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球》
《氣球》 作者:萬瑪才旦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5月 ISBN:9787544782081 定價:45.00元
嘛呢石,靜靜地敲
洛桑是個名副其實的酒鬼,一個月里幾乎有二十天他都醉著。
他阿媽去世的時候,他也在醉著。他阿媽是在一個月前的某個午后突然去世的,沒有任何預兆,午飯時還吃了一大碗酥油糌粑。
當時,洛桑的老婆桑姆勸她不要吃得太多,說老人吃多了不容易消化。老阿媽卻很生氣,說:“我都這把年紀了,誰知道還能活多久,能吃就多吃點!”
吃完那一大碗酥油糌粑后,她還喝了一大碗茶。之后,她覺得很困,就側身躺在卡墊上,呼呼地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
洛桑的阿媽死后,老人們開玩笑地說:“至少這個老太婆沒有餓著肚子離開人世,還算有福,不像五八年那些個餓死的,死了都成了餓鬼了。”
據洛桑的老婆后來回憶說,阿媽在睡著前還提到了洛桑,突然說了一句:“洛桑這家伙是不是又在外面喝醉酒了?整天連影子也見不到,太像他酒鬼阿爸了!”
洛桑聽了這話就覺得很悲傷,覺得自己真是一個不孝之子。但更讓洛桑覺得悲傷的是,阿媽去世時自己竟然醉著,這也太不像話了。這讓他在村里再次成為了笑柄。
辦理完阿媽的后事,他幾乎就讓自己天天都醉著。他說這是讓自己不感到悲傷的唯一辦法。老人們翹起大拇指對著他說:“你這家伙現在的樣子簡直都超過你那名副其實的酒鬼父親了。”
洛桑不理他們,任他們怎么說。
洛桑的父親也是個嗜酒如命的家伙,后來死在了酒上。
關于父親的死,洛桑記得很清楚。一天冬日的早晨,幾個小伙子把已經凍僵了的父親的尸體抬到大門口時,四肢在地上向四處伸展著。小伙子們想把洛桑父親的尸體抬進院子里,但那時他們家的門太小,怎么抬也抬不進去,沒有了辦法,就只好放在門口,往院子里喊了一聲,走掉了。母親出來看著門口僵硬的尸體沒有流淚,只是冷冷地說:“我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只是遲早的事。”
被凍僵了的洛桑的父親的臉上似乎還掛著一絲笑,似乎在看著天上笑。
洛桑的母親瞪了一眼丈夫那張發青發紫像是笑著似的臉,轉身就進了院子。
當時,洛桑還睡著。母親怒氣沖沖地把他從被窩里拖出來時,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母親把他拉到門口,指著父親冰冷的尸體冷冷地說這就是亂喝酒的下場。洛桑看著父親發青發紫似微笑著的臉,心里還有點好笑。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那樣一種笑。那個笑容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腦海里。后來,每當想起父親時,他的腦海里就浮現出父親那怪異的笑容。
當母親說你父親喝酒喝死了時,他才害怕起來。漸漸地害怕得發抖,不敢說話,想哭又哭不出來,心里暗暗發誓自己將來絕不沾酒這東西。
可是剛過十八歲,洛桑就迷上了喝酒,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酒鬼了。他母親只好嘆著氣說自己真是命不好,可能是上輩子造了什么孽。
這一天的白天洛桑又像往常一樣去找他的酒友丹增喝酒了,一直喝到了晚上。
晚上有月亮,低低地掛在天上,很大很圓很亮。洛桑和他的酒友丹增走在月光里,醉醺醺的,鼻子里哼著小調。有一次,他倆還停下來,對著月亮撒尿,嘴里胡亂罵著什么。后來,他倆就各自走回各自的家了。
洛桑一進屋就甩掉腳上的靴子,吐著酒氣往老婆的被窩里鉆。
他老婆被他吵醒,從被窩里狠狠地踢了他一腳,罵道:“你這個酒鬼!”
他抱住老婆的腿,繼續往被窩里鉆,還笑嘻嘻地說:“我就是個酒鬼,我喜歡這個名字!”
