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叔堂》
《堂叔堂》
作者:劉慶邦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2月
ISBN:9787530220528
定價:59.00元
大叔第一次從臺灣往家里寫信是1979年,從他1949年離開大陸,時間整整過去了三十年。如果他離開大陸時還是一個青年的話,三十年后他差不多已經變成了一個老人。三十年的一萬多個日日夜夜,大叔不會忘記他的家鄉,不會忘記他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也不會忘記對大陸動態的關注。大叔定是從臺灣的新聞報道中注意到了,大陸開始了改革開放,不再以階級斗爭為綱,變成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大陸把地主富農的帽子都摘掉了,每個人都是國家公民,處在平等的位置。大陸發布了《告臺灣同胞書》,調子上開始出現了緩和的跡象,并向臺灣同胞發出召喚。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大叔試探性地給家里寫了第一封信。后來大叔回憶說,為了寫這第一封信,他不知流了多少眼淚,眼淚不知打濕了多少信紙。算起來,他的父親母親都七十多歲了,他不知父母還是不是在世。一般來說,農村人的歲數能超過七十就算不錯,能活過八十歲的不是很多。他擔心這一輩子恐怕不一定能見到父母了。一想到這里,他就禁不住流下淚來。當時臺灣和大陸還不通郵,大叔把信寄給在香港九龍的朋友,由朋友轉寄到大陸的河南省沈丘縣劉莊店鎮南面三里的劉樓村。在信封上,收信人大叔沒寫三爺的名字,寫的是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叫劉本德。我們村還有一個叫劉本德的,他是剛剛摘帽的地主家的兒子。隊長從大隊里把信捎回后,就交給了村里的劉本德。村里的劉本德確有一個舅舅在香港居住,他以為是舅舅給他寄的信。他拆開信,找識字的人把信念來念去,信上的話跟他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于是,他把信退還給了隊長。既然信已經拆開了,隊長就把信交給一個在村里教小學的老師,讓老師在吃飯場里把信念一念,看看這封信跟村里人到底有沒有關系。老師念信時,三爺也在飯場里吃飯。三爺對這封信并沒有很注意聽,他不會想到會有人給他寫信。但是,當他無意中聽到寫信人自我介紹說:我的大名叫劉本德,我的小名叫天增。天增?三爺聽到天增二字,如在晴天里聽到天邊傳過來的一聲雷,他一下子愣住了。同時他的手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手里的飯碗差點兒掉在地上。他對念信的老師說:你再念一遍,他是說他叫天增嗎?老師把那段話又念了一遍,確認寫信人的小名是叫天增,老師說,天是天地的天,增是增加的增。三爺的眼圈兒頓時有些發紅,說話也有些喃喃,他說:天增是我的大兒子啊!又說:天增你這孩子,你真的還活著嗎?
快,快把信念給他娘聽聽!三爺讓老師拿著信跟他一塊兒回家去了。
三奶奶生了病,正在床上躺著。聽老師念了信,特別是聽大叔在信里寫到:娘啊,兒不能在娘跟前盡孝,都是兒的不孝啊!三奶奶一下子哭了起來。她還像兒子小時候叫兒子的小名一樣,說:增兒啊,增兒啊,你真是小增兒嗎?
老師是本字輩,他勸三奶奶說:三大娘,大哥有信兒了,這是天大的喜事,你應該高興才是啊!
三奶奶不哭了,掙扎著從床上坐了起來,她說:我早就知道,俺大兒不會死。他娘還沒死呢,他怎么能死!他不回來,我就不死!
大叔的信,在村里產生的效應是轟動性的,一時間,全村的家家戶戶都在談論這件事。要是擱前幾年,特別是在“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出這樣的事情可不得了,一定會被村干部視為階級斗爭新動向,把大叔視為階級敵人,反動分子,并把大叔的來信與蔣介石反攻大陸聯系起來看待。說不定村干部還會把這件事向公社革命委員會匯報,還說不定革命委員會會派人對信件和三爺三奶奶進行審查。然而,山不轉水轉,三十年河東轉河西,隨著風向的轉變,人們的看法像被新風蕩滌過一樣,很快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村里人沒有再如臨大敵,只是有些驚奇,原來村里還有這么一個本字輩的人,三十年沒有一點信兒,現在終于有了信兒。村里年輕人說,以前沒聽三爺三奶奶說過他們還有一個大兒子呀,兩個老人的嘴可真夠嚴的。村里人估計,名字叫劉本德的大叔既然還活著,一定是在臺灣做了官,發了財,混出了人樣兒。當時生產隊還沒有解散,土地還沒有分田到戶,打工的潮流還沒有興起,人們還都在村里待著。聽到大叔來信的消息后,人們紛紛到三爺三奶奶家里去了,好像大叔已經從臺灣回來了一樣,他們要看看大叔長什么樣。來到三爺三奶奶家里,他們要求看信,要求把信的內容聽一聽。看到了大叔的信,他們像是看到了大叔一樣。喜事讓三奶奶的精神好了不少,她不在床上躺著了,要求吃飯,要求吃藥,說一定要等到他的大兒子回來,跟他的大兒子見上一面。接著,三爺三奶奶就把已經分開家的全家人召集在一起,開始商量給大叔寫回信的事。商量的結果,一是告訴大叔,他的爹娘都還活著,全家人都很好。二是希望大叔能趕快回來與家人團聚。三爺的二兒子也是讀過初中的人,這封信回信本應由他來寫,但他不敢寫,他說他現在是提筆忘字,寫不成句兒。他又說,臺灣使用的是繁體字,他不會寫繁體字。家書抵萬金,給大叔回信的事事關重大,沒辦法,三爺只好請那位念信的老師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