面巨鼓慢慢溶入的山間夜色,也細微傳神,意境雋永。在原創(chuàng)頻道,拿近期李汀《陪植物們說話》劉太義《生活在樹上》,與常龍云此篇涉及山水處來說,不能忽略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與自然關系的探討。山道幽深,鵑啼凄清,一草一木,猶憑吊著當年紅軍的傷亡,沉痛緬懷之深情與繼往開來的志向,便在這浩大的時空中,一點點彌散開去。
一面牛皮鼓,提煉出無窮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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