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何以漠視文學批評?
內容提要:余華的小說創作,從先鋒開始,幾經轉換,到《兄弟》出版,最終心甘情愿地向商業寫作舉起了白旗。余華對創作中的弊病,從來就是諱疾忌醫,其對文學批評的鄙視,堪稱當下文壇極有代表性的一種文學現象。一些作家在獲得一定名氣之后,動輒對文學批評家翻“白眼”,甚至公開譏諷,早已成為家常便飯,這種輕薄傲慢,漠視文學批評的創作病象,尤其值得認真探討,深入研究。
關鍵詞:文學批評 先鋒作家 商業寫作 余華
1998年6月8日,《書評周刊》記者在采訪余華時問道:“有評論家認為《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都只是‘長中篇’,而不(是)真正的‘長篇’。您覺得這種看法成立嗎?您是否會為了回應這種說法而在今后把小說寫長一點,比如寫一百萬字的或者再長一點——兩百萬字?”余華告訴記者說:“小說的長度是由作家寫作的題材與他選擇的敘述角度所決定的,當然也是作家的想象力和他的才華所決定的,他不是想寫長就寫長。”1余華斬釘截鐵地說:“我可以告訴你,我這輩子不會寫一部書超過50萬字。我感覺我沒有這方面的能力,也沒有這樣的必要。”2在余華看來,一部大部頭的小說是很恐懼的。
2005年8月,2006年3月,余華以一部長達50多萬字的《兄弟》上下部,毅然顛覆了其之前信誓旦旦的說法。《兄弟》上部的印數為25萬冊,下部為30萬冊,如此巨大的印數,或許才是余華“覺今是而昨非”,顛覆自己的真正理由。《兄弟》的出版,讓我們徹底看到了一個與真正的文學寫作做最后的告別,心甘情愿地向商業寫作舉白旗的余華。一時之間,評論家們對這位曾經的“先鋒”作家,居然寫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作品,痛心疾首,扼腕嘆息,并紛紛撰文,對《兄弟》進行一針見血的批評和鞭辟入里的分析。文學批評家李敬澤指出:“《兄弟》在更大的尺度上模糊了世界的真相,據說余華立志要‘正面強攻’我們的時代,但結果卻是,過去40年來中國人百感交集的復雜經驗,被簡化成了一場善與惡的斗爭、一套人性的迷失與復歸的龐大隱喻,余華頭一次采用和復述并非由他發明的模式,它聽起來像順口溜一樣熟悉和智慧,也像順口溜一樣空洞無物。”3
與此相反的是,對于《兄弟》中暴露出來的種種病象,余華始終是諱疾忌醫,根本就不認為是病。余華在他的文學隨筆《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對批評《兄弟》的批評家們進行了尖酸刻薄,綿里藏針的狠狠還擊:“《兄弟》的出版,讓我經受了寫作生涯里最為猛烈的嘲諷,認真一想這是很正常的。很多年前,文學界的一些人常以自己的狹隘為榮……”4言下之意,那些與他較真的批評家們,對現實的真相根本就不了解,對作家的寫作更是一竅不通。余華說:“十多年前我剛剛發表《活著》時,有些朋友很吃驚,因為我出乎他們的意料,一個他們眼中的先鋒作家突然寫下一部傳統意義上的小說,他們很不理解。當時我用一句話回答他們:‘沒有一個作家會為一個流派寫作。’現在十多年過去了,我越來越清楚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5余華自我表揚說,《兄弟》是他“迄今為止最好的小說”6。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在余華看來,批評家們的確是吃得太飽了,純屬瞎操心。他們希望余華寫出更多優秀的作品,但余華希望的卻是寫出更多如《兄弟》,乃至后來的《第七天》這樣與出版商們一起集體狂歡、皆大歡喜的暢銷作品。批評家與余華,雞同鴨講,完全就像是兩股道上跑的車,根本就不可能走到一起。這就像余華所說的:“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用文學的標準來要求熱衷于商業寫作的余華,只能是煞費苦心,最終迎來的,只能是余華的強烈反感。
