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科學家參與電影產業
賀歲檔即將來臨。近幾年,國產電影產業的發展始終牽動人心。
幾周前,中國科普作協科學與影視融合專委會正式成立,科學界和影視界首次有了深度合作的學會型平臺。
長久以來,國產電影總被詬病有科學漏洞,存在硬傷,這也是常被拿來與好萊塢大片進行比較的短板。另一方面,科學知識如何實現大范圍傳播,一直是科普教育的難題。科影融合,一舉兩得。
但是當科學家真的參與電影項目,兩個做事風格、思維個性迥異的群體,能否密切合作?融合,又能為未來的電影產業、科學發展闖出一條什么樣的路?
為電影輸送科學顧問
2016年,搭載熱門動畫系列,一部講述量子糾纏的小短劇在B站上線。不到一周,點擊量過1000萬,彈幕上有人戲言“媽媽再也不用擔心我的物理課了”。
短劇的編劇王姝,在北京市科協工作多年,如今是科影融合項目發起人。她感嘆:“我參與的科普活動中,規模最大的一場也就6000名觀眾。試想得做多少場報告,才能影響上千萬人?”
如果搭上“影視”這趟車,科學的傳播速度、受眾體量,與報告不可同日而語。尤其是電影,擁有廣泛的觀眾群體和不動聲色影響公眾的能力。如《星際穿越》《流浪地球》的觀影人次以億計算。上億人因科幻電影,對黑洞、多維時空、宇宙天體留下印象,大批青少年也因科幻電影,夢想成為科學家、天文學家、航天員。
中國科協在調研中發現,發達國家早已發力。2008年,美國國家科學院專門設立了“科學與娛樂交融項目辦公室”,職責就是給好萊塢輸送科學顧問。《星際穿越》有物理界巨擘基普·索恩的深度參與,讓該片經得起最嚴苛的科學審視,也讓大家意識到,當電影有了科學顧問,會產生何等驚人的視覺奇觀。
科學顧問不僅用于科幻大片,各類電影都可能涉及科學。比如《冰雪奇緣》項目前期,主創們通過該辦公室申請去一家冰雪實驗室參觀,實驗室的所見所聞給予了大家很多靈感,這才有了《冰雪奇緣》劇本的孵化。該項目辦公室已經為包括《復仇者聯盟》《降臨》《雷神》《速度與激情》《生活大爆炸》在內的數千部電影、電視劇提供科學顧問,效果顯著。
王姝列舉了另一個案例——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從20世紀60年代就成立了娛樂業聯絡部,提供技術建議、會晤科學家、分析劇本,還把肯尼迪航天中心的火箭組裝大樓、發射臺及著陸設施等供攝制組使用。對于NASA來說,每一次參與電影的過程,都是一次廣告,提升了公眾的支持度。有研究數據表明,NASA與《星際迷航》的合作,成功幫助他們擺脫了1986年的“挑戰者號災難”,恢復了機構正面的公眾形象。
科影融合,能實現科學的借勢傳播。2017年,王姝所在的課題組調研了國內100多名科技工作者、80多名影視從業者。
科學家表示,他們愿意做科學顧問,樂意看到科學知識在影視作品中得到生動闡釋,但他們不知道怎么做。電影人的態度則有些微妙,有人擔憂科學家會不會“古板”“固執”,不尊重藝術創作規律。其中,只有3位有過好萊塢從業經驗的人,知道美國有一個辦公室,并認可科學咨詢的作用,絕大部分人對科影融合機制聞所未聞。
當時間走到2019年春節,《流浪地球》火了。同年,在中國科協召開的科幻事業產業發展座談會上,科影融合項目負責人林育智介紹了項目進展。次年11月,中國科協科技傳播與影視融合辦公室正式成立,并確立12部委聯系機制,共同推動融合工作。
幾周前,中國科普作協科學與影視融合專委會正式成立。成員中,一頭來自科學界,如我國恒星級黑洞研究團組首席科學家茍利軍,而另一頭來自影視界,如《流浪地球》導演郭帆,他們分別代表兩個領域擔任專委會的副主任委員。
