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趙建平:女兒河的故事(2021年總第8期)
本周之星:趙建平
趙建平,生于1971年,現居云南宣威。作品散見于《中國文化報》《云南日報》《民族時報》《春城晚報》《作家世界》等報刊雜志及中國作家網等媒體。有作品入選2019年《中國作家網網絡作品精選集小說卷》等。
作品欣賞:
女兒河的故事
一
甘玉成是我的師父。我們廠里的人常常叫他“老干。”干,是因為他長得瘦,瘦巴巴的樣子。甘與干,音同字不同,對于老甘來說都是一個樣。
早上起床,太陽白花花鋪在窗子外邊。一小部分透過玻璃射進來,可以看到屋子里的微塵,在明亮的陽光下起起伏伏。這個時候,我常喜歡把眼瞇著,看那些擠進屋子里來的陽光。這樣的喜歡,可惜每日里并不長,因為很快別扭就來了。別扭并不是來源于陽光,而是來源于我的搞電焊的師父老干。
我來廠里報道那天,在辦公室,隊長高一和瞇著他的小眼睛,一直死死盯我,別看他背著一雙手在我身邊走來走去,但他的目光卻未曾離開過我。他不說話,眼卻像刀子,發出鋒利的光。當時,我心里發毛,對高一和的目光竟然感到了皮子和肌肉被割裂的疼。他半天打量后,回到辦公桌前,用右手的食指敲著桌子,不緊不慢從嘴里撒出幾個字,說行,不錯,你跟老干吧,去當他的徒弟。我不知道隊長的“行”和“不錯”對于我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因為他這句話,我就跟了老干,成了老干的徒弟。后來廠里的人告訴我,說老干這人日怪,廠里就沒見他收過徒弟,我算特殊。以前有多少人求著他,也不見他松口。他們這樣說,我似乎明白了高一和為什么要死盯著我的原因。
老干喜歡喝酒。一喝酒,就喜歡罵人,一罵人,眼睛就通紅。有人說老干這人,日鼓棒槌的,有紅眼病。只要紅眼病一發作,說不定誰又要挨老干的活計,這里說挨老干的活計,意思是說要挨老干的罵。
老干睡得早,起得也早。他一起床,我也要跟著起床。兩個人洗漱完,他就喊著我去女兒河。女兒河是一條小河,不知道的人,聽這名字,肯定會想入非非。水景太美,叫女兒河?來河邊洗衣服的姑娘多而絕色,把這條河叫女兒河?可偏偏不是這樣,這女兒河,算不上河,充其量是一條小水溝。溝就溝吧,可還又臟又臭。從二號井和洗煤廠往下流,沿途匯入的臟污,讓女兒河早已成黑黝黝的河。垃圾擱置在河床上:塑料,廢紙,建筑垃圾,衛生巾,人的屎尿……全往這里來,一條河,終年散發出臭烘烘的味道。這兩年搞什么河長制,女兒河里的垃圾,被組織清理了一回。可那水,還是臟兮兮地,味道也未減輕。也只有老干會去這個地方。想想女兒河的臟,就連下游水庫釣來的魚,我都不想吃。
我說師父,困得要死,你就不可以多睡一會嗎?老干說,不行不行,你看看太陽都升起老高了,還睡。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跑兩圈回來,上班。
老干這一點,我有些受不了,每天上班,累死累活,哪還有心思跟他跑操鍛煉身體?但除了這點,我覺得老干挺好。得空的時候,老干經常說他老了,有一天他總要離開這個地方,要我好好學技術。等他走的時候也放心。他說他一輩子只帶過兩個徒弟,我算一個。我問另外一個,老干用眼睛瞅著女兒河,說死了。師父的語氣,很冷,也很慢,先是兩個字,到第二遍的時候,就變成死球了。
那表情,怪怪的。
老干酒一大,就罵人,但從來沒罵過我。他說廠子里的電焊工,一下班,就只會搓麻將。大凡搓麻將的人,他說都不是好人。我不知道老干為什么對搓麻將的人,有這么深的成見,但我不敢問。我站起來跟他倒水,他用眼瞅著我,說你是學技術的好苗子,以后千萬不要學壞。沒事的時候,好好讀讀書。他說,書中自有黃金屋,老古語總有它的道理。說完,他又讓我倒酒,我說師父,你不能喝了,他眼睛一翻,說沒事沒事,叫你倒,你就倒。
