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物之聲》
《墜物之聲》
作者:[哥倫比亞]胡安·加夫列爾·巴斯克斯 著;谷佳維 譯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1月
ISBN:9787208167506
定價:59.00元
孤影長
領頭的河馬是雄性,黑珍珠的皮色,一噸半重。2009年年中,它死掉了。兩年前,它從馬格達萊納河谷原先的那座巴勃羅·埃斯科瓦爾 動物園逃了出來,沿途毀壞了莊稼,侵占了飲水槽,嚇倒了漁民,還襲擊了一座畜牧莊園的種畜。追上它的狙擊手們向它的頭部開了一槍,另一槍則射入心臟(子彈用的是點375口徑,畢竟河馬的皮是很厚的)。他們擺好姿勢,同這具死去的軀體,同這暗沉的、帶著皺紋的龐然大物合影,同一顆剛剛墜落的隕石合影。那時候,在第一批趕到的攝像機和好奇者面前,在一棵遮擋烈日的木棉樹下,他們解釋說,這頭動物的體重不允許他們將其整個運走,于是當即動手肢解了它。我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它被印在一本重要雜志的中間位置,當時我正在波哥大自己的寓所,事發地以南大約兩百五十公里的地方。就這樣我得知,那頭野獸的內臟已經在它倒下的位置被就地掩埋,頭部和四肢則會被送往我所在的城市的一座生物實驗室。同時我也了解到,這頭河馬并不是獨自外逃的:它出走的時候,配偶和幼崽就伴在身邊——配偶和幼崽的說法來自那些并不怎么嚴謹的報章的感性版本——如今它們下落不明,對它們的找尋旋即又被新聞媒體渲染上了悲劇意味:一個殘酷體制對無辜生靈的追捕。而就在那段日子里的某一天,當我在報刊上追看這次的捕獵行動時,我想起了一個久未在我腦海當中出現的人——盡管曾經的某個時期,沒有什么比他身世的秘密更能引起我的興趣。
接下來的幾周里,關于里卡多·拉韋德的回憶從一起偶然事件,從記憶的一次不懷好意的捉弄變成了一個忠實且專注的幻影,它的形象時時顯現,我睡覺時它立于床邊,清醒時則被它遠遠地凝視。無論是白天的廣播節目還是夜晚的新聞報道,人人關注的專欄抑或讀者寥寥的博客,大家都在討論是否有必要將走失的河馬殺掉,是否將它們圍困,麻醉,或者放回非洲就已經足夠了。而我的公寓則遠離論戰,盡管我一面著迷一面厭煩地聽著看著,卻還是將心思越來越多地放在了里卡多·拉韋德的身上,想著我們相識的日子,我們短暫的交往以及由此帶來的長久的影響。在報章和熒屏上,權威人士正對有可能在偶蹄目動物中蔓延的疾病進行著盤點——他們用的那個詞,“偶蹄目動物”,對我來說還是全新的——波哥大的富人區內,也出現了印有“保護河馬” 標語的T恤。然而在我的公寓,在微雨的長夜,在走向市中心的途中,我卻開始回憶里卡多·拉韋德死去的那天,甚至執意想要將細節弄清。我驚訝地發現自己毫不費力便記起了那些說過的話,那些見過和聽過的事,那些曾經忍受,如今已經超越了的痛苦;而同樣令我詫異的是,我們竟總是如此迅速,如此專注地沉溺于回憶這項有害的活動時,明明它無法帶來任何好處,只會阻礙我們生活的正常運轉,就好比是田徑運動員訓練時腿肚子周圍綁著的沙包。漸漸地,我平靜地意識到,那頭河馬的死亡原來終結了我生命中曾出現的一段插曲,就仿佛有人回到自己的家,關上了一扇不小心打開的門。
于是這篇故事就這樣開始了。我不知道回憶對我們有什么用處,它會帶來何種好處,又或許是怎樣的苦惱,我也不曉得當我們追憶的時候,用什么方法才能令經歷的東西有所改變。然而對我來說,將里卡多·拉韋德好好地回憶一番,已經變成了一件緊要之事。我曾在某個地方讀到過,一個人在他四十歲的時候就應當講一講他的人生故事,而這個最后期限業已逼近了我:當我寫下這數行文字時,離這可惡的生日只剩幾個星期。“他的人生故事”。不,我要講述的并不是我的人生,而僅僅是許久之前的一些日子,此外我還要真誠地說明,這個故事就像童話里警示的那樣,從前曾發生過,將來也會再度發生。