你以為的科幻片或許已變成歷史片
一年多來,大量影視項目的科學咨詢雪片般涌來。
在某航天題材劇本討論會上,一位資深航天專家,拿鋼筆寫了滿滿7頁意見稿帶到現場,他提前一周就把項目資料看完了,態度十分認真。也有專家事無巨細提了諸多建議,宏觀如中國航天發展史、航天精神,微觀如劇本中航天員的年齡設置能否經得起推敲、是否符合國家航天員選拔現狀等。
資深的航天專家們并沒有想象中“古板”,反而對影視創作非常尊重。有專家直言相告,2019年,航天題材的待審劇本量一下子爆發,他們又愛又恨。愛,那么多人開始關注航天事業;恨,絕大部分劇本只是披一件航天的外衣,本質仍是言情劇或職斗劇,劇中人物和航天人的氣質并不一致,這讓他們對一個好項目格外重視。
反過來,影視界與科學界接觸后,有時也會面臨“崩潰”。
有一次,參觀了中科院動物研究所的實驗室后,一名編劇當場“頹”了。此前,她花了大半年時間搜集各類資料,甚至搜到了哈佛醫學院的論文,但聽完研究員的介紹后,她發現自己的資料要么過時、要么錯誤。
還有一次,一位“80后”編劇受邀前往某科研機構參觀,在大廳里,他對著一塊文字介紹墻久久不曾移步。原來,編劇團隊用兩年時間搜集了幾百萬字資料,去粗取精后,濃縮為20萬字用于創作。但介紹墻的內容讓他突然意識到,20萬字大部分也是廢料,兩年的資料工作幾乎白做。一位專委會工作人員對那20萬字材料評價說:“這些內容找一個相關領域的博士生,其實1個月就能搞定。”
專委會做過一個有趣的實驗性沙龍,邀請一群科幻創作者、一群科技工作者,大家共同暢想未來10年科技對生活的改變。
第一階段,只允許創作者發言,只見他們越聊越興奮,想象力無限發散。第二階段,只允許科技工作者發言,結果他們集體“吐槽”。科技工作者說,創作者大部分的想象已經“落伍”,比如基因剪切,這個技術多年前在實驗室里已經完成,只因倫理問題沒有現實應用,怎么還暢想10年后才有這個技術?
隨著大眾科學素養的提升,觀眾一眼就能看出漏洞。“好作品被接受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不會輕視觀眾的智商。”王姝說,“創作者如果不了解科學前沿,你以為的科幻片,等到放映時或許已變成了歷史片。”
幾個月前的藍星球科幻電影周上,有一段文字描述讓她印象深刻:這是一個已經很科幻的時代,一個前所未有的科幻創作怕被時代超過的時代。王姝形容,面向未來的創作,必須借助科學的力量,而科影融合,就是請科學家搭一個梯子,拉影視人一把。
真的進入跨界合作階段,一切并不容易。
比如,錢談不攏。許多人默認,科研就是無私奉獻。堂堂科學家,怎么也談錢呢?有些劇組支付的報酬和科研人員的心理價位有很大差距。
《科技日報》此前報道,茍利軍在多個場合對《流浪地球》做過科學解讀,也指出過影片的科學瑕疵。于是,有電影團隊打算正式聘請他為科學顧問,但最終覺得他要價“太高”而放棄。
消息見報后,有一陣子,同行們見到茍利軍,都會問一句:你到底要了多少錢?其實,按劇組要求,科學顧問需要參與核心世界觀設定,給出具體置景的建議,將涉及科學的情節和細節合理化,工作量不小,茍利軍按可能花費的時間,估算出一個數字,這個數字實際上已是“白菜價”。
還有劇組在咨詢過一次科學顧問后,希望后面幾次能夠打折。專委會直接拒絕,認為科學知識不是“快消品”。只做一次咨詢,說明基礎知識就能應對劇組的問題,但后續仍需深入咨詢,科學家提供的就是針對該劇的“定制式服務”,需要花費個人業余更多時間、精力圍繞項目而服務,怎么還想打折呢?
