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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頓悟的時刻》:小說的光芒與溫熱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河畔書宴  2021年02月26日09:06

      河畔書宴是暨南大學2019級漢語言文學基地班二班內部的讀書會,2019年10月份由班主任唐詩人提議成立。讀書會成員都是“00后”大學生,旨在通過小組討論的方式閱讀文學經典。讀書會尤其重視文學體驗,成員之間分享真實的文學閱讀感受,同時也借助討論更全面地理解文學作品的多義性和文學閱讀的復雜性。

      唐詩人:今天我們讀一本作家寫的文學理論書,張悅然的《頓悟的時刻》。大家作為大二學生,剛剛接觸理論,或許都感覺到了理論學習的難度。但很多理論問題如果以很好的語言來闡述,效果可能完全不同。優秀的作家具有語言天賦,可以用干凈的文字、形象的表達把很多看起來繁復的問題“簡潔化”,注意不是“簡單化”。這種能力特別令人羨慕,這也是我一直喜歡閱讀作家隨筆的緣故之一。張悅然《頓悟的時刻》有著作家談理論的優勢,我想聽聽大家有什么閱讀發現。

      @林思儀:作家和人物的平衡木

      《頓悟的時刻》是一本關于小說創作的筆記,我揣著“學習寫作技巧”的心態打開這本書,不曾想到這是一段前往異世界的旅程。“頓悟正是精神世界被照亮的某個時刻。”這本書不只是寫給創作者看的理論書,它更是一本生活之書。

      讀《頓悟的時刻》,我第一次了解到什么是“小說的民主”。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物,哪怕是只有一句臺詞就領盒飯的配角,他的立場和訴求也值得被聽見。主導性的聲音不應該壓倒其他聲音,因為每一個聲響都在闡述存在的本質。這種觀念在張悅然談人物塑造時表現得最為清晰。張悅然認為小說人物并不是被作者隨意操縱的木偶,正如我們的人生,如同一場巨大的幻覺,充滿了變故,小說中人物命運也是如此,遍布著未知性。好的作家并不會讓自己的人物趕著去抵達早已準備好的結局。這其中,張悅然提到一個很重要的創作前提:情感的支點。也就是常說的共情,只不過這次的共情需要用在作家和他的人物之間:在乎其在乎,理解其追求。通過這樣的方式,作家和人物可以坐在平衡木上。能夠被作者理解并被傾入了情感的人物才相應地有了元氣。我們閱讀一個故事里的人物時,愛或恨有時莫名又突然。可能是因為同樣的經歷而出現了共鳴,也許是作品揭示出了隱藏在我們內心深處、日常生活中的幽暗,或者是人物身上有我們無法企及的向往和希冀,等等。作者創作、讀者閱讀的過程,是走進小說的內部世界,也是在無意識中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在嘗試理解某一個事物的同時,也包含著對自己的發現。

      @顏丹敏:消隱的邊界

      《頓悟的時刻》為我之后閱讀和創作小說提供了新的路徑,比如說要去關注作者“情感的支點”,琢磨小說出現的人物是否具有鮮明且堅定的立場,無論是主要還是次要人物;再比如去思考情節的出現是否緣于主人公的內心訴求,還是只是一種功能性、工具式的存在,甚至出現人物被情節裹挾或卷走的情況。

      書中第二輯“伊恩·麥克尤恩:消隱的邊界”中,張悅然指出:“作家不斷探索著敘事的邊界,任何冒犯都是一種對邊界的突破,我們在其中獲得顛覆性的、前所未有的閱讀體驗。”并以此強調現代小說與傳統小說的區別,在書中也穿插著現代文學以來小說家對傳統小說在創作技巧、主題上的突破與轉化。那么這類將重心放在人物內心的現代小說發展至今,面對今天新的時代和文學發展環境,如何在保留自身特點與純粹的基礎上,繼續去突破,去“推陳出新”,去消隱“邊界”?我想也是當下小說創作需要面對的重要問題。對于我來說,未來小說創作在這一時代挑戰與沖擊下如何突破困境并進行適應時代發展的“自我更新”,是我期望在這本定位為“小說課”的書中找到的。

      @吳思儀:細微處的打動人心

      初讀《頓悟的時刻》這本書時,書中的一些表述總能引起我的共鳴,例如張悅然在談《包法利夫人》女主角愛瑪時,她提到:“在那種自我毀滅中所蘊藏的激情與能量,竟然是被我暗暗肯定的。”“當你理解、同情、接納了那些違背了社會規范的人物時,你會感到一種道德的壓迫。”我在看小說時也常有這種感覺。從理智與社會道德的立場上,我知道小說里某個角色的做法是錯誤的,但我卻會情不自禁地對其產生同情或理解的心理。這樣的角色性格存在缺陷,她不是完美的,但卻在不完美中展現了人性的復雜多面,給人以生動真實的鮮活感。作為一個創作者,在寫作過程中要有意識地與筆下的角色共情,理解其喜怒哀樂,讓人物不只是浮于紙上的一個由既定的性格框架搭起來的概念化形象,而是要創造出一個鮮活而真實的人。在這樣的人物身上,我們很容易感受到作者在其身上投射的情感,正是這樣真實的情感為人物注入了靈魂,令人動容。