早上天剛亮,洛桑就醒來了。醒來后,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說:“昨晚的月亮特別特別地大,特別特別地圓,也特別特別地亮。”
洛桑老婆說:“那又怎么了?十五的月亮就是那樣!”
洛桑頓了頓又說:“我在月光里聽到有人敲嘛呢石的聲音了。”
他的老婆桑姆已經給他端上了一碗醒酒的羊肉湯,說:“你是不是還沒清醒過來啊?喝了這碗羊肉湯再說話。”
洛桑喝了一口羊肉湯,說:“我清醒得很!那敲嘛呢石的聲音靜靜的,卻又真真切切!”
他老婆問:“你是在哪里聽到的?”
他說:“路上,回來的路上,那聲音就是從嘛呢堆的方向傳來的。”
桑姆仔細看了他一眼,接著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說;“不可能,刻石老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再也沒人會刻嘛呢石了。”
洛桑說:“我知道他死了,可是我確實聽到了,就像之前他活著時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桑姆說:“不可能!”
洛桑說:“什么不可能?我親耳聽到的,有什么不可能!”
桑姆笑了,說:“你回來時醉得就像條狗一樣。”
洛桑說:“我知道,你還罵了我一句酒鬼。”
桑姆說:“我以為你糊涂了呢!”
洛桑又喝了一口羊肉湯,想了想,說:“我雖然醉得像條狗一樣,可我什么都記得。”
桑姆說:“不可能。”
洛桑說:“我也覺得奇怪,平常喝了酒什么都不記得,可是昨晚上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桑姆的臉上浮上一絲壞笑,說:“你還記得什么?”
洛桑看出了老婆臉上的壞笑的意思,他的臉上也浮上同樣的壞笑,一口喝干碗里的羊肉湯說:“你就別問了,我都記得,什么都記得。”
桑姆說:“你發誓!”
洛桑說:“我是從來不隨便發誓的,但是我真的什么都記得。”
桑姆也就笑,不說什么。
洛桑也笑,不說什么。
桑姆重新盛上一碗羊肉湯,依然壞笑著說:“把這個也喝了,你該好好補補了。”
洛桑沒說什么,又“咕咕咕”地把羊肉湯給喝了,就像他平常大口地喝酒一樣。
上午,太陽被那幾塊烏云緊緊地裹著,老也出不來。
一陣大風從東面呼呼地吹來,烏云不見了,太陽也升起來了,之后村里人也集中到村中央的那個廣場上了。
村里人每天都喜歡談論各種各樣新鮮的話題,先是談論了昨晚的月亮,都感嘆了一陣昨晚的月亮的大,昨晚的月亮的圓,昨晚的月亮的亮。
然后洛桑就說了自己在昨晚的月光中聽到有人敲嘛呢石的聲音的事。
他的話一下子引起了人們的興趣。
人們議論紛紛起來,最后,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洛桑說的是真的。
一個人還怒氣沖沖地說:“一個酒鬼的話有什么可信的!”
洛桑顯得很無奈,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就發起誓來。
他發完誓人們也不相信他的話。
他發現昨晚和自己一起回家的酒友丹增也在人群中,也在笑著,就豎起眉毛瞪他。
這一瞪他才發現酒友丹增的臉發青發紫,還似笑非笑著,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父親死后的那個笑容,心里有點緊張,不知所措地問:“你的臉怎么了?”
酒友丹增說:“我也不知道。早晨我老婆說我的右臉發青發紫,我照鏡子看時果然發青發紫的厲害。”
洛桑說:“真是一件奇異古怪的事情,還好你還活著。”
酒友丹增看著洛桑的臉說:“你說什么?”
洛桑這才反應過來,說:“噢,沒什么。”
酒友丹增瞪了他一眼,說:“我懷疑是你昨天晚上打我的。”
洛桑認真地說:“不可能,昨晚上的事我都記得。”
酒友丹增說:“是嗎?”
洛桑笑了笑,但還是很認真地說:“是。”
酒友丹增說:“我不相信,平常我喝醉酒,一說錯什么話,你就喜歡打我的右臉。”
洛桑說:“但昨天晚上我確實沒有打你的右臉,這我記得清清楚楚。”
酒友丹增笑了,說:“那你發誓你昨晚上沒有打我。”
洛桑又一次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說:“我發誓!”