事實上,許多當紅作家,從寫作一開始都并非是懷著一顆對文學的敬畏之心,而是懷著一顆把文學當“敲門磚”,通過文學改變命運,急功近利之心走上文壇的。如莫言就多次說到自己的寫作動因,是為了天天有餃子吃,乃至是為了娶到那位漂亮的本村石匠的女兒;閻連科更是直言,使他的命運發生改變,是因為他偶然看到了張抗抗的小說《分界線》,得知她因為寫了這本小說,就從下鄉的農村調到了省城去工作,才知道寫東西是可以作為改變命運的一種方法。同樣,余華最初寫作的動因,完全是因為對作為一個小鎮“牙齒店”的牙醫這份職業的強烈不滿,對“文化館羨慕得一塌糊涂”。在當時,余華這樣的“牙醫”,屬于集體性質,不但沒有編制,而且拿著普通工人一樣的工資,要想進入有正式編制的文化館,“一是學會作曲;二是學會繪畫;三是學會寫作”7。面對這三條道路,經過再三權衡,余華發現,作曲和繪畫太難了,只有寫作還算是自己的一項愛好。于是,他決定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的牙醫命運。這樣的寫作動因,并非有什么不光彩,但對于莫言、閻連科、余華這樣一些文化根底較淺,急于通過寫作改變命運的作家們來說,他們首先考慮的,就是寫作的終南捷徑,怎樣的小說好發表,而不是怎樣寫出好的小說。為此,他們甚至不惜采取移花接木、大量仿制的方式來進行“創作”,以獲取寫作的“成功”。
如余華被出版商們飆捧為“比《活著》更絕望,比《兄弟》更荒誕”的長篇小說《第七天》,在寫作手法上,只不過是對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小說的“克隆”。這樣的克隆,從小說一開篇就已經開始:
濃霧彌漫之時,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虛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殯儀館,這是它現在的名字,它過去的名字叫火葬場。我得到一個通知,讓我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我的火化時間預約在九點半。8
——余華《第七天》
如今我已是一個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盡管我已經死了很久,心臟也早已停止了跳動,但除了那個卑鄙的兇手之外沒人知道我發生了什么事。9
——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
在當代作家中,究竟有多少人從寫作一開始,就在進行這種投機取巧、瞞天過海的“山寨”寫作,這恐怕是一個難以統計的數字,但這樣的寫作,在當下文壇的確不在少數。想當年,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那個天外來石一樣的開頭,不知驚呆過多少當代作家,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們競相模仿。博爾赫斯的“迷宮”,卡夫卡的“城堡”,福克納的“傻子”,一度成為被“先鋒”作家們大量“山寨”的重災區。昔日那些所謂的“先鋒”作家,為了博人眼球,清一色地玩起了林林總總讓人摸頭不知腦的文字雜耍。多年之后,每當想起那些夢囈一樣,一地雞毛的先鋒小說,人們都會不禁感慨,正是這些“先鋒”作家,和當代文壇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他們的那些所謂的“先鋒小說”,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寫的是什么。“馬原的敘述圈套”也好,格非的《迷舟》《青黃》《追憶烏攸先生》也好,孫甘露的《信使之函》也好,以及余華筆下那些汩汩而出,火速炮制出來的洋古董、偽先鋒小說也好,與其說是文學的創新,倒不如說是文學的守舊,守的是外國作家們的舊。如今,數十年過去了,先鋒小說,早已成為文學江湖上的一個傳說,無論是馬原當年紅極一時的《虛構》,還是孫甘露一度被批評家們高度贊美的《我是少年酒壇子》,乃至余華那些打著“先鋒”旗號,云里霧里的蹊蹺之作,無一不像天上的流云,隨風飄逝。先鋒作家們怪異跟風的寫作,最終遭到了讀者的集體冷遇和徹底遺忘。