這老干,時間一長,他說他喜歡我叫他老干。于是,有人的時候,我叫他師父;沒人的時候,我就叫他老干。我來之前,老干是一個人過日子。我來之后,和老干就搭伙在一起。時間一長,我就知道,老干是貴州人,無兒無女,無牽無掛。每個月工資一發下來,老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把錢拿去信用社存著。他說用不了多少,存起來以后養老。
我和老干住的地方是一間用石棉瓦搭成的棚子,十二三平米。棚子里除了電焊的工具外,就只有兩張用水泥磚和幾塊木板搭起來的床,占了大半個地方。屋子的一角,墻上掛著一口炒菜用的鍋。鍋下面,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個很小的電飯煲和幾個喝水的杯子。幾副碗筷,干干凈凈地擱在桌下面的盆子里。
二
白天,我和師父在工地上做活。晚上下班,我忙著做飯菜。這個時候,老干在棚子外,坐在他從女兒河背來的石板上,吹他的口琴。他吹的曲子,有一首我知道叫《送別》,吹得是如泣如訴,哀哀婉婉。低緩的聲音,從棚子外傳進棚子里,這個時候,我會站在門前,看著老干,卻經常發現他滿臉淚水。
我叫老干吃飯,老干站起來,用手抹了一把臉,然后沉悶著。
老干進來,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桌子上。他拿口琴,在衣袖上擦來擦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打開小木匣子,把口琴放進去。然后紅著眼睛,不說不講坐在小板凳上。其實,我很想知道老干為什么老是吹《送別》,我很想讓他吹一些歡快輕松一點的。他說,還是這曲子有味道。再說,他就耷拉著眼睛皮,自顧自地喝酒。我酒量不行,但每次我都倒了一小點,陪著他。而他,每次三杯,喝完三杯,我站起來給他盛飯的時候,他就用那雙被酒精麻醉得迷糊的眼睛看我,說你不懂,不懂就別亂問,又跟著說盛半碗就行。時間一久,我就知道師父每頓飯需要喝三杯酒,吃半碗飯。吃完后,老干就躺在他那張小床上,呼呼地睡覺。
別看老干每天早上都去女兒河跑步,可有一天他卻突然病倒了,并且病得不輕。一天下班后,隊長過來,我正為師父熬藥。他一進門,就說老干老干,給好點了。老干看著他,半天才說怕死不掉,說完,就笑了起來。隊長說死不掉就好,你一死,我不知還如何交待。
老干聽到隊長這樣說,就看著我,說,一峰,你出去買點菜,今兒就留隊長在這兒吃頓飯。我答應著老干,說等我把藥熬下來,就去買。我這師父,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和隊長的關系。這時,隊長說,老干,要不,咱們先去醫院檢查一下,老是這樣拖著也沒辦法。檢查,你這狗日的,是不是成心跟我老干過不去。師父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盯著隊長。檢查什么,不就是一個傷風感冒。
師父說傷風感冒,其實,從前幾天師父的咯痰中,我就隱隱感覺到一些什么。隊長問我的時候,我把這件事告訴他,說師父咯的痰里見紅了。當時隊長告訴我,說他去開點中藥,讓我每天給師父熬點中藥先調節一段時間。
你這老牯子,還和原來一樣,這么多年你咋想,我不知道么,到現在還一根筋。隊長和師父杠上了。這老干,該檢查就檢查,怎么一說檢查就火大起來。
等我買回菜,老干已經從床上爬起來,而隊長倒了一大碗中藥放在凳子上,正等著冷。看我進來,就說,一峰,這幾天廠子里的事情,你多做一些,明天,我跟你師父說了,就去醫院。我問隊長去哪里醫院,他說他聯系了再說。