酒友丹增摸了摸自己發青發紫的臉,說:“那我相信了,可能是我自己栽了一跟頭,撞到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了。”
洛桑不理他,看著旁邊那些用詭異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村里人說:“可這些人不相信我!”
酒友丹增馬上站到了洛桑的一邊,對著村里人說:“洛桑平時是從不發誓的,只要發誓了,就不會是假的,你們趕緊相信他的話吧。”
人們還是晃著膀子搖著頭。
酒友丹增也恍惚了,瞪眼對洛桑說:“昨天晚上我倆可是一起回的家,我什么都沒聽到,你怎么就聽到了什么?”
洛桑說:“月亮,很大很圓很亮的月亮,你還記得吧?”
酒友丹增說:“記得記得,我記得我這輩子也沒見過昨晚上那么大那么圓那么亮的月亮。”
洛桑說:“你還記得你對著月亮說了什么嗎?”
酒友丹增有點羞澀地說:“不記得。”
洛桑說:“你說,‘月亮月亮,你的臉就像我的老婆的臉,真漂亮!’”
幾個人看著洛桑的酒友丹增“嘻嘻”地笑。
酒友丹增趕緊不好意思地說:“好了好了,你就別說了。”
洛桑就瞪著眼睛看他。
酒友丹增再次很認真地說:“但是我確實沒有聽到什么敲嘛呢石的聲音。”
洛桑很認真地說:“你沒見我剛剛發誓了嗎?雖然我是個酒鬼,但我從來不拿佛開玩笑!我是向佛發誓的。”
酒友丹增想了想,點點頭,然后很鄭重其事地說:“確實是。”
洛桑這才把目光從酒友丹增臉上轉過去,看其他人的臉。
其他人看他的眼神有點莫名其妙,洛桑有點捉摸不透。
這時,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家伙說:“洛桑雖然是個酒鬼,但真沒見他為什么事隨便發過誓啊。”
他的眼睛看著前面空氣里的什么地方,不看那些村里人。他說話時的表情有點嚴肅,和他的長相形成一種反差,顯得很滑稽。
洛桑看著山羊胡子的樣子笑了。
山羊胡子這時才把目光轉向洛桑的臉,說:“你這個酒鬼!你笑什么笑?我這是為你說好話呢!”
其他人也紛紛看洛桑,臉上也是嚴肅的表情。
洛桑也就嚴肅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了笑。
其他人也嚴肅地點點頭,之后又馬上笑出聲來。
洛桑收起臉上的笑,說:“你們到底相不相信我說的話?”
所有的人看著他的臉曖昧地笑。山羊胡子也曖昧地笑著,臉上的表情很詭異。
洛桑生氣了。臉一下子變得紅紅的,紅到了脖子根里,說:“你們真是些沒有意思的人,我發了誓還不相信我說的話!”
人們還在笑,發出了笑聲。
洛桑有點急了,說:“我聽到那敲嘛呢石的聲音就從山上的嘛呢堆那里傳來的,我跟我老婆也說了這事,她最后也相信了。”
有人笑起來:“哼哼,刻石老人的尸體早就被燒成灰,撒到嘛呢堆周圍了呢。”
洛桑說:“這個我也知道。”
山羊胡子說:“那你還胡說什么?”
洛桑說:“我沒胡說,我可以再發誓!”
酒友丹增說:“你就別再發誓了,你再發誓他們也不相信。”
洛桑說:“為什么?”
酒友丹增說:“就因為咱們是酒鬼。”
洛桑生氣地說:“哼,不相信就算了。”
山羊胡子笑了,眼神里帶著一點嘲諷的意思,說:“你真是個沒耐心的人,我正要想辦法讓他們相信呢。既然你自己都沒有耐心了,那就沒這個必要了。”
其他人也用嘲笑的眼神望著他。
洛桑對酒友丹增說:“這些人真沒勁,他們不相信就算了。”
酒友丹增說:“是,沒必要跟這些沒見識的人斤斤計較。”
洛桑想了想說:“走,咱倆去嘛呢堆那里轉轉看。”
酒友丹增的樣子有點不愿意,但又無奈地跟著他走了。
人們從后面看著他倆的背影,笑。