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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大山里的小詩人》:翻山越嶺的希望之光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和光讀書會  2021年01月25日08:33

      “和光讀書會”本期選擇了一部兒童公益詩歌集——《大山里的小詩人》,作者是來自全國各地山村小學的孩子。公益機構“是光詩歌”走進中國數百所鄉村中小學,讓幾萬名孩子體驗了人生中第一堂詩歌課。《大山里的小詩人》承載著無數兒童做過的夢和想做的夢,躍動的童心詩情是我們曾經失落過的,也是我們現在仍需要的。正如“是光”創始人康瑜所說,詩歌的力量有限,但美和光可以在孩子們心中扎根并傳遞。詩集入選2020年豆瓣年度榜單·中國文學(非小說類)。“和光”里“90后”與“00后”的五位朋友,愿引用錫德尼為詩歌的辯護:詩在一切人所共知的民族語言里,曾是最初的光明給予者,是懵懂者最初的保姆。

      詩·陶兆基

      談及詩歌創作、詩歌評論,存在的視角似乎是長久割裂的。就文學研究者來說,學院化的理論話語與批評實踐幾乎壟斷了一切:細讀、意象的擇取、隱喻的解剖以及一切語義學與音位學上的分析,詩歌成為了“精致的甕”;就大眾來說,詩歌或成為媚俗、量產的裝飾品,或成為戲謔的對象——尤其是處境尷尬的現代詩。

      現代詩歌何為?在專業詩人的“經驗”之外,《大山里的小詩人》確立了另外路徑:渾然天成的真善美。《接月亮》的時候,跑步的星星撞倒了月亮,下墜的月亮“剛好落在我手上”,“從此我手上有了月光”;《黑夜》中,“我信奉黑夜”是由于它像愛一樣能覆蓋一切;《蝸牛》里,蝸牛“天天背著它的小床”的原因是它太調皮,“所以它媽媽才不讓它回家睡覺嘞”。留守兒童化為詩句的心聲令人感傷:“我把裝在瓶子的思念/放在高高的山頂上/變成了黑夜的眼睛”;“大鳥飛去遠方/小樹慢慢長大/等大鳥回來了/小樹給它一個家”。

      康瑜與志愿者們在傳遞詩歌理念的同時,驚訝地發現,或調皮、或寡言的孩子們,竟都能在詩歌里埋設豐富細致的聯想與感知。稚嫩襯托出技巧之外觸動人心的真摯感情和獨特視角。這本詩集見證了天真的感性在詩歌啟蒙下漸次綻放出純潔的花朵。

      都市人似乎多不屑于觸碰詩歌,而是勒令孩子攻克奧數、少兒編程甚至科創項目。詩歌向來“無用”,無法消除苦難與貧困,但卻能在孩子心底埋下善良與美好的種子,并提供想象力的啟蒙。我始終堅信,這是為人更重要的一部分品質。

      星光·趙鼎

      大抵是常年生活在鄉村山林中的緣故,詩集中絕大部分詩歌的意象都與鄉村自然景物和日常瑣事密切相關,但即使是最普通不過的事物,一旦經過了孩子的幻想加工,也會隨之變得新鮮靈動。在《婚禮》中,小詩人將黑板和粉筆分別比作身著黑禮服的新郎與穿著白婚紗的新娘,簌簌掉落的粉筆末就是他們的孩子;日復一日的潮起潮落、浪拍沙灘在《海浪》里是母親偷偷親吻著孩子的臉頰;天空中降下的雨水是烏云與白云結婚時撒下的喜糖,星星在水中的倒影則是滿天星河流淌匯入凡世的河水之中……在小詩人的眼里,這個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似乎都能確立一個浪漫奇妙的解釋,他們以詩意的筆觸描摹自然、吟詠生命、敘寫生活。在感嘆小詩人為我們帶來闊別已久的清新與童趣的同時,我們也不難發現,詩集中許多作品都被一層朦朧的悲傷氣息所縈繞,徘徊于天真爛漫的幻想與殘酷破碎的現實之間。