我不知道隊長是如何說服師父去做檢查的。但吃飯的時候,我看師父的臉色還不錯。他說平時工作忙,隊長沒時間過來,他今天要陪隊長喝杯酒。隊長說,這死老干,一輩子就跌在酒里了。隊長邊說,邊拿過酒瓶,給老干倒了一杯,給他自己倒了一杯。問我能不能喝,師父說,一峰只能喝半杯。才開始學,不能讓他喝多了。
飯結束,隊長走了。老干走出門,說今晚的月亮好明,我說,師父,月亮好,那你就吹吹口琴。師父叫我把口琴從他的小木匣子里拿出去,他坐在磚頭上,用手擦擦口琴,我倒了一杯開水,放在他的前面。
但那晚,他沒有吹《送別》,卻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并且很少有地吹了三遍,吹到第三遍的時候,我又在月光下分明看到了老干蒼白的臉色,看到了他正用手擦拭著眼睛,我知道這時候,他的眼睛肯定噙滿了淚水。
這老干。
三
第二天,老干就去了醫院,是隊長開著他的豐田去的。上車前,師父說干脆坐班車去算了。可隊長說,你這死老干,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什么時候變得婆婆媽媽的。老干不說話,低了頭,往副駕駛上一坐,回過頭告訴我,說電焊的時候細心點,注意安全。說完,那豐田屁股上就冒著煙子,轉著轱轆上了公路,后面揚起一股一股的灰塵。
師父去了醫院,我回到棚子里。突然看到師父床上的被子折疊得整整齊齊。就連枕頭也四平八穩地放在被子上。和師父在一起這么長時間,還沒發現師父折被子竟然有這么好的水平。不過,我也是第一次發現師父折被子。
有天中午,我熱了飯,坐在棚子里吃,一個影子在門外晃著,不對,是一個影子遮住了門口射進來的陽光。我抬頭一看,一個女人,對,我敢發誓,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女人。穿著風衣,脖子上戴一條紅色的圍脖。她一邊用手敲著門,一邊問甘玉成是不是住在這里。我說,我不知道甘玉成,但這里的確有一個老干,是我師父。這么個地方,我實在不好意思招呼她坐下來。她說,那你告訴我,你們廠有幾個老干。我說,一個,就一個。她說就是他了。她問我老干去了哪里。醫院。我說。她說為什么要去醫院呢。這女人,有一些刨根問底。這還用說么,肯定是身體不好了才去醫院。我說你是老干什么人,如果你要找他去,你可以直接去醫院。我告訴你,我們隊長開著豐田把他送到地區醫院了。你們隊長?是不是高一和。我說是呀是呀,你怎么也知道我們隊長。女人不說話,就連一聲謝謝都沒有。轉過身,我看著她在廠子里走了一圈。然后又回到棚子里,說她走了。她走了,是回去了呢?還是說去醫院看老干去了?
她沒有說,我也沒必要去問。反正她就這樣走了。
老干走后,不知什么原因,每天早上,一到以往起床時間,我就再也睡不著,爬起來,一個人就往女兒河邊去。女兒河還是臟兮兮的樣子,河邊的柳樹,早已掉光了葉子。我聞不到新鮮的空氣,也看不到女兒河些許的妖媚,但心里卻不知不覺喜歡上了女兒河。
說不出女兒河的好。但卻喜歡它陪著我的每個早晨。這話,是老干說的。說這話的時候,我還覺得有一些奇怪。而現在,師父離開的這些日子,我好像有了一些明白。而說到明白,我卻又不知道具體明白了什么。
老干最后是住上了醫院。隊長回來后的當天晚上,又來到棚子,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我。他說,老干出問題了,我不知道他說的問題指的是什么問題。就用眼睛看著他。他說老干出問題了,肺上的問題,晚期。
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不這樣?
