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定稿?——1981 年版《魯迅全集》定稿的流程與原則初探
1981年版《魯迅全集》中《集外集拾遺補編》《古籍序跋集》的責任編輯徐斯年曾撰文回憶從“紅皮本”到發排的整個流程:
首先,對“征求意見本”(即社內印行的、作為原注釋組定稿的“紅皮本”——原注釋組的未定稿本則是各組自行印行的“白皮本”)進行加工,包括統一格式體例,核對每一條注文的原始資料,決定注文取舍,進行文字加工,補寫應注而未加注的條目。《集外集拾遺補編》和《古籍序跋集》是新編的,還要最終決定入編篇目和編輯體例。《補編》此類問題的決策,就是林默涵同志親自前來聽取匯報并且最終“拍板”的。
責編的加工結果形成打印稿后進入第二步,即由定稿組對打印稿進行逐條、逐字、逐標點的討論。這種討論不僅十分認真,而且非常熱鬧,往往爭得面紅耳赤;涉及資料問題,責編或原注釋組代表若拿不出第一手的確證,是很難“過關”的。第三步,責編根據定稿組討論結果,修改、剪貼打印稿(包括查補資料,重寫部分注文),形成定稿,送林默涵(前面幾卷是送胡喬木)審閱。他的審讀細致到了連標點問題都不放過的地步,批示也很具體。第四步,責編根據他的意見再做修訂,由編輯部主任王仰晨(大家都親切地叫他“王仰”)簽字發排。付型之前,王仰還要對每一卷的終校樣逐字逐句做印前審讀(后來似乎李文兵也分擔過此項工作)。
文中提及的定稿組最早成立于1978年秋、冬間,包括“領導小組成員、各該單行本原注釋單位的骨干力量及編輯室指定的責任編輯”。起初只有一個,主要成員為林默涵、王仰晨、李文兵、林辰、秦牧、陳涌、周振甫等。至1979年底,為加快速度,以便順利完成1981年出齊《魯迅全集》的任務,定稿組擴張為五個。然而他們如何開展工作,即如何定稿?定稿的原則是什么?從定稿中能窺見何種變化?這些問題單靠徐斯年的回憶無法解決,需要結合具體的案例進行細致深入的分析。
一、篇目的甄別
定稿首先面臨的仍是篇目的甄別。我們以《集外集拾遺補編》為例,通過對校兩本“紅皮本”和1981年版第八卷目錄來還原這一過程。
《集外集拾遺補編》篇目的變動分為三種情況——增、刪、改,數量依次遞增:增加篇目14篇,刪除篇目23篇,更改篇目42篇。更改篇目又可細分為更改標題、調整順序、調整篇目位置。更改標題25篇,如《南齊〈呂超墓志〉跋》改為《〈呂超墓志銘〉跋》,這是編注者代擬標題的情況。另一種則是恢復原有的標題。如將一九二七年的《關于“樂聞于斯”的通信》改為原名《補救世道文件四種》。調整順序6篇,根據發表時間重新排列篇目順序,如將《〈走到出版界〉的“戰略”》《新的世故》從一九二六年移到一九二七年名下。
調整篇目位置14篇(其中3篇同時改名),指將文章在正文與附錄一之間對調,數量雖少,卻頗具討論空間。其中從正文轉為附錄一的4篇,從附錄一轉為正文的10篇。結合篇名與文章內容,大致可以判斷對調的原因。由正文轉為附錄一的多是應用文體,包括宣言、編目、廣告、啟事等。附錄轉為正文則更強調文學性,需要“相對成文”。10篇中有7篇都是題記,盡管短小,卻很雋永,自成一體。如《題〈陶元慶的出品〉》睹物思人,寄托哀思懷念,感情真摯強烈。《題〈淞隱漫錄〉》等四篇介紹古籍版本源流、考訂異同,已形同書話。其他三篇,《聞小林同志之死》近似于悼念詞和聲明的復合體。《〈遠方〉按語》《〈中國杰作小說〉小引》兩篇則實際是序跋。
被刪除的23篇文章中有4篇收入其他集中:《〈寰宇貞石圖〉整理后記》《〈俟堂專文雜集〉題記》收入1981年版第九卷之《古籍序跋集》,《教授雜詠(其四)》收入第七卷之《集外集拾遺》,《〈奔流〉編校后記(十二)》收入第七卷之《集外集》。剩下19篇被刪主要受制于兩大原則:
一是“認真鑒別是否確實出于魯迅手筆”,即要確定魯迅的著作權,因為“當時規定合擬稿是不入全集的”。如《維持小學之意見》《〈蛻龕印存〉序》《〈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評語》《〈北平箋譜〉廣告》《致國務院國徽擬圖說明書》《〈中國礦產志〉征求資料廣告》被刪去都是因為魯迅獨立著作權存在爭議。前三篇文章涉及周作人。《維持小學之意見》與《〈蛻龕印存〉序》都系周作人起草,魯迅改定。《〈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評語》較為復雜,周作人1949年3月20日《魯迅與周瘦鵑》一文中稱是魯迅“擬定了那一則審查意見書”,但到1957年3月出版的《魯迅的青年時代》一書中,周作人又稱是魯迅“與我會擬了一條稱贊的評語,用部的名義發表了出去”。此后,“會擬”說在學界和社會上進一步發酵,演變成為“合擬”說,后者“流傳甚廣,以致當1981年版本卷編注時,沒有來得及進一步考證而將《評語》擱置未收”。《〈北平箋譜〉廣告》由鄭振鐸擬訂初稿,魯迅改定,與《維持小學之意見》《〈蛻龕印存〉序》情況相同,此后也都未再收入人文社《魯迅全集》。《致國務院國徽擬圖說明書》則因為1981年版尚未看到錢稻孫的回憶材料而誤以為是魯迅、許壽裳、錢稻孫合擬稿。《〈中國礦產志〉征求資料廣告》被誤刪也是因為當時沒有充足證據證明出自魯迅手筆。
二是所收佚文應該“相對成文”“表達一定思想內涵”。這一標準當時執行嚴格,被刪23篇文章中有13篇都屬此類。刪除的大部分篇目問題不大,例如《〈哀范君三章〉稿后附言》《〈孔乙己〉篇末附記》《〈幸福的家庭〉篇末附記》等附記類文字,后來都放在篇目注釋中。但也有少數幾篇存在異議,如《兩幅手繪土偶等圖的說明》《挽丁耀卿聯》,2005年版又重新收入。
1981年版篇目甄別從緊,寧缺毋濫,這雖然首先是人文社的官方政策,但也與定稿組“主心骨”——林辰的個人傾向有關。林老德高望重,專業功底深厚,又是定稿組中唯一參加過兩版《魯迅全集》的編輯,林默涵、李文兵、陳早春都很尊敬他,因此他的意見左右著篇目的取舍去留。林辰“評論人物最重品格,對周作人就是這樣。談到某位國學專家和某位唐宋詞專家,林老也總是嘆一口氣說:學問真好,可惜氣節有所缺欠!”1982年12月28日,林辰在北師大發表演講《關于周作人問題》,肯定了周作人早年對于新文學的貢獻,但貶斥其抗戰時期的投敵行徑,認為“他的抗戰時的身份是清楚的。過去不出他的東西是應該的”。這一態度影響到他對于篇目的判斷。徐斯年就指出:“《〈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評語》《〈蛻龕印存〉序》和《維持小學之意見》,就是林老堅持剔除的,因為起草者是周作人。”
二、一般注釋的定稿
篇目甄別之后,定稿進入主體部分,也就是注釋的定稿。借助于一份新近浮出水面的《兩地書》注釋打印稿,我們可以了解到注釋定稿的更多細節。與篇目甄別相似,按照其修改類型,注釋的定稿可分為刪、增、改、按四種情況。
打印稿是在“紅皮本”的基礎上修訂而成,仍然保留了大部分“紅皮本”的注釋,因此定稿首先面臨的是刪汰冗余。這種刪除又可分為以下兩種類型:
一是刪除常識性注釋。如打印稿上《兩地書》信四五刪去注釋2:
學監舊時學校中負責監察學生學習紀律的人員。
二是刪除不必要的注釋。例如打印稿信三六注釋2:
三層樓上指當時廈門大學生物學院大樓的最高一層。魯迅于一九二六年九月四日至二十五日在這里居住。這座樓房建于海邊的小山崗上,背海面山,樓前地面比樓后地面高出一層,前后看去樓層不一,因而魯迅在下文四八信中又稱“我住在四層樓上”。
“三層樓上”這種讀者一望便知的信息,不需要大費周章地解釋,故定稿刪去。
刪除體現出從“紅皮本”到定稿注釋原則的演變。“紅皮本”由于啟動于“文革”時期,從注釋者隊伍到讀者對象都最大限度地實踐了“普及”的原則。注釋者采取“文革”期間風行的“三結合”組織方式,在成分上實行“工農兵”三結合。這從《兩地書》“紅皮本”的編印說明也可看出,其署名是“本書注釋者:三七五一四部隊理論組、廈門大學中文系”。讀者對象上,“紅皮本”的普及范圍最為廣泛,注釋的通俗性最高。例如,“紅皮本”是至今以來《魯迅全集》中唯一注音注義的版本。《兩地書》“紅皮本”信三一注釋5:“無噍(jiào音叫)類語出《漢書?高帝紀(上)》:‘襄城無噍類’。意思是沒有活著的人了。噍,嚼。”這類注音注義的注文到打印稿已經消失,上引《兩地書》信三一同條注釋,打印稿作:“語出《漢書?高帝紀(上)》:‘項羽嘗攻襄城,襄城無噍類,所過無不殘滅。’顏師古引如淳注云:‘無復有活而噍食者也,青州俗呼無孑遺為無噍類。’”定稿進一步精簡注釋,刪汰冗余,顯示出注釋難度的提升與普及程度的收縮。以普及程度而言,“紅皮本”至定稿是一個不斷遞減的過程,“紅皮本”最高,定稿最低。