在余華的寫作生涯中,古今中外許多大作家的作品,都被其仿制過。如像《在細雨中呼喊》中的這段描寫:
孫有元背上我曾祖母撒腿就逃以后,他便很難終止自己的奔跑了。他就像我祖母一樣,躋身于逃亡的人流之中,有那么幾次他都清晰地聽到了身后日本人的槍炮聲。我祖父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著我曾祖母扭著小腳在路上艱難行走……自己走遠去找水后,他才不用再背著母親奔走了。連日的奔波讓我虛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樹下一躺倒就昏昏睡去了。我曾祖母在那個月光清冷的夜晚,睡著后被一條野狗吃了。10
只要讀過施耐庵《水滸傳》的讀者,都一定會覺得這段描寫眼熟。在小說第四十二回中,李逵原本打算背著老娘跟自己去享福,在路過沂嶺時,因為雙眼不明的母親“日中吃了些干飯,口渴得當不得”,想要喝水,李逵便去找水,將娘安置在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不料回來時,娘已被老虎吃掉。在《古典愛情》中,余華又對王實甫《西廂記》的故事進行了大面積的“移植”,所不同的僅僅是結局,其中菜人市場血肉橫飛,宰人做菜的描寫,不禁讓人想起《水滸傳》中張青和母夜叉孫二娘,夫妻二人在十字坡開店,專賣人肉包子。
余華說:“魯迅可以說是我讀到過的作家中敘述最簡潔的一位,可是他的作品卻是異常的豐厚,我覺得可能來自兩方面,一方面魯迅在敘述的時候從來不會放過那些關鍵之處,也就是說對細部的敏感。要知道,細部不是靠堆積來顯示自己的,而是在一些關鍵的時候,又在一些關鍵的位置上恰如其分地出現。”11余華慨然感嘆說:“魯迅是我至今為止閱讀中最大的遺憾,我覺得,如果我更早幾年讀魯迅的話,我的寫作可能會是另外一種狀態。我讀魯迅讀得太晚了,雖然我在小學和中學時就讀過。”12我不知道,如果余華早幾年就讀魯迅的話,究竟會是什么樣子,但照余華慣于移花接木的手段來推測,恐怕會有更多魯迅的作品,被余華悄然“山寨”,當作自己的創作。
學者胡河清說余華的《鮮血梅花》:“在情節上不過是對魯迅的《鑄劍》的一次簡單的仿寫,而在氛圍的營造上則吸取了金庸小說的某些韻味,缺乏藝術上的獨創性。而在對中國文化總體氣韻的呼吸領會上,又遠不能望魯迅和金庸的項背。”13
比如余華的“先鋒”小說《一九八六年》,簡直就像是《狂人日記》的盜版。魯迅小說中的“狂人”,是深受家族制度和封建禮教迫害,從而時時疑神疑鬼,以為自己隨時都將會被大街上的路人,甚至自己的大哥與人合伙吃掉的精神病患者。這位狂人神經錯亂地認為,自己死去的妹子,也是被大哥吃掉的。《狂人日記》的深刻性在于,揭露了數千年來中國歷史吃人的本質。人人都有可能“被吃”,也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就參與了“吃人”。就像狂人所說:“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14在余華的這篇小說中,魯迅筆下的狂人,被移花接木成了一個遭到抄家、關押,迫害至狂,突然失蹤的中學歷史教師。他扔下了年輕的妻子和三歲的女兒,從此銷聲匿跡。經過了動蕩不安的幾年,他妻子的內心已經逐漸風平浪靜,并且改嫁他人,但突然有一天,隨著一個一瘸一拐的人走進小鎮,他的妻子才在驚恐中發現,這位歷史教師猶如幽靈般地又重新回來了。于是,這位歷史教師的妻子,在一夜之間也成為“女狂人”,她時刻都生活在驚恐萬狀的恐怖和幻覺之中。那個人間蒸發多年,又夢幻般地回到小鎮的丈夫,從此成了與她糾纏不斷的噩夢。那幾個夜晚,每當聽到那種她曾經熟悉的腳步聲時,她就總是心驚肉跳,撕心裂肺地喊叫起來。在《四月三日事件》中,我們又再一次看到了《狂人日記》的影子。
