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收割者》
《夢境收割者》
作者:魯敏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1月
ISBN:9787521722123
定價:68.00元
《趙小姐與人民幣》節選
她年紀不算太輕了,已婚有子,但猛一瞅,尤其打后邊, 還行。她不會喜歡被叫作女士的,我們就稱她為趙小姐吧。
趙小姐每周要逛兩三次奢侈品店。她對各大品牌的新款 老款、不新不老的款,全都了然于胸,包括色系、品質、設 計概念、流行元素等,她熱心索取新品推廣手冊與品牌海報, 填寫會員卡與客戶征詢函等等。這導致她擁有了相當出色的 辨識力,看張明星劇照,或路人甲自拍,眼神隨便一瞄,她 就能看出其手上脖子里是什么品牌什么主題的哪一款限量版, 或者,只是高仿貨而已。不少女孩子有這方面的能力,但真 要論起準確程度和反應速度上,趙小姐絕對是頂尖的。
趙小姐向來只看不買。她就是欣賞、研究、識記,偶爾 也試穿試戴短暫意淫一番,最終兩手空空地回去,該淘寶淘 寶,該洗衣洗衣,該拖地拖地。最多她會跟人談談價格。
“尚尼廚具,意大利的,一只最小尺寸的平底鍋,煎雞蛋 的,就這么大!多少錢?”她伸出手來比畫,一邊愉快地慫 恿,“往貴里猜!”
老公垂著眼皮玩手機、隨隨便便地:“一千五。”
“翻個跟頭,三千兩百塊!”趙小姐喘著氣叫,像拍賣場 上的競拍師似的,勝利地一拍桌子,“這還是會員價。不過,那只煎蛋鍋確實亮得不得了,誰要是買上了,恐怕就不用買鏡子了。可是,煎雞蛋犯得著這么亮嗎?光買這鍋的錢都夠買多少雞蛋了!再說,天天起油鍋煎,它最后還會這么亮嗎?要是不亮了那它跟普通鐵鍋又有什么區別?”她快活地饒舌,撇著嘴做鬼臉。
“奈良美智有一款‘夢游狗’,裝上電池就會原地轉圈,那才叫嚇人呢!猜!”
“一百萬。”明顯嘔她了,不耐煩了。
趙小姐不理會,她丟下這只狗,講起別的,并且換一種方式,以物易物。比如,意大利手工皮鞋,“一雙就能買一平方米的房!”比如,迪奧的手工繡花披肩,捏起來只有半把,“夠買一百件羽絨衣!”某款情人節香水,“那只小瓶子,我絕對一口就能喝光,好嘛,三千九百塊,夠我家幾年的水費了。”趙小姐喜歡這種強烈對比式的幽默,說到這里,她嘿嘿笑起來。
老公瞅個空兒,突然站起來,急促地跑到衛生間,關上門,坐到馬桶上繼續刷手機。
不要誤會。
其實上述那些玩意兒趙小姐都買得起,人家只是不喜歡花錢而已,用南京話來說,叫“嗇皮勾兒”。任何情況下,趙小姐都在刻意地捉襟見肘—變形的內衣。縫補多次的襪子。卷毛的牙刷。手機是最低級的套餐。只有蹭網才上網。從不請客。幾乎不打車。不進電影院,除非有人請。感冒靠喝水
和睡。旅游靠做夢。超市購物里一定找“棒!”“減!”“惠!”的紅色標記。等等吧。全世界人民能想到的摳錢花招,她這兒都在長期實踐,像最好最使勁的榨汁機。
錢榨下來,就存。先放余額寶,然后轉定期,轉理財,偶爾也買一些黃金—她頗周到地想著,萬一哪天時勢有變,金子不是可以一拿就跑嗎。有錢人都要做好兩手準備的。
趙小姐最愛銀行了。那里面有一種古典感的純粹氣氛,銀行職員如西服筆挺的小機器人,帶著那種專業性的厭倦,斜著眼睛,動作規范而微小。他們把錢用小白紙條扎得緊緊的,再以建筑工人碼磚頭的手勢,一摞摞地排緊。視若無物的超脫和穩當,讓人由衷地感到:到了銀行,人民幣才真正找到歸宿了。銀行就是人民幣的家、人民幣的子宮、人民幣休息睡覺的床。你說說,錢,不放在銀行,它們能放在哪兒呢。
有時她也拿個號排隊玩兒。銀行的電子排隊系統既高級又迂腐,好不容易輪上的人都跟探監似的,在窗口跟營業員情意綿綿難舍難分。常有人因此急火攻心、借題大發牢騷咒罵起銀行業、壟斷業直至各行各業與貪官污吏。趙小姐耐心可好了,一點不急,她端正地坐在金屬靠椅上,享受著那一聲聲的“叮咚,叮咚,第 A2065 號請到 4 號窗口辦理業務。”真正輪到趙小姐時,她常把號碼條子直接讓給身邊的人:“我不要用,給你!”對方驚愕地道謝,怕她反悔似的跳起來就走。也有時自己用,她一本正經遞上小條和身份證:“查下余額—你不要報出聲音來。”里面的職員認出來又是她,啪啪啪在鍵盤上敲一陣,沉默地遞出來一串數字。趙小姐接過紙條,飛快瞥一眼那串早已熟記在心的數字,然后迅速把條子撕得粉碎。