歸根結底,國內影視人依然認為科學顧問只是“錦上添花”,沒有也無妨,費用不愿給得太多。“我們堅持,科學知識應該體現商業價值。另一方面,如果免費,電影人對科學和科學家的尊重就會打折扣。”王姝說,希望未來,更多人能認識到科學之于電影的核心價值,愿意為之埋單。
除了價值認可,也有溝通障礙。
國家中影數字制作基地副總經理、有“中國第一調色師”之稱的馬平,曾負責一個影視虛擬拍攝項目,需要與人工智能團隊合作。然而一年來,對方提供的技術支持始終和他的需求不在一條線上,彼此雞同鴨講。直到有一天,雙方一起在攝影棚工作了十幾個小時后,大家才恍然大悟,電影人需要的技術應用與科研那套思維體系截然不同。
有時候,同一個中文詞,不同行業的理解也是五花八門。比如“反差”究竟是什么意思?馬平后來意識到,外行里有人理解為清晰度的反差,有人以為指暗的地方有多暗,而在影視行業,反差就是指畫面最亮處和最暗處的差異程度。
藝術與科學,電影與計算機之間,有一條巨大的認知鴻溝。科技工作者不了解電影怎么制作,反過來電影工作者也缺乏邏輯理性訓練。教育背景、社會文化、行業習慣,兩個群體差別迥異,形成了價值、溝通、合作、理解等一系列問題,還需要磨合的過程。
那么,科影融合相對成熟的好萊塢是怎么做的呢?馬平介紹,好萊塢已形成一套產學研體系。比如其頂尖院校信息技術專業的科研人員,有一些本就把電影項目作為研究課題,甚至自己就當過導演、編劇,長期和影視圈緊密結合,熟知影視創作流程和需求,形成產學研無縫對接的生態圈。大學、企業、電影項目,都可以在這個生態圈里誕生技術、自我孵化、形成產品、獲取利潤。
自主研發,進退兩難
科影融合的價值,不止于科普,也不止于讓影視更科學。
電影是一個工業,和所有工業門類一樣,需要科技。攝影機、燈光、后期制作軟件、插件、視效技術等,如今的可用工具幾乎全是“舶來品”,存在被人“卡脖子”的風險。
問題來了:我們的影視行業究竟要不要自主研發技術?“坦白說,很難,但再難恐怕也得試試。”馬平感嘆。
僅一臺攝影機的研發,就涉及光學元件、芯片、電路、圖形處理、聲音處理、機械、自動化、數字化等各領域,包含成百上千個專利,分散在各學科中。更別說,攝影機以外,還有數不盡的器材配件、放映設備、軟件插件等。影視產業這個龐大的工業體系,目前所有的工具環環相扣,彼此依存,已被先來者掌握整套體系,包括數字協議的話語權。
如今沒有一家大企業能以一己之力支撐自主研發。尤其國產電影大多為項目制,無法僅為一部作品、一個項目提供龐大的研發經費。從機制上似乎注定,此路不通。
即便在西方,提供影視工具的企業也活得并不容易。“全世界的電影產業,也只養活了兩家攝影機生產企業:德國阿萊和美國RED。它們還需要把設備大量賣給電視人。”馬平說。因此,如果我們下定決心自主研發,背后一定需要制度支撐,單靠企業和市場行為,很難。
另一個角度說,沒有自主技術,也會影響創作品質。目前,西方人發明的影像工具,積年累月,已經調到“拍白人最好看”的狀態,并不能完美呈現亞洲人的美。
擁有技術專利,還有一個中國電影人不可想象的好處:好萊塢拍攝大片時,設備工程師常常就在現場待命,導演需要什么特殊效果,工程師可當場調改設備。
日本索尼研發的初代數字攝影機剛出爐時,馬平也曾使用過。彼時,他對日方反饋使用感受:攝影機的灰度曲線有問題。但日方反駁:設備在好萊塢用得好好的,不可能。
馬平解釋,索尼工程師在好萊塢現場隨組調試,相當于為好萊塢單獨研發了一條曲線,那不是通用曲線,不作數。當時,索尼不以為然。第二年,在一次全球行業大會上,只見索尼總部的技術研發總監站在門口,特意等著馬平。對方客客氣氣地鞠了一躬,說:“馬先生,你此前說的是對的。”
自主研發,或許在對文化影像提出更高要求的未來,是創作繞不過去的坎兒。
發展數字經濟的上海能為影視做些什么
一個多月前,中國頂級視效團隊墨鏡天合的高管在專委會牽線下,找到上海科技大學的MARS實驗室。