在余華早期的許多小說中,幾乎都可以看到別的作家小說的影子。余華在小說創作上的“第一桶金”,可說就是靠“山寨”發的家。在《現實一種》中,山峰和山崗是一對同室操戈的親兄弟,山崗在殺死山峰之后,最終被判處了死刑:
一個月以后,山崗被押上了一輛卡車,一伙荷槍的武警像是保護似的站在他的周圍。他看到四周的人像麻雀一樣匯集過來,他們仰起腦袋看著他。而他則低下頭去看他們,他感到他們的臉是畫出來似的。這時前面那輛警車發出了西北風一樣的呼叫后往前開了,可卡車只是放屁似的響了幾聲竟然不動了。那時候山崗心里已經明白。自從他在那幢建筑里被人叫醒后,他就在等著這一刻來到。現在終于來了。于是他就轉過臉去對一個武警說:“班長,請手腳干凈點。”15
現在他想起來了,想起先前他常來這里。幾乎每一次槍斃犯人他都擠在前排觀瞧。可是站在這個位置上倒是第一次,所以現在的處境使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用眼睛尋找他以前常站的位置,但是他竟然找不到了。而這時候他又突然想小便,他就對身旁的武警說:“班長,我要尿尿了。”16
在這段描寫中,余華公開“山寨”了魯迅先生的小說《阿Q正傳》,且看阿Q被行刑前的這段描寫:
阿Q被抬上了一輛沒有蓬的車,幾個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處。這車立即走動了,前面是一班背著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后面怎樣,阿Q沒有看見。但他突然覺到了:這豈不是去殺頭么?他一急,兩眼發黑,耳朵里喤的一聲,似乎發昏了。然而他又沒有全發昏,有時雖然著急,有時卻也泰然;他意思之間,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
……
他醒悟了,這是繞到法場去的路,這一定是“嚓”的去殺頭。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著螞蟻似的人,而在無意中,卻在路旁的人叢中發現了一個吳媽。17
吊詭的是,這種邯鄲學步的“描紅”之作,居然被稱之為先鋒作家的代表作,長期以來受到文學批評家和學術界的過度吹捧。文學批評家鑒賞力的低下和學術界的盲目崇拜可說是由來已久。
在閱讀余華的小說時,我常常為余華對暴力的迷戀感到吃驚。余華坦言說:“我在一九八六年、一九八七年里寫《一九八六年》《河邊的錯誤》《現實一種》時,總是無法回避現實世界給予我的混亂。那一段時間就像張頤武所說的‘余華好像迷上了暴力’。確實如此,暴力因為其形式充滿激情,他的力量源自于人內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18基于這種對暴力畸形的迷戀,在余華的小說中,形形色色,令人毛骨悚然的暴力,可說就像地溝油一樣,無處不在。余華在寫小說時,仿佛就像電子游戲生產商開發“殺人游戲”軟件一樣,開發出的“產品”,一款比一款駭人聽聞,一篇比一篇讓人心驚膽戰。余華小說中的人物,一律是冷血殘暴,而又十分荒唐的。美國作家辛格說:“文學當然可以描述荒誕,但文學本身絕不能成為荒誕。”19但在余華的筆下,文學不僅是荒誕,而且是接二連三的荒誕。余華早已經把寫作等同于闖關殺人的電子游戲,小說中的人物,無緣無故就可以荒誕不經地大肆殺人。在《一九八六年》中,余華的連環“殺人游戲”則是這樣“編程”的:
一、山崗和山峰是一對骨肉兄弟,他們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起。山崗四歲的兒子皮皮對堂弟哭泣時的聲音感到莫名的喜悅。隨后對著堂弟的臉打了一個耳光,因為他看到父親經常以這樣的方式揍母親。挨打之后的堂弟大哭起來,皮皮又伸手去卡堂弟的喉管,堂弟便在他的手背上亂抓起來。面對抓皮皮的堂弟,皮皮采取了卡喉管的方式來制服幼小的堂弟,不料卻將堂弟卡死。
二、堂弟的父親山峰得知是皮皮卡死自己的兒子之后,一怒之下,要皮皮舔干堂弟留在地下的血跡。當皮皮去舔地上的血跡時,山峰飛起往皮皮的胯里就是一腳,皮皮的身體騰空而起,隨即腦袋朝下,撞在了水泥地上,當即死亡。
三、皮皮死亡后,山崗立即開始了更為殘忍的報復計劃。他用繩子將山峰綁在大樹上,讓狗去舔山峰的腳底,使其大笑而死。
四、山峰的妻子獲悉丈夫死亡的真相后,向公安機關報案,以正義的名義,最終將山崗送上了刑場。但僅僅如此,仍然不能熄滅山峰妻子心中對上崗的仇恨。她自稱是山崗的妻子,謊稱愿意將山崗的尸體無私獻給國家,使山崗即便是在被槍斃之后,也不可能保持完好的尸體。他所有的器官都被徹底肢解,遭到各科醫生的“瓜分”。
除了《一九八六年》這樣的“殺人游戲”之外,《活著》可說是余華開發出的又一款“死亡游戲”。在這部小說中,主人公福貴曾經是一個富貴之家的浪蕩子弟。他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最終輸掉了父輩所有的土地和家中所有的財產,以致一貧如洗。但即便是如此,老天爺似乎并沒有打算就此饒過福貴,在福貴輸光家產之后,他的父親被活活氣死,母親跟著福貴一家受盡了想象不到的苦難,最終悲慘而死。緊接著,他的兒子又因為獻血過多而死,妻子多病久治不愈而死,女兒難產而死,小外孫吃豆子窒息而死,女婿在建筑工地因意外事故而死。面對死亡,福貴的心早已經徹底麻木,他甚至還為這樣的死亡感到“因禍得福”,有點“欣慰”:“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心誰了。我也想通了,輪到自己死時,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著收尸的人……”20余華說:“面對所有逆境苦難,包括最殘忍的,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高興地、愉快地去嘗試克服、度過它。”21在我看來,如果一個人真的就像福貴這樣,家里的人都離他而去,死得精光,不但不難過,反而還很高興,并且帶著愉快的心情去嘗試克服、度過這樣的日子,這樣的人豈不就是神經病?難道余華是要把《活著》寫成一部麻醉讀者的“雞湯小說”?
在別人的作品里找思想,找創意,可說是當下一些當紅作家的多發病和傳染病。余華的《活著》,其實就是美國民歌《老黑奴》的中文小說版。這首民歌的作者是美國音樂家福斯特。1860年,福斯特的妻子瓊家的一個老黑奴不幸去世。這位老黑奴生前曾經請求福斯特為他寫一首歌,為了表達對這位老黑奴的哀思,福斯特特意創作了這首民歌:
快樂童年,如今一去不復返,親愛朋友,都已離開家園,離開塵世到那天上的樂園,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我來了,我來了,我已年老背又彎,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
幸福伴侶,如今東飄西散,懷中愛兒,早已離我去遠方,他們已到我所渴望的樂園。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我來了,我來了,我已年老背又彎,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余華在進行小說創作時的思想和故事,往往都是別人的,而只有那些填裝進去的文字才是他自己的。對于這樣的“創作”,難道我們還能指望余華代表中國當代作家的最高寫作水平,與世界文學進行對話?