較之刪汰冗余的大刀闊斧,定稿中注釋的增加則謹小慎微。這從數量上可見一斑:打印稿共刪除各類注釋61條,增加注釋卻只有15條。有意思的是,15條中有3條是恢復自“紅皮本”。如打印稿第43頁旁注:“增加六十三信征求意見本注(1)(照抄)”,定稿在六三信件中果然增加了注釋1:
廣大從新開始一九二六年十月,廣東國民政府公布訓令:“中山大學為中央最高學府,……責成委員會努力前途,徹底改革。一切規章制度重新厘定,先行停課,切實建設,以下學期為新規之始業。全體學生一律復試,分別去取。所有教職亦一律停職另任。”新成立的中山大學據此進行整頓。(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國立中山大學校報》第一期)
對校“紅皮本”,定稿只刪除了原注釋中最后一句“信中說的就是這一情況”,并增加了文字出處,基本是“照抄”。這種對于“紅皮本”注釋的重新啟用,可見定稿組并未因它是“文革”期間成果就一味排斥,而是審慎對待,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注釋的修改是定稿工作中的重點。修改可細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一是訂正、增補史實的錯訛與不足。例如打印稿信十四注釋5:
培良即向培良,湖南黔陽人。狂飆社社員,《莽原》投稿者,后來墮落成為“民族主義文學”的走卒。
王永昌在向培良后面加上生卒年(1905—1961),將“社員”改為“主要成員之一”,“民族主義文學”改為“國民黨反動派”。增加生卒年看似簡單,實際上背后做了大量的外調工作。人文社魯編室曾為此專門發公函詢問湖南省公安局、黔陽縣第一中學,后者查閱向培良的檔案后回函告知,向培良的生卒年才得以確認。
又如打印稿信六五注釋3:
《醒獅》國家主義派的刊物,一九二四年十月在上海創刊,由曾琦、李璜、左舜生等編輯。
注文開頭增加“即《醒獅周報》”,在“國家主義派”后增加“(中國國家主義青年團)出版的刊物”,刪去“的刊物”,刪去“李璜”“等編輯”,在“左舜生”后加上“陳啟天等主辦。一九二七年九月停刊”,王永昌并在旁批注:“據辭海。”《辭海》與檔案顯示出定稿對于權威工具書與第一手材料的重視,佐證了徐斯年回憶中所說“涉及資料問題,責編或原注釋組代表若拿不出第一手的確證,是很難‘過關’的”。當年魯迅日記注釋組中包子衍和陳漱渝都自帶資料卡片,每到爭論激烈時就各自抽出卡片尋找依據,蔣錫金戲稱之為“打撲克”,也是重視第一手資料的形象說明。
二是削弱階級論色彩,追求客觀化表述。如打印稿信二四注釋1:
西瀅,即陳源(1895—1973),江蘇無錫人,買辦資產階級文人,曾留學英國,時任北京大學英文系主任。一九二四年與胡適、徐志摩寫合編《現代評論》,為“現代評論派”的主要成員,替北洋軍閥政府效勞,一九二七年后投靠國民黨反動派。
王永昌將1895改為1896,1973改為1970,生卒年后增加“字通伯,筆名西瀅”,將“買辦資產階級文人”改為“現代評論派的主要成員”,“時任”前加“當”字,刪去最后一句話。定稿在訂正史實的同時,也刪去了“征求意見本”遺留下來的階級論色彩的字句,盡量追求“公正、客觀”的歷史表述。
三是斟酌字句。這一常規動作筆者在討論林默涵把關的文章中涉及較多,這里僅舉一例。打印稿信一一六注釋1初始注文為:
妙峰山香市妙峰山位于北京西郊。舊俗,此地每年夏初有廟會,廟會期間,前門市面上多賣紙吊香燭,稱妙峰山香市。
經過兩次修改、劃掉,王永昌又重抄一份,寫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信箋紙上,附在打印稿后面:
妙峰山香市妙峰山位于北京西郊。舊俗,每年夏歷四月初一至十五例開廟會,遠近朝山進香者很多。
一條簡單的注釋,僅定稿環節就前后修改過三次,形成四個版本,足見注釋者為達到注文“簡練、準確、干凈”的用心與辛勞。
打印稿中有46條注釋旁邊都標注“按定稿”或“抄某某稿”字樣,這是“改”的特殊形式。魯迅的書信、日記注釋難度大,定稿排在最后,因此《兩地書》需要與其他卷統一。如打印稿信件四七注釋9:“豈明,即周作人。時在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等校任教。一九三七年日軍占領北京后,投降日寇,成為漢奸文人。祖正,即徐祖正,江蘇昆山人,時在北京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等校任教。”王永昌旁注:兩人注按書信稿。
最后1981年版定稿為:
豈明即周作人(1885—1967),浙江紹興人,早年留學日本,曾任北京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授,語絲社成員之一。抗日戰爭時期墮落為漢奸。祖正,即徐祖正(1895—1978),字耀辰,江蘇昆山人,早年留學日本,曾任北京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授。
經比對,周作人、徐祖正注文正是分別與1981年版第11卷信190419注釋1、信270110注釋1保持一致。
三、“攔路虎”的定稿
一般注釋之外,1981年版《魯迅全集》中有幾條注釋難度很大,牽扯復雜,一直無法定稿,被稱為“攔路虎”。1976年“紅皮本”階段就曾試圖處理,但“幾番起落,總是難以解決”。1977年,人文社召集專家、學者集中解剖《二心集》,仍因某些問題(主要是“左聯”的評價)過于敏感,最終擱淺。同年11月,中央任命胡喬木主持《魯迅全集》注釋事務。12月20日,胡喬木同林默涵等談話,就注釋工作做指示,首先就提出要趁許多當事人還健在,趕快核對事實,擬出注釋稿。
“攔路虎”最主要是指以下三條:關于“革命文學論爭”的注釋,見《三閑集?“醉眼”中的朦朧》注1;關于“左聯”的注釋,見《二心集?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注2;關于“兩個口號論爭”的注釋,見《且介亭雜文末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注1。為此,1978年6月,林默涵親自召集領導小組成員、專家和部分編輯骨干,共十余人,在其好友裝甲兵政委莫文驊提供的白廣路招待所,調來有關資料,進行專題研究。大家閉門閱讀后,開了三天半的討論會,最后由林默涵做近四小時的講話,確定了注釋的基調。然后由李文兵起草前兩條注釋初稿,經林默涵、胡喬木審改,終于定稿。《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的題注難度最大,當時沒有結果,拖到1979年初仍無下文,最后仍是由李文兵擬出初稿,經林默涵修改送胡喬木,但這條注釋經歷曲折,乃至最后魯編室上書胡喬木,方才定稿,當另文討論。這里先分析前兩條注釋。
1958年版《三閑集?“醉眼”中的朦朧》注釋1:
按本篇是魯迅因為1928年初創造社等對他的批評而寫的。當時創造社等對魯迅的批評以及魯迅的反駁,曾形成一次以革命文學問題為中心的論爭;這次論爭,在客觀上有很重要的意義,它擴大了革命文學運動的影響,促進了運動的發展。在性質上,特別從魯迅和創造社、太陽社之間的關系說,是革命文學陣營內部的論爭;它的最大的一個教訓,是創造社和太陽社的人們在當時的“左”傾宗派主義錯誤的影響之下,對于魯迅作了錯誤的分析,對他采取了排斥態度,甚至加以完全無原則的謾罵和敵視的攻擊,這是同正確的批評和團結的精神相違背的。這個錯誤后來逐步地有所改正,這種改正是1930年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的條件之一。對于魯迅,這次論爭也成為他研究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促進力之一。