隊長說,這個老干,到這個時候,他還要強得很。我不知道隊長為什么說老干要強,也不明白老干到這個時候,為什么還要強。我告訴隊長說,他們走后,有一個女人來找老干,并且那個女人還問起他。隊長看看我,不說話。從口袋里拿出煙,丟一根給我,等我給他燃著煙好半天,他才說,這趙洪英,這趙洪英怎么現在才來,怎么老干一走,她卻來了。怎么這么巧,偏偏這個時候來,來了卻又走了。
這趙洪英是誰,我不知道。但眼前這個高一和知道。
隊長問我有沒有酒,我說瓶子里還有一點。他讓我倒了一杯,然后就坐在老干的床上,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一杯,他站起來又倒。也許是這酒度數太高,三杯過后,高一和,也就是我的隊長,躺在老干的床上,他說他要睡一晚老干的床。好多年了,他和老干好多年沒在一張床上睡過了。
因為高一和,我第一次知道了那個來找老干的女人,叫做趙洪英。高一和說,這趙洪英,這么多年就像影子一樣,他媽的趕也趕不走,一直壓在心底。壓在老干的心底,也壓在他高一和的心底。他說,一峰,這趙洪英,算起來你該叫師姐呢,三十年前的一天,她突然地走了,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說,就好像一夜之間,從廠子里蒸發了一樣,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好好的一個趙洪英。高一和說,頭天趙洪英都還和他和老干在一起,一點也看不出她要走的意思。可第二天就不見了。
高一和又說,三十年了,三十年一個輪回,這趙洪英怎么又回來了呢?他說,從趙洪英走后,老干就不是老干了,他開始不說話,開始喝酒,開始吹口琴。三十年,廠里的人漸漸忘記了趙洪英,但是卻天天見到老干,見到老干的酒量越來越大,口琴吹得越來越好,好到一聽到他的口琴,就睡不著覺。高一和說著說著,我就聽到了他死沉沉的呼嚕聲。
四
老干在醫院里,我被廠里安排去照顧老干。我在醫院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時候,他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樣。但好在他還認得我,臉白得就像一張紙,沒有半點血色,只見一雙眼睛,向外鼓著。我倒了一杯水遞過去,他用手指指床頭,那意思是讓我放在床頭柜上。他仍然不說話,我原以為他會跟我說說趙洪英的事情,但他沒有說,一直閉著嘴。
大約是我去到醫院半個月以后,我又見到了那個女人。這個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她叫趙洪英。她去的時候,我正在醫院門口的小館子里,請人為老干熬粥。那段時間,醫生說,老干只能喝流食。等我端著一缸流食進入病房,我便看到了趙洪英。她仍然穿著一件風衣,脖子上仍然圍一條紅色的圍巾。看上去,比第一次見到時要憔悴得多。我看到她用一塊帕子,是那種四四方方的白色帕子,正擦拭著老干的臉。見我進去,她點了點頭,用手捋了捋頭發,不自然地微笑著。而這時,我看見從老干鼓鼓的眼睛里滾出了一大滴淚,是的,一大滴,從眼角溢出,然后順著臉龐,流到了耳根。
很多年后,我一直忘記不了那滴眼淚。
在病床前,我又想起了老干吹口琴時的樣子。我跟趙洪英說,師父吹口琴的時候,也經常流淚。趙洪英就問我,吹什么。我說師父經常吹的是《送別》,也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偶爾也會吹吹《水手》,別的沒有吹過。也許,那天我的話有一些多,我一說完,才發現老干,不,還有那個叫趙洪英的女人,他們的手正緊緊地攥著,緊緊地攥著。
那晚,趙洪英沒有走。吃飯的時候,她跟我說,她要陪陪老干。我問她在哪里,她告訴我,說她已經退休了在家。后來她就說到高一和,說到老干。說他們以前在一起的日子,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這趙洪英,只要一說到過去,她的臉上就會冒出一些紅暈來。她說這老干多才多藝,就是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熱鬧。在廠子里,就數高一和和他最好,兩個人也最談得來。
后來,趙洪英就不再說話。我發現不說話的趙洪英,正用眼睛看著遠處。順著她看的方向,是一幢摩天大樓,看不見天空,但在大樓的一側,有一群鴿子,正在飛翔。
但我聽不到鴿哨的聲音。
趙洪英到底沒有跟我說起她當年為什么不聲不響離開廠子的事情。對于我,也許還有高一和,這都是一個謎。而這個謎,我想,趙洪英知道,老干也知道。