通過大量的模仿獲得“成功”,這是當下許多當紅作家迅速登上文壇的終南捷徑和不二法門,也是他們秘而不宣的創作秘笈。在這支模仿“大軍中”,賈平凹、莫言、閻連科、馬原、格非等無不一一赫然在目,并且將會有一張長長的清單。余華小說中呈現出的病象,其實也是賈平凹和莫言等當代作家共同的病象。他們迷戀于暴力與血腥,對于污穢之物,有一種如蠅逐臭,奇特的喜愛。這樣一種畸形的,把示丑、露丑、窺丑當成一種嗜好的寫作,長期以來不但沒有受到批評家們應有的批評,反而受到許多摧眉折腰的批評家低首下心的吹捧。根據筆者多年的大量閱讀和對當下文壇的觀察,基本可以為這些作家列出一個“排行榜”。迷戀暴力的前三甲分別是余華、莫言、賈平凹;醉心于惡心污穢描寫的前三甲依然是余華、賈平凹、莫言。他們的寫作,就像是進行比賽一樣,一個比一個寫得恐怖和殘暴;一個比一個寫得骯臟污穢。賈平凹筆下的土匪,殺人之后將死者的頭砍下來,在城門前梟首示眾,并且將死者的生殖器割下來,放進口中,要不就是將人皮割下來做成鼓,點天燈。莫言的小說,照樣是剝人皮,割生殖器。至于那些令人作嘔的污穢描寫,筆者不想在此一一舉例,以免污染了讀者的眼睛。
余華的《一九八六年》和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的殘暴描寫,掀起了當代“暴力文學”的新高潮。從莫言在《檀香刑》中對殺人的玩賞性描寫,我們清楚地看到,當代某些作家的內心是多么的冷酷,簡直就像裝滿了冰渣子,冷酷到底。小說能不能寫殺人和殘暴,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問題,關鍵是看作家怎樣去寫。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像余華們這樣,把殺人當成是盛大的節日,讓“看客們”集體狂歡,像趕集一樣,爭相前往觀看,更不能把描寫殺人當成是寫詩,讓讀者去欣賞和迷戀。
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余華不僅自己戀污成癖,而且還要公開為莫言小說中那種骯臟污穢的描寫進行無理的辯護。莫言在小說《歡樂》中,寫跳蚤在老鼠的身上跳,在母親的肚臍眼、乳房、陰毛上、陰道里爬。當這樣的描寫遭到眾多批評家的強烈批評之后,余華就像文學江湖上的一條好漢,毅然“挺身而出”。余華反擊批評家們說:“現在他們就像是挖出少女的眼睛一樣,將這個段落從《歡樂》的敘述里挖了出來。”22正常的文學批評被余華稱之為是“來自語言的暴力”“粗暴地確立了莫言褻瀆的罪名”23。
余華對污穢描寫的癡迷,集中體現在對廁所的描寫。《活著》中福貴的父親,因為福貴嫖賭成性,輸光家財,經受不住巨大的打擊,氣得掉進廁所的糞缸里而死。《一個地主的死》中的地主王子清,因為兒子王香火慘遭日本鬼子殺害,同樣氣死在糞缸里。《在細雨中呼喊》中的父親孫廣才,同樣也是淹死在糞坑里。《兄弟》中李光頭的父親,因為偷看女廁所,最終不慎也是掉進茅坑被糞便淹死。這些如出一轍,令人惡心的描寫,幾乎都是一樣,復制、粘貼似的描寫。余華的小說,多讀幾部之后,往往就會讓人感到雷同,其自我重復和公式化的描寫,常常就像走馬燈似的不斷出現,貫穿于余華數十年的創作中。《在細雨中呼喊》里的父親孫廣才,與寡婦公開偷情,其性欲之亢奮,簡直令人不可思議。其“荷爾蒙亢奮癥”,仿佛有遺傳似的,以致發展到他的兩個兒子成天欲火中燒,甚至翻窗與父親偷情的寡婦“聚麀”亂倫。《兄弟》中的李光頭,完全遺傳了他父親的流氓成性。從小就管不住自己的褲襠,欲火燃燒時就去蹭電線桿子。即使其父親因為偷看女廁所掉進茅坑淹死,也絲毫不能阻止小小年紀的李光頭偷看女廁所這樣的畸形“愛好”。不僅如此,李光頭還懂得繪聲繪色地將偷看牛鎮美女林紅的細節當作“資本”,講給有相同愛好的人聽,換成三鮮面和陽春面大飽口福。從這些荒唐的描寫中,我們根本就看不出,余華小說中的人物何以如此心理變態的邏輯依據。我們知道,王小波在《黃金時代》中也曾大量寫到過性,甚至比余華小說中的許多性描寫更加“露骨”,但我們并沒有感到王小波小說中的“我”與“破鞋”陳清揚之間的性描寫變態和荒唐。
就像李敬澤所說:“余華終究還是暴露了他作為一個小說家的軟肋,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善于處理復雜的人類經驗的作家,他的力量在于純粹,當他在《活著》中讓人物隨波逐流時,他成功了,但當他在《兄弟》中讓人物行動起來,東奔西跑,做出一個又一個選擇時,他表明,他對人在復雜境遇下的復雜動機不敏感,他無法細致有力地論證人物為何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他只好像一個通俗影視編劇那樣粗暴地驅使人物:沒有道理,也無須講道理……”24