至于這個故事最終由我來講述,則是其中最無關緊要的了。
里卡多·拉韋德死去的那天——1996年年初的一天,他在波哥大中心區的拉坎德拉里亞 度過了上午。他行走在狹窄的人行道上,行走在陶土瓦頂的老房子中間,這些老房子鑲著大理石的銘牌,上面標注了所屬的歷史時期,然而根本就不會有人留意。大概一點鐘左右,他來到位于14號街的臺球室,打算跟那里的常客玩上幾局。球局開始的時候,在他臉上看不出神經緊張和心煩意亂的跡象:他用的是常用的球桿和球臺——盡頭最靠墻的一張,就在電視機的底下,電視開著,卻沒有聲響。他一共打了三局,輸贏我倒記不得了,因為當天下午我并沒有同他一起,而是在他旁邊的球桌。不過我清楚地記得,算清賭資,拉韋德便與球友們告別,向角門走去了。而當穿過門口那幾張總是空著的球臺時——在場地的這一處,晃動的霓虹燈總在象牙質地的臺球表面投下詭異的陰影——他仿佛給什么東西絆住了似的遲疑了一下,跟著轉過身來,折返回我們所在的地方。他很有耐心地等我打完了一組六個或是七個連擊,甚至還為一場三球開倫鼓了一會兒掌。隨后,當我在計分板上計算自己的得分時,他便湊過來向我詢問,是否知道哪里能借到什么設備,因為他想聽聽剛剛收到的錄音。那以后我曾無數次地問過自己,假使里卡多·拉韋德當初沒有向我走來,而是走向別的某個球友,事情又將會變得如何。然而正如我們對過去的許許多多追問一樣,這個問題也是毫無意義的。拉韋德有他充分的理由去選擇我。這個事實無從改變,因此其后發生了什么也就無從改變了。
我是上一年的年底與他結識的,就在圣誕節前的兩三個禮拜。當時我將滿二十六歲,取得律師證書已有兩年,盡管對真實的世界知之甚少,但法學的理論世界對我來說卻已是全無奧秘可言。獲得榮譽畢業生稱號之后——靠的是一篇關于《哈姆雷特》中以精神失常作為免除刑事責任情節的論文:至今我仍懷疑它是怎么通過的,更不要說還被授予榮譽了——我便成了本專業歷史上最年輕的教授,這是前輩們向我推薦這個職位時告訴我的,他們令我相信,成為一名“基礎法學”課程的教師,為那群剛從中學出來、戰戰兢兢的小孩們講授本專業的基本原理,就是我的人生唯一可能的前景。就這樣,站上木頭講臺,面對一排排乳臭未干、渾渾噩噩的小男孩兒和大睜著雙眼、輕易便被打動的小姑娘,我學會了關于權利的本性的第一課。我與那群初出茅廬的學生相差不過八歲,然而權威與學識卻在我們之間埋下了一道雙重的鴻溝——這兩樣東西為我所擁有,卻與人生才剛剛開始的他們毫無相干。他們敬佩我,又有一點點怕我,而我發覺這種畏懼和欽佩就好像毒品,是會讓人習以為常。我給學生們講述幾個洞穴探險者被困山洞的事,數日之后他們為求生存開始了人吃人,這么干合法與否?我同他們談論老夏洛克,談到他想從別人身上割下一磅肉來,談到機智的波西亞設法利用訴訟術語阻止了此事的發生 :我樂于見到他們口講指畫,吵吵嚷嚷,企圖在亂成一團的軼事當中找出法律和公理的概念,卻又被荒唐的情節搞得不知所措。下了課我便從那些學術討論轉戰到14號街的臺球室。另一種生活在這里發生——煙霧繚繞,天花板低垂,沒有學問,也沒有法律。在這里,用不著幾個錢的賭注配幾啖咖啡加白蘭地,我的白晝就此終結。陪伴我的有時是一兩個同事,有時則是女學生們,她們才喝兩口便會上我的床。我住在附近,公寓在十層,那里的空氣總是冷颼颼的。從那兒看向布滿磚頭水泥的城市,視野一貫很好。我的床為了討論從不設防,切薩雷·貝卡里亞 的刑法思想,博登海默 的某個難懂的章節,甚至還有如何用最便捷的方法將分數改一下。那段日子的生活如今想來,就仿佛是另一個人的,它充滿了無盡的可能,然而事后也已證實,這些可能同樣也是另一個人的:它們悄然消失,仿如潮汐退散,直至將我變成了現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