五
趙洪英走后,病房里就只剩下我和老干。老干又恢復到先前的樣子,一天到晚,輸液的時候他就看輸液袋。不輸液的時候,他就用那雙混濁的眼睛看天花板。想喝水的時候,他也會叫我。更多的時間就是在床上沉沉地睡著。
但我也知道老干他并沒有真正睡著。他在想他的心事,只是他不愿意告訴我罷了。
原以為趙洪英一來,我師父的病就會好一些。但恰恰不是這樣,他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我真擔心,有一天趙洪英來的時候,再也見不著老干,那不是更會后悔一輩子,好歹老干活著,我想也還有見面的時候。要是人不在了,這趙洪英來還有什么看頭。
但我只能在心里這樣想。事情不見得就像我所想象的那樣糟糕。于是,我就天天盼老干好起來。
我想等到她來,我一定要問問,她當年為什么就選擇了離開廠子,離開我師父老干。
老干到底熬不住了。
快要熬不住的時候,他讓我打電話給高一和。那天,高一和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趙洪英。他們來的時候,老干已經昏迷了過去。一個醫生拿著病危通知書,說讓家屬簽字。可我們三個人,誰也不是老干的家屬。高一和說,老干沒有家屬,我是他的徒弟,師父如父,就讓我簽。趙洪英看了看高一和,說高一和,你這豬雜碎,誰說老干沒有家屬。她說完,接過醫生遞過來的筆,在家屬那一欄,鄭重地寫下了“趙洪英”三個字。三個字,就像在一張紙上長出來的三座山頭。寫完,是的,一寫完,趙洪英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高一和轉過身,走到老干面前,老干已是氣若游絲。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用手指了一下他的那個木匣子,我明白他的意思,木匣子里裝著他的口琴。我把木匣子端到他面前,然后打開,然后把口琴遞過去。他點了點頭,然后用手指了指趙洪英。我不知道師父的意思,但趙洪英一下撲了過來,雙手拉著師父的手,說老干,你不能這樣。這口琴,是當年我給你的,你不能還我,我還要聽你吹口琴。趙洪英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搖著老干。我不知道老干那一分鐘是否看見了,也不知道是否聽見了。等高一和把趙洪英拉起來的時候,醫生說老干走了。
師父走了,就死在趙洪英的懷里,就像睡著一樣。
高一和,我,還有趙洪英,站在老干面前,成了三個世界。但三個世界,都在沉默著。還有一個世界,是屬于老干的,或者說是屬于老干和趙洪英的,但已不重要。我心里說。
老干沒有親人。從殯儀館回來,趙洪英說,一和,就讓他隨我去吧。在車站的時候,她又讓我把師父的木匣子給她。她接過去,然后從口袋里掏出那把口琴,小心地放到木匣中,又把木匣子放進她的背包里。然后站起來,抱著裝了師父的盒子,走上了她的歸程。
看著她離去,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看我和高一和。她坐在車上的時候,我看見她的眼睛仍然望著遠處。這又讓我想起了她第一次來醫院看老干的情景。那天,她也是這樣。只是,順著她看的方向,這次,我卻沒有看到那群在半空中飛來飛去的鴿子。
又是一場送別。只是自今以后,少了一個吹《送別》的人。
六
回到廠子大約幾個月之后,高一和跑到棚子里,讓我和他一起去看趙洪英。那天天氣很好,高一和一邊開著車,一邊跟我說起他和老干的事情。他說,這老干,在一個廠子里,沒有誰比他更清楚,為人實誠,卻又清高。他說他和老干,在技校的時候,兩個人就要好。他和老干經常跑出去,撈魚摸蝦,摘果子。有時被人抓著,他說,那時候老干身體好,一抓著,他就告訴人家,說這是我兄弟,是我帶他來的,你們要打,就打我吧。于是,那些人就對老干拳打腳踢。高一和說,從那以后,他內心一直把老干當作大哥。有時候,老干回老家貴州,帶回來的東西,都是兩份,一份是他的,一份是我的。想想那個時候,那種感情,現在的人有多少能懂得。高一和感嘆地說。
