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下聽風》
《瓦下聽風》
作者:彭家河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2月
ISBN:9787559828576
定價:56.00元
瓦下聽風
瓦是鄉村的外衣。
當我再次提起瓦的時候,已遠在他鄉。多年沒有回老家那個小山村,想起故鄉,眼前還是當年離開時的景象。綠水青山不見蒼老,而我卻早生華發。
在川北延綿而舒緩的群山中,村落就像灌木叢,一簇一簇地分布其間。遠遠望去,幾間灰白的墻壁和青黑的瓦頂在墨綠的草木間若隱若現,仿佛被彎曲的山路串起的葫蘆掛在重巒之中。早年經常在深山中負重前行,窄窄的山路總不見頭,有時要找一塊歇腳的石頭都非常困難。我在上初中時,每隔幾周的周末就要與父親一道從周邊劍閣或閬中的鄉場上背小百貨回村代銷。有次父親特地稱了我背的貨物,居然有一百八十斤,我懷疑我小腿粗壯就是因為從小經常背貨和莊稼造成的。在山路上走得精疲力竭快要倒下時,轉過一個山彎,突現一片竹林,便心頭暗喜。川北農家都喜歡在屋后栽慈竹,主要是能就地取材編背篼、撮箕、席子等。果然,濃密的竹葉間透出一行行落滿竹葉長著瓦松的青瓦,看到瓦縫間飄散著綹綹灰白的炊煙,頓時就有到家的感覺。不管主人熟不熟識,暑天都可以到人家檐下歇涼,雨天可過去躲雨,如果正好趕上吃飯的時間,主人家自然也不會在乎一碗酸菜紅苕稀飯。所以,看到了瓦,也就看到了家,心里就踏實了。
在鄉下時,盯著瓦頂發呆的時候也不少。早年鄉下沒有通電,也沒有多少書看,特別又是在感冒生病后,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躺在床上數檁子、椽子和亮瓦。川北多柏樹,檁子都是去皮略粗打整過的小柏樹,椽子則是柏木板,年辰一久,灰塵和油煙就把檁子、椽子染成與老瓦一樣的黑色。在漆黑的房頂上,只有幾片亮瓦可以透些光亮進來,不過瓦上的落葉和瓦下的蛛網也讓光線更加昏暗。亮瓦是玻璃制成的,能透光,卻看不到瓦外的天空以及樹木。但只要憑借瓦上的聲響,就知道房頂上的過客。如果聲音是一路哐哐哐地傳過來,那一定是一只無聊的貓,如果是急促的沙沙聲,那肯定是心慌慣了的老鼠在順著瓦溝跑。更多時候,只是聽聽瓦上難以理喻的風。屋外草木長年累月不挪動半步,石碾、石磨也只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打轉轉,鳥兒們也很少在房頂上玩耍,只有風,天天在房頂與瓦說些悄悄話。
瓦與風總有說不完的話,人聽到的,只是極少極少。瓦與風一般都是輕輕絮語。我想,他們談論的,無非就是坎上莊稼的長勢啊、西河里的魚啊、二帽嶺上的花啊……因為每年春節前,我爹都要上房掃瓦,掃下的就是麥子、魚骨頭、小樹枝這些。瓦仿佛是從不喜歡外出的主婦,風就是一年四季在外面闖蕩的男人,一回來就帶些外面的小玩意,講一些外面的小故事,把瓦哄得服服帖帖。當然,有時候,瓦與風也會吵嘴,甚至打架。夜里,總有些瓦從瓦楞間翻起來,與風糾纏,有的還從房頂上落下,摔得粉身碎骨。只要聽到啪的一聲刺耳脆響,瓦下的主人都會心頭一緊,然后不問青紅皂白,對著房頂就大罵風。肯定是風的不對,瓦成天都默默不語、任勞任怨,風過來一會兒,房頂就不得安寧,瓦還要跳樓尋短見,難道不是風的錯嗎?這些,風能說得清嗎?風可能受了委屈,一路嗚嗚著跑了。落下房頂的瓦摔得四分五裂,被拋在路邊。別的瓦仍然低眉順眼,與屬于自己的那一綹風繼續私語。或許他們對風對瓦的性格早已習慣,總有幾片瓦會與風一起私奔,也總有幾片瓦會寧如玉碎。鄉下的故事,不就是這樣的嗎?
瓦是鄉下的土著,是飛翔的泥。川北鄉下多的是泥和草木,雖然沒有煤啊金的,但是厚厚的土壤能長麥子、玉米和紅苕,所以川北農村早年窮是窮一點,但都不會挨餓。而且摸清了泥的特性的村民們,在泥瓦匠的侍弄下,把生土制成熟泥后,再制作成瓦,進窯一燒,松散無骨的泥土便堅硬成形,弧形的瓦便是其中一種。一片瓦就是一塊泥的翅膀,一片片瓦俯仰房頂的時候,瓦屋也就在瓦的羽翼下暖和起來。梁上的瓦永遠都保持著飛翔的姿勢,只要風一來,瓦就會在風中展翅。風從瓦邊經過,瓦從風中經過,其實都是飛翔,只是參照物不一樣。獨坐瓦下,思接千古,視通八荒,何嘗不是在瓦下飛翔。
瓦只要上了房,蓋在檁椽上,往往就是一輩子的事。要么是仰瓦,要么是扣瓦,仰瓦要上大下小,扣瓦要上小下大。有時,房脊梁上還會摞一排立瓦。每一片仰瓦的大頭都要壓在上一片仰瓦的小頭下,每一片扣瓦的小頭都要壓在上一片扣瓦的大頭下,而且所有的扣瓦都要壓住仰瓦的邊沿,這樣嚴嚴實實、嚴絲合縫,才能遮風擋雨,營造一個溫暖的家。瓦有瓦的命運,瓦也有瓦的規矩,鄉下人肯定早就讀懂了這些。
一年當中,鄉下人待在瓦屋里最長的季節就是秋冬兩季。莊稼都收種完畢,梅雨時節或者霜雪天氣,無所事事的大人小孩就團聚在一起烤火或做些家務。但更多的時候,我則喜歡鉆進溫暖的被窩,墊著枕頭靠著墻壁看小說,這樣身心都溫暖如春。我在鄉下教書時,有年在南充人民中路一舊書攤上買回了所有的《十月》《當代》等文學期刊。我背回這些泛黃的雜志,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寒假和生病的日子。有一天,我合上雜志,聽著瓦上風聲,突然明白,每一個人都在羨慕別人的人生。其實每一個人只能經歷一種人生,唯有通過小說,可以品味別人的酸甜苦辣,可以經歷各種人生。一個人不可能經歷各種人生,只有做好自己,過好自己的人生,此生也才有意義,重復或者模仿別人的人生既不可能也毫無意義。從此,我出入瓦屋豪庭,身居陋巷,還是穿行都市,內心恬淡自信,對世間奢華,靜如止水。
瓦下的孩子都一輩一輩長大,離開了瓦屋,走出了大山,估計都沒有多少閑暇回一次老家,更沒有多少機會再在瓦下靜靜坐坐。其實,每一片青瓦下,都沉睡著一粒懷鄉的種子,總有一天,他們會在風中醒來,聽聽風中的故事。我相信,每一條都市的大街上,都有來自鄉下的孩子,總有一天,他們會懷念瓦下聽風的日子。
2017年12月1日
(刊于2018年1月10日《人民日報》,《散文海外版》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