上科大一直注重科研成果轉化,其MARS實驗室為信息學院和創藝學院的聯合實驗室。虞晶怡教授擔任實驗室負責人,主攻計算機視覺、圖形學、計算影像學等。
“這個領域本就與影視行業高度相關。”實驗室成員吳迪解釋。比如美國2019年圖靈獎獲得者,為斯坦福大學計算機圖形學實驗室教授和計算機科學家、皮克斯動畫工作室聯合創始人。這個獎項,正是表彰他們的研究對電影產業的革命性貢獻,尤其是讓計算機CG成像技術廣泛用于影視制作。可見該領域與影視之間的相關性。
幾年前,墨鏡天合就對虞晶怡略有耳聞,一直以為研發并不成熟,此次交流后才發現,原來MARS實驗室的很多技術已經可以用于影視拍攝,只是需為影視工業量身打造,進行成果轉化。
比如,墨鏡天合一直想從好萊塢引進一套頂級技術設備“Light Stage”,但始終未成。它能以超高精度捕捉人體運動時的信息。通俗地說,它精細到能識別人臉極細微的結構變化,連皮膚材質都可納入數據模型,人臉可渲染得非常逼真,是全球頂級的動作捕捉和建模設備,影視界渴慕已久。本以為國內沒有,未料MARS實驗室已自主研發了國產版,還加入了光場技術,取名為“穹頂光場”,令人喜出望外。
“此次溝通之前,我們也不知道影視圈需要什么。”另一位研發人員張啟煊說,如動作捕捉,影視圈與學術圈使用的數據格式都不一樣,工業生產流程也不相通。有些影視應用,學術上不會去做,需要針對影視人的需求進行特別開發。
原來,散落在不同領域的科研,很多都可用于影視。專委會最近的一項調研顯示,我國神經網絡圖像處理領域的若干項技術已位列全球第一梯隊,但研究者們只關注自己的學科,從未想到把技術應用于影視。彼此都有需求和熱情,就是缺少信息渠道。
近幾年,科幻電影、電影科技、電影工業體系備受重視。歸根結底,它對科普事業利在千秋、對文化的影響可輻射全球,它本身也是一個國家工業體系和科技綜合能力的考驗與象征。
如今,不少城市積極響應,搶著打造“科幻”這個香餑餑。作為曾經的工業重鎮、中國影視發源地,同時正在發展數字經濟的上海,能做些什么呢?被采訪者們也提出了一些建議。
比如,可建立跨界合作機制。各行業協會本是一種溝通渠道,但目前行業協會更多只關注自家的事。或許城市層面自上而下的統籌,能起到更好的效果。
比如,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組織者,把散落在各領域的科學資源、研發人員進行整合。
我們的影視工業整體情況怎樣,此前未做過徹底排摸,究竟哪些技術特別需要攻關?對科學界來說,機械自動化、人工智能、光學、計算機視覺等,當地已有哪些學科資源可整合?投入怎樣的精力,能讓科學和影視手拉手?
進一步說,各大城市扶持影視產業,舉措往往是補貼政策、引進項目、引進人才、建設基地等,很少涉及電影工具,研究電影工業背后的科技問題。在人才引進上,有的地方把制作人、導演、編劇列為人才,視效總監等高科技人才卻不算在引進之列。
“國產影視項目的流動性其實非常大。”馬平說,“今天這里補貼多就去這里,明天那里更好立即流到那里。影棚建好,劇組來了,拍完劇組又走了。”
上海如今正在打造松江科技影都,其中明確提到“鼓勵影視前沿科技創新”。而未來,上海如何真正成為影視制造業的高地,形成一個長久循環的生態圈?一些受訪者認為,科技恰恰是重點。其他要素都可能流動,但有一個不會輕易跑——當地的產學研成果。研發跑不了,實驗室跑不了,科研人才跑不了。
上海擁有工業城市的基因,又有高校院所等科研基礎,兩者兼備,產學研一體化本就有先天優勢,加上大力發展數字經濟,這些都是上海的獨特競爭力。著眼于科技與影視的深度融合,大有可為之處。
科技成果、工業體系,能讓流動的影視項目落地生根,也是未來中國從文化大國走向文化強國的關鍵。想要站在制高點,就得承受大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