那么,老干和趙洪英是回什么事呢?我問。高一和說,畢業之后,我們分到現在這個廠,趙洪英是從另一所技校招來的人,剛來時當了老干的徒弟。老干在廠里干了幾年,后來回了貴州,在他家附近的一個電機廠上班。那時,憑老干的收入,完全可以找個漂亮女人,有滋有味過自己的小日子。可這老干,兩年以后,等老母親去世,他又跑了回來。隔了好長時間,我才知道,原來他回來是為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趙洪英。可這老干,等來等去,到底沒有跟趙洪英在一起。高一和使勁吸了一口煙,然后又接著說,回來后不久,趙洪英就離開了廠子。聽廠里傳言,說趙洪英回家跟一個干部家的兒子結婚去了。老干知道了這件事,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上班悶著頭干活,下班悶著頭喝酒,誰也不搭理。很多年后,趙洪英曾給我來過一封信,信中說,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沒有結婚,說她在等老干。可老干這個時候因為經常喝酒,身體早出了問題,他怕連累趙洪英,連她的信都沒有回。可憐了趙洪英,高一和說,他就是一輩子的犟,害自己,也害了別人。
有一次我想勸她,可他卻跟我說,老了,該放的就放下。
可我知道,這老干一直沒放下。高一和又說。
那趙洪英,后來怎么樣?高一和說,趙洪英回去后不久,她父親因為癌癥去世,再過幾年,母親也過世了。
現在都老了。高一和好像在跟我說,又好像在自言自語。而老干這個時候卻死了。死了好,一了百了,高一和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有一些蒼涼在里頭。
其實,你師父也值了。我不知道高一和說老干值了,是什么意思。他說,趙洪英一直惦記著你師父。可你師父,對趙洪英卻耿耿于懷,他心里老覺得趙洪英對不住他。每次趙洪英打電話來問,我都告訴她說,老干很好,上班,喝酒,跑步,吹口琴。哪想到這老干,卻這樣地就走了,而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給了趙洪英。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見到了趙洪英。遠遠地,我便看見她站在公路邊的一棵樹下。還是穿了他去我們廠時的那件風衣,看到我們,她走上前,說,一和,你們終于來了。就一句話,說完,她把我們領進了一個小四合院。院里種著一些花花草草,長勢很好。我說好美,她說,是么,一天到晚就服侍這些花草,總覺得少了一點什么。
少了什么呢?她說她也不知道。
那晚,我又看到了師父的小木匣子。被放在靠墻邊的一張小茶幾上,并且在木匣子的鎖扣上,還結了一根紅色的絲繩。趙洪英看著我,又看看高一和,說,一和,這就是甘玉成的家了。
我們便不再說話。不知隔了多久,她又重復了一次。
第二天,趙洪英帶我們去看老干,淺淺的墳堆上,長著淺淺的青草,在風中搖晃著,搖晃著。
回來的路上,我跟高一和說,這老干,終于有家了。
本期點評:野水
沉潛在女兒河的前塵往事
“我”師父老干是一個普通的電焊工人。他嗜酒、寡言、生硬、固執,一喝酒就罵人。師父唯一的愛好是吹口琴,愛吹的曲子是憂傷的《送別》。他的內心到底沉寂著怎樣的憂傷?有著什么樣的歷史過往?作者徐徐道來,以簡樸的語言風格和平實的敘述方式,鉤沉了師父人生道路上一段“未競”的愛情故事,刻畫了一個性格古怪卻又心地善良的工人形象。
小說對師父的人物塑造是成功的,有立體感。對隊長高一和雖著墨不多,但也留給人鮮明的個性印象。回首歷史,當初離開師父的趙洪英也有自己理想的生存需求,并非愛慕虛榮的薄情之人。小說在兩個人關系的處理上較為恰當,考慮到了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對人的影響,沒有掉入概念化的二元對立俗套。
師父生病去醫院之后,趙洪英來找師父并與“我”初淺交流過,趙洪英走后,“我”也通過與返回廠里的高一和交流,了解到趙洪英和師父當年的一鱗半爪(第三節有一句“因為高一和,我第一次知道了那個來找老干的女人,叫做趙洪英。”),后面的第四節第二自然段第一句又出現“大約是我去到醫院半個月以后,我又見到了那個女人。這個時候,我已經知道了她叫趙洪英。”不必要。故事的重點是師父老干和趙洪英的愛情關系,感人之處在于趙洪英的歸來給予了已經去世的師父一個完整的人生之“家”,師父也可以九泉瞑目了。由此,小說在第五節即可結束。
第六節里趙洪英離開師父那幾年的個人情況,可以通過“我”和高一和(精明如他,未嘗不知曉)的交流,以若隱若現的、回憶性的插敘方式,散落鑲嵌在前邊幾節即可。從前邊趙洪英在醫院的病危通知書家屬簽字欄“豪橫”寫下自己名字起,到她細心保存口琴,帶走師父的骨灰盒,讀者能夠預料她會悉心照料“心仍在為她跳動”的師父骨殖,似不需要再有第六節,如此可以避免降低作品的微妙含蓄和沖淡咀嚼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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