      “星星”似乎頗受小詩人青睞。在他們筆下,星星是生活中常見事物的幻想性投射:它們是餅上的芝麻、是天空中撒下的黃澄澄的玉米、是“超人打碎了月亮錢罐”后撒滿天空的金色硬幣、是調皮地跌了一跤的孩子;還有一些小詩人則將星星看作將自己與神秘莫測的大自然聯結在一起的暗夜精靈,它們“不小心將月亮撞下來”,月亮落在“我”的手心,“從此我手上/有了月光”。閃耀璀璨的繁星寄托著他們對生活的無限熱愛與對自然的無盡神往。星星是光明溫暖又活潑可愛的存在,但在另一部分詩作中,星星似乎始終浸染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憂愁。父母離異的孩子說,星星是“天空的眼淚”,她對雙親無盡的思念只能通過走路的方式稍作紓解,因為“走著走著就累了/想著想著就忘了”;母親外出打工的留守兒童則將星星比作“媽媽的眼睛”,孩子凝望著星空,星空俯瞰著孩子,仿佛母子之間無聲的對話。再美好的想象也無法改變“我在家鄉/媽媽卻在遠方”的事實,無法消解孩子對母親的想念。星星是思念的代名詞,孩子們把昔日的幸福回憶以及對美好未來的憧憬盡數付與星星。事實上,在小詩人的世界里,星星的意蘊早已超出自然景物的邊界,孩子們難以宣泄的苦悶和無處安放的情感在自然與詩歌的互動中找到了心靈依偎與精神寄托。星星不只作為單純的文學意象而停留在他們的紙上,更成為他們調節現實與夢想、聯結生活與想象的心理樞紐,賦予了他們繼續前行的勇氣與希望。

      托爾斯泰曾經這樣形容詩歌,它是一團火,在人的靈魂里燃燒。這火燃燒著,發熱發光。小作者或許無法直接依靠詩歌走出深山、擺脫貧苦,但是,詩歌調動的心靈成長與美的啟迪卻是明晰而持久的,它可以在漫長歲月里實時溫暖人心。

      黑夜·高瑞晗

      孩子有著無邪的思想和純真的心靈,所見所感的萬物都是充滿靈性的。山里的孩子與自然朝夕相處,他們的想象力在自然中孕育,將宇宙、太陽月亮、雨露花草寫進詩里。星星、月亮、云朵、小河、大樹,甚至是面團和腳下的路,都可以觸發靈感。他們筆下自然傾瀉的詩句,在心靈疲憊的都市成年人看來,是那么自然美好。

      孩子雖然都會煩惱、會孤獨、會生悶氣,大山里的小詩人卻面臨著額外的困境。他們中很多人是留守兒童,被迫從人生的始發站開始學習獨處。雖然心中留下了孤獨的刻痕,但他們依然相信愛、相信希望。

      詩集中經常出現與黑夜有關的意象。孩子們對黑夜極其敏感,當寂靜深沉的夜色籠罩大地,小詩人開始進入另一個世界。“黑夜”是靜態與動態之統一體。相對于白天的喧囂,夜收納世界的寧靜。小詩人眼里的星星像芝麻、像硬幣;月亮像湯圓、像月餅、像儲錢罐,它們都是帶有情感的生命體,成為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

      夜晚同樣也是孩子逃避現實的理想領地。13歲的小詩人于姜“在夢里”鋪開一片美妙夢境,“干癟的種子開出了美麗的花,頑皮的孩子沒有迷路,也找到了家。她呀,依舊站在花旁,親切地喊著我的名字,說:‘孩子以后早點回家’,我撲入她溫暖的懷抱。睜開眼,美麗的花結出了新種子,孩子聽話早早回了家。她呢?去哪了?”被迫過早面對親人的離去,作者在學習堅強。