      另外是情節與人物關系方面。當我們初步想好了筆下角色的身份時,可以通過各種資料去了解人物可能的性格與立場,但這也容易陷入標簽化、符號化的誤區中。這時候,我們需要通過情節的發展來推動人物的塑造,在一些具體的情境中刻畫人物的行為與心理動機。在這一過程中,我們既需要狹隘,也需要包容。狹隘讓我們與具有某些特質的人更容易產生共鳴,當我們以這些人為主人公時,我們容易理解他的思想、情感與立場,我們可以很流暢地書寫他的情感與選擇,刻畫他的形象。但與此同時,我們也需要包容。我傾向于將包容理解為重視不同人物的立場。有時候,小說中次要人物的立場與主人公的立場會發生沖突,我們在寫作中要容許這種沖突的存在,有意識地深究不同立場的人物,探討其心理動機。為了輕松省事,或是由于自身的情感傾向,而削弱或者忽視對次要人物立場的理解與描寫,都會讓小說的人物變得扁平單薄。角色的行為缺少其所在立場引發的心理動機,也就不具有說服力,讀者便很難從中產生共鳴。我們應從細微處著手,與筆下的人物共情,感知其情緒,理解其心理,才有可能創造出打動人心的角色。

      @洪秋曉:“三人的頓悟”

      《頓悟的時刻》最讓我感到有新意的是其關于小說情節的一章,也是本書的書名:頓悟的時刻。“頓悟”最初是一個宗教概念,在文學中的意義是“一個人物、一種形勢或一樣物體的本質的一次突如其來的精神顯現”。本質上來說,頓悟指的就是作品中靈魂凈化的高光時刻,這些時刻不僅僅是筆下人物對思想桎梏的突破,還是對讀者的啟迪。張悅然說,頓悟即是兩個人的頓悟——角色和讀者,然而我認為還存在第三人的頓悟。魯迅作品中有獨樹一幟的“看與被看”模式,在他的作品中,角色冷眼看角色、讀者觀看角色、作者本人也在通過作品看著角色和讀者,同時作者也被人審視著,正如角色被人審視一樣。張悅然的頓悟與這種“看與被看”模式極為相似,同樣都存在讀者和角色間的聯系,但兩相對比,可以發現張悅然的頓悟并沒有關注作者在其中的地位,而我認為這正是張悅然所忽視的細節。正是作者內心深處有了頓悟線索,才得以讓小說成型,創造出頓悟的人物,最后讓讀者也被啟迪。在這種頓悟模式下,受角色影響的不僅僅是讀者,還有在創作作品中明晰自己思想的作家自身。作者是頓悟的第三人。作者在創造這頓悟的時刻時,也擁有了一次“頓悟”,優秀的作品或許可以理解成“三人的頓悟”。

      @肖飛華:為平凡量身打造的奇遇

      這本書的封面上印著“張悅然的小說課”幾個字,但讀完之后把書合上,腦子里能記住的沒多少是書中講到的創作原理,在我心里更有分量的,反而是作者輕松平實地去解讀其他作品時所流露出的那股真誠。看上去是一本寫如何創作小說的書,但張悅然這些“頓悟”的觀點很適合作為教人如何閱讀、讓普通人如何去親近文學的指導。前言里寫道:“閱讀可以說比寫作更接近日常的幸福,因為不用負擔假裝上帝的責任。”說明文學是無門檻的,普通人大可以放心地去閱讀、去理解,不需要承擔什么責任,從文學里得到的頓悟和感動,其實就是文學之于日常生活的最大價值。評村上春樹時,張悅然說:“村上式的奇遇也使我們寬宥了自己的平凡。那是一種為平凡量身打造的奇遇,不需要遠大的理想、過人的勇氣,你只需要帶上一份好奇心,就可以上路了。”村上的文學告訴我們,要敢于擁抱平庸的自己,平常生活中的快樂幸福是觸手可及的,沒有門檻,這也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會被村上文學打動的原因。書中這些看似平淡的生活感悟、精神鼓勵,是我讀完之后合上書、拋開書后還能在心里持續散發余熱的部分。相比創作技巧而言,這些頓悟與感動或許更接近文學的內質,更有溫度,更能深遠持久,這可能也是張悅然采用平實樸素筆調,而不是搬出一堆理論來闡發的原因。這本書對于我來說,最大的價值就在于通過這些親近和友好,我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張悅然想傳達的頓悟感。

      (本文發于中國作家網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專刊2021年2月26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