美國作家辛格說:“我認為把一個故事寫好是講故事的人的責任。要盡他的能力把故事講好。我所謂好就是把結構寫好,描寫寫好,在形式與內容之間要有平衡,如此等等。”25按此標準來分析和評價余華的小說,我以為余華的確還算不上一個對文學創作擁有敬畏之心的優秀作家。余華對于文學批評的態度和不屑,突顯出其狹小的胸懷和自以為是的狂妄。許多批評家曾經為余華寫出《兄弟》這樣的“爛”小說而感到惋惜,甚至憤怒,以為余華顛覆了自己,毀掉了作為先鋒作家和數十年來樹立起的文學“大師”形象。但在我看來,余華的寫作從來就是一以貫之的,就像童年的余華和老年的余華,看來不是一個模樣,但這恰恰都是真實的余華。如此一來,我們就不難理解余華在寫出《兄弟》,遭到批評家們的一陣猛批之后,仍然要我行我素,從而寫出被文學界認為比《兄弟》更“爛”,“新聞串燒”扎堆,大失余華水準的《第七天》。余華的小說,從來就是一種商業寫作,只不過在此之前用的是文學的包裝。
在談到為什么寫作時,余華更是石破天驚:“我不是為故事好看而編故事,而是為書好賣而編故事,我十年沒出書了,這部《兄弟》上冊,2005年8月出版時,首印才20萬冊,少了點。2006年3月《兄弟》下部出版時,就改印30萬冊,而且還沒有盜版出現,說明好賣,同時還說明我這個李光頭的原型有經濟頭腦,預測事物非常準確。上下冊的《兄弟》,23個印張,720頁,合計定價43元,按照30萬冊計算,出版社給我12%名人版稅,每冊5塊1,就是150多萬,再扣除為國家做貢獻的個人所得稅,我想百萬進賬已經不是問題了。”26余華自鳴得意、喜形于色,直接回答了那個曾經寫過《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以及后來寫出《兄弟》的余華,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他的寫作理想究竟是什么?懂得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知道,余華為什么要對文學批評家們毫不客氣地翻“白眼”。
注釋:
1 2 7 11 12 18 21 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221、191、254、253、162、224頁。
3 24李敬澤:《〈兄弟〉頂多也就是兩行淚水——我讀〈兄弟〉》,《給余華拔牙》,同心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頁。
4 5 余華:《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10、56頁。
6 王曉漁:《〈兄弟〉:余華的一次“華麗轉身”》,《給余華拔牙》,同心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頁。
8 余華:《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
9 [土耳其]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沈志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10 余華:《在細雨中呼喊》,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59-160頁。
13 胡河清:《反諷缺乏癥》,《胡河清文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08頁。
14 17 吳中杰:《吳中杰評點魯迅小說》,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116-117頁。
15 16 余華:《四月三日事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05-206、207頁。
19 [美]辛格:《辛格自選集》,韓穎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頁。
20 余華:《活著》,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180頁。
22 23 余華:《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頁。
25 [美]辛格:《我的創作方式》,《“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崔道怡、朱偉等編,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第123頁。
26 明夏科:《〈兄弟〉背后的余華真相》,《給余華拔牙》,同心出版社2006年版,第189頁。
[作者單位:深圳市寶安區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