      “我覺得那些愛無處不在,就像夜晚一樣靜謐、溫馨,讓人沉醉夢鄉”。孩子的世界里,一切情感都是素樸的。對黑夜的想象,實質是留守兒童對憂傷、孤獨的一次逃離。

      山·李泳凝

      “留守”是一種割裂和停駐。《大山里的小詩人》沖破拘囿,抹去了概念引導的痕跡,以孩童之眼觀察自然、以孩童之心感受鄉村。

      大山是文學作品中常駐的空間意象。詩集里,山卻化身為孩子們平等的談心對象:“大山你一直站在那里/你不覺得累嗎/如果是我/我就不會一直站在一個地方”。

      “山/有許多動物陪伴/而我/卻只有/沉默”,大山里的孩子用早慧遮掩孤獨。他們收藏著傷感,但筆下鮮有怨懟,因為與父母相隔已成為群體共性。成長中珍貴的自我剖白無法跨越群山,在人與物的擠壓中,孩子們只能將其訴說與“阻擋者”。倘若山的心事能被解讀,我們就能明晰一個孩子的成長:起初將“快樂作為樹苗”,最終將“思念丟到山上”。“阻擋者”成為“接收者”,層疊山巒無聲矗立,成為孩子情感的忠誠依托。

      小詩人們懷揣著“飛到山頂看世界”的熱望。在“山”意象的背后,是地域對個人夢想的浸染和干預。代代生死于斯的祖輩故事,令山一方面被固化為困厄命運的牢籠,另一方面被擬人化為傾訴心聲的情感伙伴。山所投射的地域映像,是萬家炊煙和純凈泥土,是人生圍獵中深埋的個人情志。山與人之間,是互相依戀、互相阻滯、互相成就的關系。山勾勒出孩子們的故鄉夢,他們攜帶著希望之光與夢想之火在翻山越嶺。

      布羅茨基說:“藝術不是一種逃避現實的嘗試,相反,它是一種賦予現實以生氣的嘗試。”誠然,詩歌無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但它卻能帶給孩子們一條明確的“我能做”以及“我想要”的道路。“我想/如果我會飛/和一座山問好”,縱使行疆萬里,山依然在。

      求哺·于明玉

      在“為兒童寫的詩”轉變為“孩子的詩”的過程中,所更變的并非僅僅是寫作技巧的純熟運用和書寫思維的縝密建構,更是成人意志的剝離和心理需求的直抒。當刻意還原純真敘事的有意識創作成為剛需,定會增加文字沉潛的厚重感,同時也將削減天性使然的審美力量。以孩童為創作主體的詩歌,無意拓展語言的深度,卻體現出渴求傾訴的急迫感。正因如此,詩集并不盤桓于用詞和結構的斟酌,而是通過對個人本真的心靈寫照,呈現出較為天然的詩意。詩歌中,失衡的外部環境與謹慎的自我感知并存,這恰是留守兒童早熟于同齡人的獨立體驗。

      作品不乏對世界樣態的樸素理解以及天馬行空的簡單描摹,但亦存在著大量交融自我的個人言說,流露出難以從外部窺視的情感體驗。“求哺”是其溝通欲求書面化的呈現。親子關系突然中斷造成的打擊,往往使孩子失去打破疏離的主動性,由此引發對父母之愛的迷茫。

      詩歌將求哺之欲重新點燃。在向雅婕的《秘密》中,她寫道:“有一只大肚子鳥/它的肚子很大很大/因為它把很多想說的話/都憋在肚子里。”與公眾固有印象相反,他們并不缺少“我是母親的孩子”的認知,而是過早地被置于求取雙親陪伴與理解父母遠行的兩端,因此在掙扎中逐漸失聲,進而將自然之物幻化為父母,吐露“美好的事物皆是你”的訴說。

      施應鎖小詩:“我在爸爸媽媽看不到的地方,偷偷長大。”這是大山孩子寂寞成長的真實寫照。陪伴缺席的另一面必然是沉默,當“看不到”與“找不到”成為常態,孩子們自然會回歸隱忍的自我拔節。但需要注意的是,孤獨與快樂并不沖突。相對質樸的生活需求,使得他們更專心于對人間真情與純潔萬物的開掘,迸發出無可比擬的“向光性”。

      鄉村孩子的詩歌具有明顯敘事傾向,包裹著對普通生活圖景的詩化書寫和對情感片段的具象凝滯,為讀者還原感同身受的擬真環境,從而跳脫“美感的態度”,建立沉入靈魂的主客體交流。當父母從遠方歸來,他們或許一時相對無言,而詩記錄下隱忍的苦痛與馥郁的思念:只有“我”的童年,“我”多么渴望你們的懷抱。

      (本文發于中國作家網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專刊2021年1月25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