1981年版同篇注釋1:
本篇是魯迅針對一九二八年初創造社、太陽社對他的批評而寫的。當時創造社等的批評和魯迅的反駁,曾在革命文學陣營內部形成了一次以革命文學問題為中心的論爭。這次論爭擴大了革命文學運動的影響,促進了文化界對革命文學問題的注意。但創造社、太陽社的某些成員,在試圖運用馬克思主義原理于中國革命的實際和文藝領域時,出現過嚴重的主觀主義和宗派主義的傾向,對魯迅作了錯誤的分析,對他采取了排斥以至無原則的攻擊的態度。后來他們改變了排斥魯迅的立場,與魯迅共同組織中國左翼作家聯盟。
對于錯誤性質,1958年版表述為“在當時的‘左’傾宗派主義錯誤的影響之下”,應是將其與瞿秋白“左”傾錯誤路線相聯系,因為《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對1927年“八七會議”以來的“左”傾路線就是定義為“政治上的冒險主義,組織上的宗派主義”。1981年版注釋則吸收當時學界的研究成果,認為創造社、太陽社等人的文藝觀點并非直接來自瞿秋白,而是受到國外文藝派別的影響,因此“不把這些文藝方面的問題同黨內的政治路線直接掛鉤,可能更妥當一些”。表述上改為“在試圖運用馬克思主義原理于中國革命的實際和文藝領域時,出現過嚴重的主觀主義和宗派主義的傾向”,更為準確。
1958年版在開頭和結尾都用了不少筆墨來反復強調“革命文學”論爭的積極作用,稱其“在客觀上有很重要的意義”,擴大了革命文學運動的影響,“促進了運動的發展”,后期錯誤的改正成為“左聯”成立的條件之一。甚至強調對于魯迅,論爭也成為他研究馬克思主義文論的促進力之一。1981年版則對此做了弱化處理,刪去了“在客觀上有很重要的意義”一句,將“促進了運動的發展”改為“促進了文化界對革命文學問題的注意”,將論爭與“左聯”的成立關系表述為“后來他們改變了排斥魯迅的立場,與魯迅共同組織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并刪去了論爭對魯迅的積極影響一句。究其原因,應該與兩版在敏感政治問題上對魯迅的微妙態度有關,1958年版更為突出黨的正確性,同時也夾雜著對當事人的開脫;作為回撥,1981年版則更維護魯迅。2005年版原封不動地襲用1981年版這條注釋,但筆者以為,仍有修改空間。“革命文學論爭”對魯迅確有積極作用,這點魯迅自己也承認,將來注文加上1958年版注釋最末一句也未嘗不可。
再看另一條,1958年版《二心集?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注2:
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簡稱“左聯”),是在中國共產黨支持和領導之下,于1930年3月2日在上海成立的革命文學團體。魯迅是這個革命文學團體的發起人之一和最主要的領導者。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成立,標幟著中國革命文學發展的一個新階段;在它存在和活動的6年間(1930年3月至1936年初),對于當時國民黨反動派的文化“圍剿”,進行了英勇和激烈的斗爭,在粉碎反動派的文化“圍剿”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并把革命文學事業向前推進了一大步。魯迅在“左聯”成立大會上的這篇演說,曾經成為“左聯”在活動期間的實際戰斗綱領。
1981年版同篇注釋2:
左翼作家聯盟即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簡稱“左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文學團體。一九三〇年三月在上海成立(并先后在北平、天津等地及日本東京設立分會),領導成員有魯迅、夏衍、馮雪峰、馮乃超、周揚等。“左聯”的成立,標志著中國革命文學發展的一個新階段。它曾有組織有計劃地致力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宣傳和研究,批判各種錯誤的資產階級文藝思想,提倡革命文學創作,進行文藝大眾化的探討,培養了一批革命文藝工作者,促進了革命文學運動的發展。它在國民黨統治區內領導革命文學工作者和進步作家,對國民黨的反革命文化“圍剿”進行了英勇頑強的斗爭,在粉碎這種“圍剿”中起了重大的作用。但由于受到當時黨內“左”傾路線的影響,“左聯”的一些領導人在工作中有過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的傾向,對此,魯迅曾進行過原則性的批評。他在“左聯”成立大會上的這個講話,是當時左翼文藝運動有重要意義的文件。“左聯”由于受國民黨政府的白色恐怖的摧殘壓迫,也由于領導工作中宗派主義的影響,始終是一個比較狹小的團體。一九三五年底,為了適應抗日救亡運動的新形勢,“左聯”自行解散。
兩版注釋很直觀的感受是篇幅的明顯增加,1958年版注釋238字,1981年版463字。1981年版增加的篇幅主要在兩處:一方面,對于“左聯”的基本情況及功績給予更為細致的描述。如補充了分會的史實。對于魯迅在“左聯”的地位,1958年版“最重要的領導者”這個表述不準確,因此1981年版改為列舉領導成員,更為妥帖。1981年版加寫了一長句,對“左聯”的工作與成績做了全面的概括與評價,并在關鍵表述上做了提升:將“左聯”反“圍剿”的作用由“很大”改為“重大”。另一方面,新增了對“左聯”錯誤與不足的表達。由此揣測,注釋前半部增加對“左聯”的正面評價或許也是為了平衡后半部對“左聯”的批評,防止“頭輕腳重”。
1958年版將魯迅在“左聯”成立大會上的講話定義為“實際戰斗綱領”,并不準確。由于“左聯”后期領導人的“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傾向,也由于認識水平的差距,他們并不能完全理解并執行魯迅的講話。魯迅講完之后,夏衍等人就表示“還是老一套”。據林淡秋回憶,當時“左聯”的青年成員對左翼作家容易變成右翼作家的說法“不理解,而且不以為然”,即使經過柔石解釋,他依舊“不理解,有意見”。因此1981年版將魯迅講話降格為“有重要意義的文件”更符合實際。
1981年版最后還加了一句:“‘左聯’由于受國民黨政府的白色恐怖的摧殘壓迫,也由于領導工作中宗派主義的影響,始終是一個比較狹小的團體。”這一評價較為中肯,既批評“左聯”由于宗派主義而實行的“關門主義”,又指出“左聯”戰斗環境的惡劣。“左聯”并未像魯迅文章中所說的那樣,“不但要那同走幾步的‘同路人’,還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進”,反而是“共產黨員越來越多,群眾越來越少……像有的同志所說的那樣,‘左聯’成了個第二黨”,成為“一個比較狹小的團體”。這是胡喬木的手筆,也確實只有胡喬木能夠做此評價。
結語
1981年版定稿可分為三個環節:篇目的甄別、一般注釋的定稿、“攔路虎”的定稿。篇目的甄別中,刪除與調整篇目昭示出《魯迅全集》對于篇目定稿的原則:一是要求確定魯迅的著作權。二是要“相對成文”,能夠“表達一定思想內涵”。1981年版篇目甄別從緊,與定稿組的核心人物林辰有很大關系。一般注釋的定稿分為增、刪、改、按四種情況,既彰顯注釋者的專業、認真,也可窺見從“紅皮本”到定稿注釋原則的流變。最后,重點注釋——“攔路虎”的定稿經過專題討論,甚至需要意識形態主管官員直接介入、定奪,足見《魯迅全集》的特殊性。梳理之后發現,個別注文依然存在可修改的空間,而1981年版定稿總的流程與原則對于未來《魯迅全集》的編纂仍有鏡鑒意義。
(注釋詳見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