閑來無事,趙小姐就會想想她那串數字,帶著淡淡的抑郁與緊迫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更加純粹地為之奉獻的愿望。她在內心宣誓,像忠貞的戀人:會的,她會綿延不絕地省下更多的錢去喂肥她那串數字,如飼養一頭貔貅。貔貅是何物?龍之九子,金玉珍寶為食,只進不出—趙小姐愛極了它這脾性,它是趙小姐的寵物。
由于這串數字,趙小姐內心里也有些小狂妄、小感慨。她猜想自己的存款數目可能比對門的鄰居多,比隔壁辦公室的王小姐多,擴大開來算,大約要比三分之一的中國人都多,最起碼比那些整天大手大腳、吃喝玩樂的人多。現在有些人,沒胖就喘,有五分他敢花一毛……不,趙小姐打住這膚淺的攀比。錢,是不應當以多寡來看待的,就像不應當以胖瘦來看一個人、以厚薄來看一本書。人民幣,它不只是一個度量衡,它是有生命與靈魂的,那么的飽經風霜,又保持著日新月異的現代性。它與每個人都有著深入骨髓、富有個性的關系,并決定了其生活方式與喜哀枯榮。而所有這些匯合在一起,就構成了這整個世界。
只是,放眼看去,身邊絕大多數人,他們根本不懂得人民幣的真正價值,他們只會用同一種淺薄的方式來對待錢:花它、花它、花光它!大街上、館子里、酒店里,流金淌銀,嗶、嗶、嗶,刷卡機都要起火了,人們用它去換取喜歡的東西:女人、嬰兒、槍、別墅、游艇、陽光,或者臭腳、情話、傷疤、鮮血、精液。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有人喜愛,但就是沒有人喜愛“錢”本身,更要命的是人人都宣稱說愛它,沒有它萬萬不行。這真的有點悲哀不是嗎。
但趙小姐,真的就是愛人民幣本身,非常純粹地崇拜著;她不愿意也不舍得讓錢去吃喝拉撒、去喧囂、去粗俗。趙小姐常常不能夠體會人們花錢時的那種快活勁兒—這種不理解,跟性冷淡癥有點像吧,干巴巴的,過程短促無趣、事后無比空虛,更有一種夾著背叛與內疚的復雜自責。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趙小姐是否性冷淡,此處暫不涉及。
不過呢,世事如此,趙小姐的荷包不可能真的是只進不出的寵物貔貅。
生活里總有那些大山壓頂、硬邦邦的時刻,人民幣如箭在弦上,必須眼睛眨也不眨地射出去。趙小姐對此十分的清楚,像清楚人之將死一樣,可以說,她幾乎一直在等著那些“花大錢”“花硬錢”的時刻。“時刻準備著,時刻準備著”就像少年先鋒隊的口號一樣。
比如,趙小姐有兒子,總要培養吧,總要獨辟蹊徑吧。她給兒子學了冰球。學冰球什么概念,那一套裝備又是什么概念,學成之后又是什么概念,講出來就嚇人了。但趙小姐有這個氣魄,肯定要花的。教育投資這種事情,向來是沒有底的,還有人家替孩子“一對一”八小時名師特聘,還有出國讀高中媽媽陪讀的,還有小小年紀就考飛行執照的,還有捐幾百萬然后換一個入學名額的,東西南北比一比,越聽就越超脫,兒子學個冰球算什么呢。人民幣不就是用來讓小人民成長為大人民的嗎。
還有親戚。趙小姐老家是蚌埠,安徽人好像很喜歡到南京來找工作,只要到了南京,命運就會像磚頭一般翻個個兒。可能有點道理,趙小姐當初就是這樣過來的。現在,輪到她姐姐的兒子。家鄉人的理解中,哪怕就是南京街頭的一只破石墩,都能跟新街口的孫中山銅像扯上關系,找份工作什么的就更不在話下了。趙小姐理解并尊重這種邏輯。她臉色嚴正,不推不諉,接下了親外甥這事,并打定主意要辦成。同上文之理,人民幣不就是用來改變人民的命運的嗎。她像哲學家一樣地微笑了。
還有父母,趙小姐鄉下有父母,男朋友那邊也一樣。有些人好運氣,父母是取之不盡的存錢罐,他們的不是,他們是四顆不定時炸彈,總會有事情,這個開刀要十二萬,那個蓋房子要五萬,再一個被騙了四萬,等等吧。炸一次就是一個洞,就需要把人民幣當作沙包,去堆、去填、去堵。人民幣不就是用來救死扶傷、養老送終的嗎。事情就是這樣的,事情總是這樣的。
跟螞蟻銜著米粒般的存錢不大一樣,來如抽絲,去如山倒,錢要跑起來那可真是快,尤其從網銀上,無聲無息,蛇一樣的,變成學費、醫藥費、中介費、紅包、好處費、上當受騙費,進入別的什么地方、什么人的腰包。對這種花大錢的“重要時刻”,趙小姐很重視,帶著儀式感的,她會精心涂口紅。她會想到小時候過年,堂屋里供奉的大魚,魚身上會貼一小片紅紙。據古文老師說,這些供奉給土地爺、河妖、財神爺的魚、羊、豬等,叫“犧牲”,當名詞用。趙小姐對此一直記得很清楚,并且總是聯想到,她所放在銀行里的、一天天喂肥的那只貔貅,可不就是“犧牲”嗎,好不容易白了肥了,“啊唔”一口,就讓妖怪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