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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信條》:魔法世界中誰會在乎消失的人
      來源:文藝報 | 西夏  2021年01月18日08:12
      關鍵詞:諾蘭 《信條》

      諾蘭電影一直是腦洞、品質和票房的代名詞,他也一直用卓爾不凡的才華向世界展示著電影媒介的巨大可能,不過諾蘭最新科幻電影《信條》的口碑兩極分化相當厲害,可能觸到了觀眾的“底線”或是“天花板”:這是一對顛倒的鏡像,似乎也映射出《信條》中的諾蘭式逆轉概念。

      電影講述了一名CIA特工受命阻止一個俄羅斯超級富商毀滅世界的計劃,從故事層面上說毫無新意,就是個典型的007式間諜片。諾蘭自己也毫不掩飾地聲稱想要拍出少年時代看詹姆斯·邦德一次次拯救世界的那種熱血眩暈感,只不過他要用更驚人的腦洞展示更炫目的奇觀。所以《信條》的故事稍微再劇透一點可以加上:未來人發明了一種逆轉時間的技術,電影中的重要角色都進行了類似于時間旅行、時空穿越的操作,從而在多條時間線上廝殺對抗。

      眾所周知,時間旅行本是科幻常見的亞類型,這類故事最重要的戲劇沖突往往都來自對“祖父悖論”的各種演繹,并探討歷史修正、宿命論、自由意志等等議題,而諾蘭在《信條》中發明了“逆轉時空”“逆熵”“鉗形時間運動”等全新概念,憑借對這些概念的演繹,諾蘭不但遠離了“祖父悖論”的尷尬,打破了我們對于時間旅行的固有想象,更創造出了堪比埃舍爾建筑或莫比烏斯環那樣的不可能的奇妙時空纏繞——至少他希望如此,這也確實就是諾蘭味道。

      諾蘭著迷于“時間”概念,從1998年超低成本的非線性敘事《跟隨》,到2000年《記憶碎片》中的故事倒敘,2006年《致命魔術》兩本筆記交疊起來的爭鋒雙雄的心理時間線,以及2010年《盜夢空間》的多層夢境交織,更不用說2014年《星際穿越》展示相對論效應下父女年齡差距的神奇改變,就算2019年的純粹戰爭片《敦刻爾克》也是疊加了三條不同時間感的時間線敘事,一句話:諾蘭電影向來都在玩“時間”游戲,而《信條》這次許諾了一個更加復雜刺激的時間游戲,是我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世界:在這里,事物的運動可以反向進行——子彈將從水泥墻上的彈洞中蹦回來、穿過槍膛、退進彈匣;被撞毀的汽車翻滾著恢復到路面、倒行著揚長而去;被炸毀的大廈廢墟在煙塵中回歸為聳立的高樓等等。故事中身份不明、動機不明的未來人把這項神奇的技術傳送到了今天,壞人掌握了這種技術并企圖用它來毀滅世界,如果他集齊這種技術的全部裝備,就有足夠力量讓逆向的世界與正向的世界發生對撞,屆時將發生物質湮滅,萬物將不復存在。

      在我們的經驗世界里,時間是一去不回的飛矢,是線性、單向流動的長河。中文里的“時間”一詞,實際上包含“時”和“間”兩個概念,前者是時間線上的一個點,后者則是一個區間。一般科幻中的時間旅行都是主人公突然跳到時間線上的某一個點,然后在某一個段區間內依舊沿著時間流逝固有的方向走向未來、展開種種奇遇。而《信條》對于時間旅行的新發明在于:你不但可以突然跳到某個時間點,而且還能沿著時間線回溯,也就是說,你可以像那些反向運動的汽車一樣,倒退著朝更遠的過去逆行而去。照劇中人物的說明,一旦你進入這個世界,“你向前奔跑時,風會從背后吹向你的后腦”。

      絕大多數觀眾發現自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太多的疑問,每當他們產生一個這樣的疑問、分神于“心臟瓣膜也只能單向開啟啊,血液在人體的循環系統該如何倒流呢?”這種問題的時候,諾蘭可能就失掉了一分:他需要這些寶貴的注意力資源去欣賞那個逆轉時空中的萬種驚奇,卻發現觀眾被遠遠遺棄在時間迷宮的一個個死角,被動等待著奇觀場面的又一次轟炸。

      也有少數高智商的鐵桿諾蘭迷(以及號稱諾蘭專家的營銷號作者)聲稱非常享受這宗教洗禮般的愉悅體驗,他們熬夜撰寫出劇情解析,用熱情、勤奮和堪比諾蘭的智慧以及大量圖文資料,為那些沒能把握電影精妙的觀眾們及時指點迷津,殊不知那些迷茫的人們已然發出了響亮的抱怨,他們聲稱諾蘭這次玩過火了、一個爛故事還沒講清楚只好用狂轟濫炸來掩蓋經不起推敲的劇情漏洞。比如豆瓣熱評第二的諾迷Evarnold形象地寫到:“全程我仿佛被推著去看一個叫做‘時間’的展覽,還沒看出味道來,就被推入了下一場戲”,而熱評第一的帖子,至今仍是一則長篇劇情詳解,告訴我們那些沒看清、沒看明白的東西實際上是什么、先發生了什么、中間發生了什么、后來和后來之前又發生了什么……隨著影迷觀感迅速兩極分化,人們的評論也不可避免地朝著傲慢與偏見的分叉走去。一個正向、一個逆向,“鉗形攻擊”沒有實現,顛倒的對立應該不是《信條》所期待的。

      《信條》在英文社交網絡上引起的熱鬧也同樣如此,似乎本片就是為網友上傳解說視頻而誕生的一樣,著名影評人羅杰·伊伯網站的編輯Brian Tallerico發文說:“該片100%是為少數影迷定制,他們是一群曾熬夜拆解《致命魔術》和《記憶碎片》的秘密并樂此不疲的人,現在諾蘭給了他們更多的東西死磕。那就讓他們死磕《信條》的設定磕到筋疲力盡吧!”

