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出了風暴》
《我認出了風暴》 作者:張莉 編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0月 ISBN:9787544781336 定價:58.00元
我的心是一塊頑石,在泥濘霧霾中泡過好多年。這樣的心常常聽不到草葉在微風里細碎的摩擦音。我來牧區(qū),進入蒙古語的言說里面,感覺蒙古語把我的腦子拆了,露出天光。蒙古語的單詞、句子和比喻好像是樹條、泥巴和梁柁,像蓋房子一樣重新給我搭建了一個腦子。這個腦子里有泥土氣息和草香,適合感受馬、鹽、泉水和歌聲,不適合算計,虛偽的功能 被屏蔽了。我的心仿佛在蒙古語里融化了,剝落掉核桃一樣堅硬的外殼,露出粉紅色血管密布的心,一跳一跳,回到童年。我們坐在蒙古包里喝奶茶,外面響起雷聲。牧民說:“天說話了。”其他人附和:“天說話呢。”是的,蒙古語管打雷叫天說話,也可譯為“天作聲”。“天”這個詞,牧民常常尊稱為“騰格里阿爸”—天爸爸。他們說出這個詞自然親切,像說自己家里的長輩。在牧民心里,一生都接受著天之父的目光,他的目光嚴厲而又仁慈,無處不在。在巴林右旗索布日嘎鎮(zhèn),牧民說,他如果需要一塊木料,上山選樹。砍樹的人心里忐忑不安,斧子藏在后腰衣服里。牧民們不砍草原上孤獨的樹,那是樹里的獨生子。他到樹林里找一棵與他需要的木料相似的樹。比如勒勒車的木輻條壞了,就找一棵彎度與輻條接近的樹。準備砍樹的人下跪,奉酒,擺上奶食糕點,說:“山神啊,我是誰誰誰,我的什么東西壞了,需要這棵樹,請把這棵樹恩賜給我吧,并寬恕我砍樹的罪孽。”然后拔出斧子砍樹,砍完拖樹一溜煙跑下山了。對了,砍樹前,他還要掰下幾根樹杈示警,說:“我要砍樹了,住在樹上的神靈起駕吧!”我跟別人講到這件事,對方笑了,說蒙古牧民挺幼稚,不懂科學。我想人類從遠古走到 ,并非依靠科學,科學也不應該是巧取豪奪之學。人幼稚是說此人尚處在童蒙階段,如果民族仍然幼稚,它該多么天真純潔,歸它走的路還有很遠。這該是多大的幸運呢?蒙古民族對其信賴尊崇的事物賦予擬人化的代稱,比如把加工五谷的碾子叫“察干歐布根”—白色的、吉祥的老翁;管拉鹽車隊的首領叫“噶林阿哈”—火的兄長;管接生婆叫“沃登格”—大地的母親。在蒙古語里面,一切都是生靈,彼此是具有親屬關系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盡管這些生靈的外形是空氣、云彩、土壤、水或結為晶體的鹽。人只是這個大家庭中間叫作“人”的小兄弟而已。不同的語言里暗含著不同的價值觀,順著每一條語言的路都會走向不同的終點,清潔的生活產(chǎn)生清潔的語言。在索布日嘎,我看見一位男人擁抱一位女人,身旁一人予以贊嘆:“乃波乃仁恩特貝日乎。”直譯為“細細地擁抱”,也可譯為“溫柔地擁抱”,實際說的是“細致珍惜地抱住她”。我感嘆于世界仍有這么體貼人心的語言,如果心與心擁抱,能不細致嗎?我感覺人們現(xiàn)在使用語言太粗率了,無所敬畏,也無所憐惜,我們失去了好多用心描摹生活的機會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