      對藝術作品的理解向來是見仁見智,撇開那些完全非理性的反應,截至10月12日,《信條》上映一個半月全球票房收入3億美元,而本片投資超2億,加宣發費用據估計總成本在3.5-5億美元之間,也就是說《信條》的商業敗局已然無可挽回。對于以奇觀體驗為票房號召力的諾蘭品牌,這當然是災難性的結果。

      拋開漫威IP那類改編大片的高預算電影外,本片是有史以來原創電影最昂貴的一次冒險,但諾蘭對于電影技術和電影敘事的執著也舉世公認并且得到了相當的鼓勵,當代世界電影格局也因他而不同。他對70毫米IMAX攝影以及膠片與實景的美學堅持等等都已載入史冊,他對科幻電影的深入探索也一再推進了大眾的科學認知。

      回歸到電影本身,“熵”就是一個高冷抽象的概念,它并非大眾通識,“逆熵”概念可能就更難把握了。在一個逆轉的世界,一切會如何運行、將發生多少匪夷所思的事情,光是循序漸進地展現這個世界的各種神奇或已足夠撐起一部電影,肯定不是簡單地正拍倒放、或者被火燒到差點凍死那么簡單,哪怕演員們都是真正倒著在表演、倒著在念對白,在觀眾尚未建立起逆行世界的運行規則—— 也就是科幻故事的世界觀尚未建立起來之際,要他們在辨識角色動機、跟隨情節走向、梳理事件邏輯、在時間線正反纏繞的空間里不停存儲和搜索有效數據的同時,還要騰出腦力去期待并欣賞逆轉世界的種種驚奇審美,這不能不說是在試探信息過載的邊界。

      其實這個逆向世界的設定,可以展開的地方太多了:光是讓女科學家演示一回手抓子彈顯然不夠,主角怎樣在驚奇和困惑中一步步了解、適應這個世界,應該是大有文章可做,這種培訓角色也順便培訓觀眾、帶領我們一步步見識異世界的不同凡響,本是這類高概念科幻故事的必由之路,類似于諾蘭自己在《星際穿越》中用外星球遭遇滔天巨浪、時間迅速流逝等奇觀,將觀眾的新知獲得感和對未知的期待感都一步步推高。很遺憾《信條》沒能在循序漸進的情節進程中逐步建立起清晰的游戲規則,沒能讓觀眾在游戲中投入情感與智力的期待、并享受發現的驚喜和意外的震撼。

      或許重復觀影真能帶來某些更清晰的細節發現。以《2001:太空漫游》為例,因為它的情節線索其實很簡單,多次觀影的確可以讓人從容不迫地去發現、思考、體會,畢竟魔鬼和深邃的思想都在細節之中。但對《信條》而言,二刷甚至三刷最多也就是弄清楚情節邏輯、看清楚幾個暗示標記,卻必然面對更大的風險:有人聲稱這150分鐘的電影中有100分鐘在解釋世界觀設定,或許事實沒那么夸張,但觀眾一定會對那些僅僅服務于解釋劇情的對白段落感到難以容忍。

      很顯然,《信條》在科幻世界觀建構和電影敘事兩方面都犯了錯誤,至于它是觸到了觀眾感性容忍的底線、還是撞到了他們理性理解的天花板,完全看你所站的位置是正向的還是顛倒的世界。說到顛倒,在今日世界地緣政治風起云涌的時刻,在人類命運面臨的巨大變局之下,《信條》的舊式冷戰意識即使只當背景板也顯得過于幼稚,而那個被詹姆斯·邦德拯救了無數次的舊世界在富商妻子的婚變難題中又被描繪得如此無聊,即使作為純粹快消品也顯得陳詞濫調。要說諾蘭電影中的情感表達向來不是強項,但他至少還有《星際穿越》那種真切的世界關懷、遼闊的宇宙圖景和父女在時空中漸行漸遠的無限唏噓……

      有一個本片的迷惑之最,似乎超出了劇情解說的回答范圍:男一號為什么沒有名字?他為什么自始至終自稱 “主角”?這種類似于現代寫作中具有“自反” “元敘事” 性質的手法,似乎只能指向作者自身,難怪不少影評人都異口同聲地說本片是諾蘭最為自我沉溺的一部電影。或許主角真正名字只能叫“諾蘭”,而整部電影的真正沖突只能是諾蘭和觀眾之間的智慧角力,結果不幸是兩敗俱傷。說到底,《信條》反映的或許正是關于自我沉溺而不受限制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